细想这些,讽刺又可悲。
黄复听后,沉默无言。
风雪汹汹,牧衡伫立遥望而问:“你可知她为何要去新城?”
“属下不知。”
“她在为民愿、为民心,起而行之,在做那些将领本该做的事。”
新城修筑,耗时费力,战俘百姓常有怨言,赵人游牧为生,难以接受聚集而居。
她去,无论做什么,都很艰难。无权无势的人,唯有那双长满冻疮的手。
牧衡垂眸,心中泛起自责。
她跟在身侧许久,冻疮从未消过,却频频受苦。
旧时他在竹林,也曾遇漫天春雪,隐居山水,观雪似落花,为人间雅事。
如今,他却想求雪停,不愿让那女郎再受冻。
第22章 春信至
“女郎!”
新城内,皆为战俘百姓,衣着与汉人不同。春雪下,女郎着狐裘的身影,便显得格外醒目。
那日埋葬家人的士兵,一眼就认出了她,观她在夹道处良久,忍不住过去询问。
“女郎怎会来此?可是亭侯有要事传令?”
沈婉颔首道:“并不是,我想来看看新城,继而相助。”
士兵闻言一怔,续道:“北地春日寒凉,今正值大雪,女郎还应多注意身子。修筑新城,本应赵人分内之事,女郎不必忧心。”
沈婉摇头,问道:“你忙于工事,将儿郎交谁看管?若放心的话,我可帮你。”
说到此处,见士兵踟蹰,她缓缓而叹。
“赵人喜游牧,厌恶聚集而居,你因何觉得是分内之事?”
“家人皆因游牧丧命,悲痛难言,方觉该有城池、房屋庇佑吾儿。我感激魏国良策,所以甘愿修筑新城。”
“但他们,不是。”
女郎说完,目视远处。
大雪漫天,有些阻碍视线,却依稀能闻辱骂之声。
赵人多抱怨,不觉得城池重要,不顾魏军催促,常起纷争。
她在此处,已驻足良久,少见有人心甘情愿。
士兵沉默须臾,才道:“我等皆不知魏国如何,作为士兵被俘,实在耻辱,难在百姓面前抬头,诸此种种,让我们羞愧。识得亭侯女郎仁心的,也仅有我们百余人,女郎能否给我讲述魏国模样?”
“我同你一样,是赵人。曾听闻魏军乃仁义之师,所以心向往之,后来入魏,才发觉所言非虚,君臣一心,皆为民愿而行,乱世实在难得。”
沈婉话音稍顿,又为他讲述泽山改革。
末了,叹道:“亭侯曾自废族中土地,为民跪,以民贵,我敬他如高山浮雪,更想让世人皆观之。”
“女郎所言非虚?”
“必不诓骗于你。”
士兵俯身而拜,“若真如此,乱世中百姓能得亭侯,人生幸事。赵人该谢他,不该怨他、厌他。”
“多谢你的话。”
闻他人认可牧衡,使沈婉面露慨叹,渐有笑意。
青绿浮雪,为世人降下甘露,化为社稷之福,应得到此言。
笑意散后,她却远观而叹。
即便如此,想得到所有赵人的认可,所需时日甚久。她所能做的不过微末之事,前路多艰,望不到尽头。
士兵仿佛猜她的忧虑,指道:“女郎穿过夹道,东行百步,有一座营帐,儿郎就在那处,还有些年纪尚小的士兵,你若去,提我名即可,他们不会为难你。”
“我名博丹,再谢女郎那日恩德。”
沈婉颔首,记下他名,往营帐处走去。
赵人营帐多设城西,城东处便只有这一座。
她从风雪中走来,举止不俗,令帐外士兵微怔,随即上前道:“女郎何处而来?此处不进闲人。”
他神情戒备,细观沈婉,发现她是汉人,难免有些排斥。
沈婉早知赵人如此,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报上博丹名讳后,挑帘而入。
帐中仅一炉薄碳,春雪之下,还是难以御寒。放眼望去,身穿甲胄的士兵,皆不过十二三岁,原来赵国不见踪影的孩童,竟都从了军。他们手忙脚乱地安抚塌上小儿,甚至有些还受了伤,或躺或坐,口中略有□□。
众人见沈婉来,错愕后缄默无言,仿佛不见她这个人。
沈婉却不顾其行,走上前去,将儿郎抱起,细心地安抚着。
旁边人本欲阻止,可当她制止小儿啼哭,呼之欲出的话,又都咽了下去。
“可有栗粥?这样小的孩童,啼哭无非肚饿犯困,抱他也只能止息片刻。”
身侧人一怔,遂道:“有的,我这就去拿。”
她点头,哄着怀中小儿喝粥,待他熟睡后,又替伤者包扎换药,这些言行使她备受冷眼排斥,却依旧不为所动。
众人原不知她意欲何为,见她如此,皆心生愧疚,态度稍有缓和。
听人问道:“女郎与博丹相识?”
“是,关隘附近荒野相识,工事劳苦,我惦念小儿,特来照顾。”
帐中人闻言,想到博丹家人之事,心中顿时了然她是谁。
战俘无论年纪,皆辛苦非常,闲暇时常聊家事,博丹遭遇,众人有所耳闻。
但他们尚小,常听年长士兵言魏军侵略,赵国将破,因此心生恨意。观沈婉言行,又心生疑惑,纠结万分。
“那你为何要照顾伤者?承敌人之恩,我们不会感激你,多此一举。”
沈婉闻言,缓声道:“你们不仅是士兵,更是孩童,应该受到庇佑,我不能看你们受苦。”
她曾摸过父兄环刀,非女郎能拿起,更遑论这些十二三岁的儿郎。
甲胄穿在身上空荡,力不能拿环刀杀敌,却要被迫从军,远离家乡,不见父母。
这些,都是乱世中的残忍。
她言“孩童”,使帐中静谧,细闻下,竟有抽噎声,不知哪位儿郎思家,埋头痛哭起来。
也有人脸薄,想到军规,怒道:“胡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如果不是你们魏军,也不会到这样的地步。”
“没有怜悯,敬你们,才会这样做。如果不是魏军,也会另有他人,但只有魏军能让他活命。”
沈婉说完,目视着塌上熟睡小儿,最终化为一抹轻叹。
“那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我不懂……”
孩童带有哽咽的问话,使她沉默良久。
战争的原因,有太多。
当权者的野心,文臣武将的抱负,自前朝就有的恩怨,文化灾祸的治理……
可这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沈婉想了很久,却问:“如果不打仗,你在赵国,会好过吗?”
那孩童思索片刻,答道:“我不知道。无衣御寒,无饭添肚,不能玩乐,是不好过的。却总比打仗好,我不想死。”
孩童的话,总是最为质朴的。
“打仗,就是为了能有一个人,让你们吃饱穿暖,不再身披甲胄,也能安稳度日,享受玩乐的。这个人,他会仁德爱民,为此鞠躬尽瘁,绝不会让孩童从军,会庇佑万千黎民。”
“真有这样的人?”
沈婉点头,缓声道:“魏国君臣,皆如此。”
“我不信,你当然为魏国说话。”
“怎会。”沈婉笑笑,遂道:“你们可曾见魏军中有孩童?修筑新城,劳累至极,赵人常辱骂魏军,可见有人鞭打他们?这些日子,又可曾挨饿?你们能在营帐歇息,有没有想过缘由?”
孩童闻言,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成为战俘,远比他们之前好过许多。
沈婉没再说下去,接受这些,需要时日。
帐中静谧,众人各怀心思,却不再对她冷眼相待。
帘门倏地掀起,归来的孩童扶了扶兜鍪①,笑道:“外头雪停了,快来看看。”
此言,激起孩童们的心思,奈何帐中多一人,使他们羞于回应。
沈婉怎会不明,低头道:“把甲胄褪去吧,归魏后,不会再让你们参战,也不必拘束。”
众人尚在踟蹰,她又道:“若我言不实,会有人罚我,不罚你们,所以不必害怕。”
话音落下,逐渐传来解甲之声,帘门频频掀起,传来孩童嬉笑。
沈婉观小儿熟睡,也往外走去。
天光熹微,春雪骤停,余留满地银白。
雪粉被孩童们扬起落下,沈婉站在帐外观望。
不知何处传来雪球,落在狐裘上,吓得孩童们顿了动作,她却弯下腰,不顾手上冻疮刺痛,还击回去,化解着他们恐惧。
东风阵阵,不掺杂质的笑,使得附近人们皆驻足抬首。
赵国境内,已有两年,没再闻这样的笑。
十二三岁的他们,不再是孩童,男儿要参军护国,女郎要嫁人生子。生下的孩童,又难以活命,往复循环,时至今日,才有所改变。
牧衡携众人站在高处,观他们嬉笑打闹,视线却落在女郎身上。
温婉沉静的人,原来也有这样一面。
她笑得开怀,洒脱随性,那些孩童不怕她,喜爱她,都围着她。
青丝渐渐散落,她蹲下拾起木簪,抬头的霎时便观浮雪上伫立一人,袍间景星翻飞,病态掩不住容颜绝色。
“亭侯。”
牧衡身后,却围绕着众多文臣武将。
纥骨乾虽心有触动,还是说道:“亭侯唤我们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牧衡抬首,不欲他再言。
孩童们也发现了众人,初时皆怕被罚,久不见牧衡下令,还是有人壮胆出声。
“她说,我们解甲,不会被罚。”
牧衡将手负在身后,平声道:“不罚。”
“为何?我们也是士兵。”
“你们是民,是孩童,该受到我们庇佑,不该为士兵,不需上阵杀敌。”
他耐心解释,没有丝毫不快,却令这些孩童心有触动。
“她说……会有人庇佑万千黎民,不使我们挨饿受冻,会是你吗?”
牧衡闻言,沉默良久,遂道:“除我之外,还会有许多人。”
孩童们不再深想,得他言后,皆卸下防备,言行不再拘束。
他却又问:“就这样信我?”
话音落下,孩童动作微顿,却提及女郎。
“信她,才会信你。”
牧衡没再询问,而是转身望向众人。
“她德行兼备,方使孩童深信不疑,从不是尔等口中的妇人之仁。诸位以勇武、地位、军功坐于中军帐里,她以品性、风骨、民心伴我身侧,从不逊色我等。汝等,不该不敬她。”
“还望诸位珍重今日景象,赵国孩童本该如此,莫要让他们重蹈覆辙。”
这其实,并不是多大的事。但上至他,下至周遭众人,无人会在此刻想起孩童们的境遇,唯有她会。民为国之根本,孩童却是这一切的希望,若没有孩童,国将灭,人将亡。更何谈天下,何谈庇佑黎民。
见众人面有愧疚,牧衡欲离此地,脚步刚抬,却提声道:“沈婉,跟我回去吧。”
第23章 春信至
沈婉动作稍顿,转身望向孩童们。
“小儿易惊醒,你们要留意他的哭声,待明日我还会来的。”
见孩童们点头,她往高处走去,却在半坡上回首,温笑道:“魏国百姓,如今皆能饱腹避寒,孩童们也不必躲藏,能在田野间嬉戏打闹,有至亲守护,假以时日,赵国也会的。”
女郎说完,才行至牧衡身侧。
纥骨乾等人却还是面露不忿,纷纷偏头,鼻间发出冷哼。
沈婉思索片刻,说道:“诸位文能在中军帐出谋划策,武能提刀在战场上厮杀,我知自身位卑,没有丰功伟绩可比拟,但吾心吾愿,不仅为孩童,更为百姓该有的一切,尽绵薄之力。还望诸位海涵,我的存在,无意贬低任何人。”
话音落下,女郎躬身行礼,没有遗落任何一人。
黄复等魏臣,早对她敬佩有加,见此连忙回礼。唯有赵人似吞下怨气般,不理也不言。
牧衡瞥过众人,哂笑道:“诸位还有何不满?”
纥骨乾心一横,提声回道:“正如女郎所言,吾之功绩,曾拿血肉换来,女郎功绩,不过三言两语哄骗孩童,亭侯难道没有偏袒之心?”
“哄骗孩童?”
牧衡在口齿间斟酌这几个字,鼻间发出冷笑,继而望向赵人。
他们以功名利禄为尊,从不看人间疾苦,所以言女郎哄骗。
心狭隘者自狭隘,怀大义者自无愧,这就是众人与沈婉的不同。
牧衡垂首,拉起了她的手。
第一次见到这双手,指若削葱根,却生满冻疮。
如今再看,不仅冻疮未愈,皲裂处还在渗血,细碎的口子数也数不清。
他触碰血迹的霎时,沈婉便因吃痛下意识地收手,牧衡却没松开她。
良久,只余下一抹轻叹。
“她跟我身侧数月,若我偏袒她,这双手不该这般模样,更不会为化解孩童恐惧布满伤血,诸位身居高位,掌中又是何种模样?可和百姓相同?魏国国策,从始至终都为民愿,方求天下太平,她之言行,皆为此愿,又何错之有?”
“女郎卑微,却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曾为黎民心愿,甘愿赴死。非林中隐士徒有清谈,非汝等只谈他日功勋,前路多艰,却不能阻她,女郎风骨、功绩,远胜我等!”
他恂恂而言,使众人皆观自掌,却都匿藏身后,沉默无言。
牧衡松手浅笑,平望众人。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①。还望诸位,不忘自勉自省,不要再为难这样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