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侯——文檀
时间:2022-06-24 07:47:04

  寒风将雪沫尽数吹起,牧衡却迎风向前走去,他身后数步之遥,就是女郎挺拔的身影。
  她在众人前得到称赞,却无任何喜色,目光依旧坚定。
  待雪浪渐息,牧衡顿下脚步,侧首问道:“被他人误解,可曾令你有过动摇?”
  他知女郎从未动摇,想问她可曾感到委屈,末了却化为这样的话,方觉合适。
  沈婉抬眸,望他良久,才道:“那日亭侯曾言,无论汝心如何,民愿为职责,其实我想了很久,自修复《灵语》,这些何尝不是我的职责。我不会退却,更不会动摇。”
  这样的回答,却在他意料之外。
  牧衡又问:“始于心愿,后为慈悲,因愧疚化为职责?”
  “是,也不是。”沈婉低头,却没有再言。
  代国的事,时至今日她都记在心中,因此愧疚满满。缘由良多,却还有些话在心口难开。
  前路艰难,她不忍见他自苦,继而想伴在他身侧,哪怕仅是仰慕,也会觉得安心。
  这些话,却在她望向远处后,化成了微叹。
  *
  壬辰二月初九,魏军总攻呼伦城。
  数万将士前赴后继,攻打将近五日,城虽未破,却两败俱伤。
  攻城之事,除非兵力差距悬殊,否则攻城方难以短时取胜,但城中赵军,也十分艰难。赵国北地人烟稀少,城中士兵百姓仅几千人,本应有城外部族给予军资,奈何呼伦城已为孤城,再有三日,城池必破。
  久攻城池不下,部族首领又急于邀功,攻城将领轮番而上,今日正是纥骨乾。
  魏军在城外列阵,将要发起下轮攻城,观士兵推动云梯,连马儿都躁动不已。
  可城墙上却不见赵军身影,纥骨乾恐中计,下令让前军停下动作,细观良久,未窥出端倪。
  于是高声喊道:“汝等若不愿战,即可开城投降,亭侯必不为难!”
  将军声威,震彻天地,回应他的却是孩童们的悲泣,还有声声催促。
  “站到前面去!”
  “阿母!阿母啊!”
  城墙上,陆续有了孩童们的脸庞,年纪皆不过十三,或抽噎、或坚毅、或恐惧。众生之相,在此时淋漓尽致。
  魏军皆抬首而观,良久再难向前一步。
  纥骨乾欲下令,闻孩童啼哭,却倏地想到那日春雪后,孩童嬉戏的场景。
  他嗫嚅良久,拿着长刀的手愈发颤抖,逐渐忆起牧衡的话。
  赵国孩童,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奶奶的!”纥骨乾喘着粗气,喊道:“契于,你该万诛啊!若你城中再无将士,你即可开城投降,若不降,也该自戕与城同亡,绝不应让小儿站在城墙御敌!”
  契于为呼伦城主将,闻言嗤笑道:“纥骨乾,你降于魏人,有何颜面说此言?吾闻魏军为仁义之师,不知是否为真?还是会将孩童头颅带回去领功?”
  纥骨乾目眦尽裂,怒道:“魏军,绝不屑此般行事。”
  “传我军令,全军进攻,不许伤孩童一下。今日,吾必取契于首级!”
  杀伐震天,契于之言,使魏军震怒至极,云梯上源源不绝,火烧石砸,皆不能阻碍他们。
  呼伦城守军所剩无几,难以抵抗这等攻势,孩童们分得清孰好孰坏,并未伤害魏军,眼神里皆有期盼。
  春雪渐起,原应三日攻破的城池,被极怒下的魏军破了,孩童们纷纷解刀,找寻阿母。
  纥骨乾一夫当关,冲在最前,直奔契于而去。
  沿路守军拦截,他身负数刀,血染甲胄,仍挥刀将契于头颅砍下。
  他恍惚良久,才笑道:“吾曾狭隘唯求军功,今却要替万民除你,方能算作人啊……”
  此战,使魏军伤亡大半,本为下策,却无人怨怼纥骨乾。
  直至中军帐里,他仍拿着那颗头颅,使众人皆惊。
  但前线军情,早已传回,纥骨乾想跪牧衡,却因伤难跪,身侧士兵欲搀扶,却被他制止。
  他提起头颅,望向沈婉颤道:“女郎,我勇否?”
  观他步伐难稳,血面带笑,沈婉早触动不已,连忙起身长拜。
  “将军勇冠三军,使婉敬佩不已。”
  “是我该敬你……若无女郎,就无我今日之勇。”
  纥骨乾说完,身姿摇摇欲坠,显然竭力,士兵与医者忙围到他身侧。
  女郎却接过头颅,恐惧使她心肺发颤,依旧为他求功。
  “亭侯,将军威猛,此役虽魏军伤亡惨重,他却破城救民,又取敌将首级,功大于过,该进封官职,不负他勇武。”
  沈婉明白,这位将军曾将功名看得极重,如今为孩童们弃置这些,已然违背多年来的心愿,该有人替他求得功劳,方能不负他今日言行,不使他寒心。
  “当是该赏,待与南下大军汇合,即为他请功。”
  听话音落下,躺在血泊里的纥骨乾忽而叹道:“女郎心胸,远胜于我……”
  *
  时至深夜,中军帐里唯剩两人。
  牧衡坐于案前,轻咳数声,翻动着南下大军传来的战报。
  对坐之人,正是黄复,他轻道:“亭侯还请宽心,南下之征,还算顺利。待我军与王上汇合,上京城破,指日可待。”
  牧衡却摇头,将竹简推至他面前,续道:“收复赵国不足为忧,北羌前秦战事已熄,我军需尽快西行直取,继而发展民生、农业、冶铁,休养生息以待日后可与齐国抗衡。”
  “万事皆需忧虑,我等不能松懈。”
  黄复皱眉,叹道:“话虽如此,但亭侯身子不比他人,医者曾言不得损神劳心,依属下愚见,待将赵国收复,亭侯应回平玄修养一段时日,让丞相来替您。”
  “不急,北羌前秦收复后,再回平玄尚可。鹤行在朝中为巩固君权,稳定后将会领军,他也有他的事。”
  黄复点头,斟酌片刻,又望向他。
  “亭侯将近弱冠,也该娶妻成家,将血脉延续。若无人选,其实女郎品性尚可,与您极为合适。”
  牧衡闻得这一句,执笔的手忽怔,继而恂恂淡笑。
  “为延续血脉娶妻,实在不可取,我不喜风月之事,也不欲娶妻生子,更没这样的心思。成家当有人夫之责,我生来背负牧家家训,吾心必不会在小家上,也不愿误人一生。”
  他明白黄复话中深意,感激为自身着想大事。
  可他病榻之身,不知性命几何,此生不能负家训,不能负天下黎民,更不想——负这样的她。
  听他这样说,黄复不好再劝,转而谈到军政上。
  殊不知,帐外女郎却顿下良久,手中砂壶早无热气。
  “怎会误人呢……”她在风中轻喃,想了许久,最后化为释然的笑。
  爱慕一个人,要敬他的一切。
  青绿浮雪为世人降甘露,她更愿世人都能敬爱他。
  寒风徐徐,她挑帘而入,似往常般将砂壶搁在炉上,仿佛不曾听闻这些话。
  唯有砂壶里簌簌而落的冰碴,将她缭乱的心事暴露无遗。在牧衡望来的霎时,沈婉手忙脚乱地打翻杯盏,极力忍下寒凉,收拾着一片狼藉。
  心中却期盼着火炉上的水,能够尽快温热。
  不想让他察觉,也不欲令他为难。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现在的一切,于她而言,就刚刚好。
 
 
第24章 春信至
  数日后,魏国大军在上京城附近汇合。
  北方攻破呼伦城,使得三军士气大振,沿途又收复诸多部落,魏军人数多达十五万。
  待上京城破后,将兵分两路,直取北羌。
  届时,战线将拉至数千里,各地民生又需逐步恢复,魏国为保证国策实施,地方官员多沿用寒门子弟,门阀权力又被进一步削弱。
  刘期册立长子为储嗣,将朝中事务托付给长子,由诸多老臣辅佐,温时书需赶赴军中参战。
  是夜,魏军营中灯火不熄,来往诸多臣子将士,均往中军帐走去,将要商讨攻占上京城事宜。
  牧衡行于薄雪上,袍间景星交叠,与穹宇银河相映成辉,金纹忽明忽暗,使他驻足而望。
  他仰头良久,眉峰却愈发紧皱。
  观星与推演虽有相似,却不能一概而论。
  沈婉窥探不到端倪,浅声问道:“亭侯因何担忧?”
  牧衡凝神片刻,方答:“癸月贪狼化忌,今遇羊陀夹忌①,恐有受制之事发生。”
  北斗第一星贪狼,与破军七杀相会,星象有异时,受制之事会与军政相关。
  沈婉回忆起他曾教习的话,却难以将这些串联。
  “亭侯可知晓会发生何事?”
  “暂且不能,窥探天机,需有七星珠在手。”
  说着他低头微露笑意,“恐怕圣上难以给我机会推演。”
  沈婉颔首收回视线,两人前后而行。
  “如今上京城将破,齐吴两国交战,想必难在军政上受制,亭侯还请再三宽心,勿要凭添忧虑。”
  星象变换虽能窥探,有时却并不是大事。
  牧衡面色不改,轻掸肩上的雪沫。
  “但愿如此。”
  话音刚落,袍间景星忽地被骤风掀起,马蹄阵阵传来,使得两人皆回首望去。
  温时书扶袍下马,见到牧衡时,面露疲笑,却没有进帐的意思。
  挚友对视片刻,牧衡便有所猜测。
  温时书性温谦卑,无论何事,皆在心中早有谋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今身后唯有亲卫,马儿力竭瘫倒,平玄至上京,本该数日的路程,他却来得甚早,显然快马加鞭,藏有要事。
  “鹤行这般匆忙,究竟发生何事?”
  “瞒不过雪臣,还要进帐细言,方能出策。”
  两人并肩进账,温时书见到刘期后俯身而拜,气乱不稳。
  “臣自平玄来,有要事奏。代归魏后,军政民生皆沿用魏习,修筑运河鼓励农桑,今有极大改观,步六孤氏虽归巫女管束,原也参与其中。最近却发生要事,使得步六孤氏敌对魏民,常与拓跋氏起冲突。”
  刘期坐于首位,闻此言深忧,“何事?”
  鲜卑氏不同汉人,步六孤氏唯信巫女,若敌视魏民,极容易划地自立。三军皆在前线,对后方鞭长莫及,更何况修好不过数月,倘若巫女对魏国偏见甚大,恐怕难以再次收复。
  温时书顿了顿,起身叹道:“巫女得仙语指引,言再服从魏国,会使鲜卑巫术没落,步六孤氏信奉巫术百年,为防患未然,已有自立苗头。”
  听他说完,中军帐里沉默良久。
  行军打仗,最忌内乱,将延误战机,不能再向前进军。严重时,内乱会取代原本政权。
  “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刘期面露难色,扶额皱眉,头疾发作,使他痛苦不已。
  众人出言商讨,大多主战,分拨兵力镇压以除后患。
  牧衡却前行一步,平声道:“臣觉得,不能战。步六孤氏将巫术凌驾于任何事务上,若因此遭到镇压定会奋力抵抗,如今大魏虽兵力甚多,打压部族不足为虑,此举却会使他们再往北逃,将魏国视作死敌,永不能修好。”
  “一次两次尚不足惧,若交恶后,步六孤常年骚扰边关,定成大患,还望王上三思。”
  温时书闻言,遂道:“雪臣所言极是。臣有一计,可解此祸,所以日夜赶往营中,以求王上定夺。”
  “何计?”
  听到刘期询问,他却望向牧衡。
  “依雪臣所见,仙语可信否?”
  牧衡沉吟须臾,道:“巫女理解,有失偏颇。”
  “缘何笃定?”
  “鲜卑巫术为传承,没落定出自内因。”
  说到此处,牧衡却望向身后女郎。
  “沈婉曾修复《灵语》,乃上任巫女得到的传承,全书尽言民生,王上仁德,魏国国策皆向民生,不论巫术是否超脱,书中所言与指引都不该自相矛盾。”
  温时书闻言颔首,叹道:“吾计,则为雪臣。与巫女交涉,非常人能领命,需在玄学上能与之抗衡,方能驳倒指引。”
  他说完,拜于挚友,“但此计,必不利雪臣咳疾,也尚有险情。来往奔波劳苦,还需行推演之术,若实在不能,便只得出兵镇压。”
  牧衡扶他起身,平声道:“鹤行之计,我已作猜想,愿去交涉。”
  刘期闻两人话语,并无应允之意,声中蕴有君王威仪。
  “换作平时,孤绝不犹豫。步六孤既心有自立,必难以交涉,雪臣此去危机万重,若再行推演加重咳疾,更为艰难。孤不能让他以身犯险,换作他人吧。”
  牧衡垂目须臾,缓道:“臣夜观星象,此月贪狼化忌,逢羊陀夹忌,军政必会受制。若臣不去,后方将危。王上不必为我忧虑,少主执政不久,难以应付此事,臣愿亲去。”
  “若孤不应,雪臣可会死谏?”
  “怎会。”牧衡叹笑道:“为君民解忧尔。”
  君王怕他以性命相博,他亦不愿君王忧心,两人言行互为试探,却难有下句。
  刘期想了又想,忽问:“鹤行明知如此,为何从不忧雪臣,还要举荐于他?”
  帐中二人对视良久,温时书才道:“竹林四年,使我们心意相通,志向同归,危机之前,皆不足惧。”
  他非圣人,隐居竹林时,曾因家人死讯痛苦难捱,虽在心中坚守正道,不欲被仇恨蒙蔽,这条道路却是艰难的。十二国才子之首,忽地跌落,为存性命不曾下山一步,风度自持皆自观,逐渐也会迷失自我,幸而遇到三人,能懂他所言所想。
  乱世忧虑黎民,必有前人以血路筑铺,方得安稳。他们自出山那日,就立誓将生死置之度外,面对如此危机,自是不足惧。不是牧衡,他们也会有人以身试险。
  牧衡闻言却笑,轻咳数声后,再次俯身而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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