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愿往。”
这一次,君王没再拒绝,回应他的是声声轻叹,还有归还的七星与六星。
牧衡拿起,对挚友道:“愿我归来时,鹤行已突破上京,可取北羌城池。”
“借雪臣吉言。”
牧衡后退数步,行至帐外。
子夜寒凉,他却在风中驻足,转身望向女郎。
“我原以为,你会出言阻止。”
女郎回望他容颜,思索许久才道:“政权交涉,是没有烽火的战争,无山谷行军危险,却也困难重重。但我信《灵语》才是给巫女真正的传承,也信亭侯,能用推演对抗巫术。”
“还有……此行能胜,步六孤的百姓,皆会受到魏国庇护,再无饥寒之苦,我对他们有愧,更想尽绵薄之力。”
她说着,低眸时却有细不可见的慨叹。
原因诸多,她却始终记得,眼前的诸侯,需得天下民心方能使咳疾痊愈。她曾想过阻止,可在听到那句“永不能修好”时,打消了念头。前路多艰,她虽怕牧衡遇险,却坚信天道选择了他,必会佑他。唯怕民心不能收复,使他一生被咳疾困扰,影响寿命。
可这些话却不能坦然相告,怕他得知原委,以后会赴更大的险,为报民心治愈咳疾之恩。
牧衡不知她所想,闻言却笑,“沈婉,但愿我不会让你失望。”
未等她回答,他就缓步往前走去,寒风将他的叹息隐去,唯存那袭玄色背影。
他心有三愿,一愿军政不再受制,二愿解君民忧虑,三……却愿她不再因《灵语》愧疚。
第25章 晓山雷
过后的几日,春寒料峭。
上京城距离步六孤部族千余里,沿路多山脉积雪,北地的风总是凛冽而伤人,使得牧衡咳疾常有反复,路程也放缓了许多。
他身子不适,跟随的众人更不敢怠慢,沈婉总会守在身侧悉心照料。七日的路程,至今已过,好在百里后,即可到达。
沈婉扫除地上枯叶,架起泥炉为他煎药,望着地上未曾消融的雪,眉目间尚有慨叹。
医者见此,劝慰道:“北地总要冷些,待到绿满群山,亭侯咳疾就能有所好转。”
“亭侯咳疾,也与时节有关?”
“当然,推演为内因,外因也诸多,时节寒冷、损神劳心、过于悲痛等,都会令咳疾加重。但外因尚能用药医治,女郎将亭侯照料的极好,要比往年好上许多,不必太担心。”
沈婉颔首,面上却不减忧虑。
“亭侯今日虽不曾咳血,却觉胸闷,可有方法缓解?”
医者缓道:“针灸即可,待药煎好,我与女郎同去。”
他这样说,沈婉稍有放心,煎好药后,便往营帐中走去。
帐中烛火微晃,唯一人坐于案前执笔书写,手旁就是发颤的六星,还有方带血的白帕。
听闻帘门掀动,牧衡动作一顿,未等将白帕收起,女郎就已走至身侧,随之就是浓厚的药味。
她落下轻叹,将白帕拿过,道:“路途遥远,使亭侯劳累频犯咳疾,见到巫女再行推演也不迟。”
说到此处,她话音稍顿,轻叹下有几不可见的落寞。
“亭侯教我习星象推演至今,从不让我替你,却要这样自苦……”
见他病榻深忧,行推演之术,在他人看来,无异于自缚牢笼。沈婉虽知他心,却更怨自己学艺不精,无法为他分忧。
“我没有不信你,你一直学得很好,只是这次不能。”
牧衡知她心意,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沉吟良久后,将汤药一饮而下。
此番交涉,欲解军政之制,有诸多理由可与巫女抗衡,并不在他的忧虑中。
忧虑之事,唯有部族中的百姓。
让步六孤完全接受魏国制度,却是难上加难,对抗的不仅是巫女,还有步六孤氏多年的信仰。
非沈婉能推演周全,能与巫女对峙。
心有三愿,必要为此付出万千,这些却不能告知于她。
沈婉没有再问,将药碗收走,后退数步,等医者前来针灸。
他言相信,她就不再暗自纠结,因为牧衡从未骗过她。
心中却有一瞬,还是略有自责。
“沈婉。”
在她后退时,牧衡却唤了她。
“我受咳疾困扰多年,每至寒凉时,总会反复。有你在后,其实已好转很多,你又何必自责。是我深受你恩惠,你亦为我解忧。”
牧衡说完,垂眸将自嘲尽数隐下。
他曾痛恨病榻之身,如今也未曾改变。
女郎还未张口,医者已至他身侧,将要褪衣时,他却止了医者动作。
“沈婉,不用再担忧我,启程时再来即可。”
“是。”沈婉颔首,起身往外走去。
待帘门落下,医者却道:“亭侯对她,远比他人。”
牧衡闻言一怔,遂道:“是,我敬她。”
医者叹笑,点穴行针后,替他新添炭火,使得帐中暖意甚浓。
“非也,女郎品性,三军中无不敬重。我只是叹,亭侯身负重任,顽疾缠身,心神惧疲下,却还能惦念她为女郎。”
行军途中,常在牧衡身侧的,就是医者和沈婉。
锦衣华袍的诸侯,不曾携带奴仆,身侧唯有一女郎,私事常亲为,两人自始至终都恪守礼仪。
沈婉不像奴仆,所做之事,牧衡皆让众人知晓,使她受到敬重,也常不离他身,许多事牧衡都只交给她。
医者其实不太懂,他们究竟是何种关系。
牧衡没有应声。
帐外风骤,杂影甚多,他的眼中,唯有那抹熟悉的身影。
过了许久,他才平声道:“我曾也有疏忽,不愿她再受辱。”
诸多杂影,逐渐化成初见时的场景,仿佛那双明眸又在望他。
医者还欲再问,牧衡却已猜到他所想。
“她身有修竹骨,使我敬重万分,是我在俗尘中的知己。”
竹林四年,得挚友陪伴、遇明主出山,温时书等人,都可称作知己。
唯有她,是在俗尘中无人可替的不同。
*
一日后,众人才到部族境内。
初来时的森森白骨,已寻不到踪迹,深入后的景象,让众人驻足而观。
朝廷拨款修筑的运河未完工,农田开垦一半,再不见翻动痕迹。
百姓们见到魏国车辇,皆面露抵触,唯有路过农田时,才会尚觉可惜。
沈婉站在高处,风中传来奴隶被鞭挞的痛呼,使她侧首望去。
奴隶受鞭因穿汉人衣袍,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脱下。
“奴不脱!脱了会冻死,你们根本不曾管我们的死活,奴信奉巫女,却不能没有衣袍御寒!”
他声嘶力竭,伏于地上,双手交叉紧紧攥着两侧衣袖。
话音落下,鞭子落得更狠,待众人走进后,才稍作停顿。
“为何他不能穿汉人衣袍?”
打人者闻言嗤笑道:“仙语神圣,言你们魏人不可信,衣袍当然不能穿,他不脱,便是不敬,该打!管你们何事!”
见鞭子又要落下,奴隶早就闭上双眼,痛苦却迟迟未曾落下。
抬眼,却见有两人钳制住了持鞭的手。
沈婉望向牧衡道:“亭侯当心身子。”
“无碍。”
牧衡夺下那根鞭子后,两人才同时松开手。
见有人阻拦,部族内的贵族纷纷来前,但牧衡所带甲士多达百人,无人敢轻举妄动。
牧衡没有干涉部族政权的想法,见他们心生不满,遂道:“他没有不敬,不该打。”
“魏人,懂什么。”不知谁鼻间传来声冷哼,吓得地上奴隶连颤几下。
“此衣,为修筑运河时,朝中所发,仅用作百姓御寒,他之所求,也仅此而已,并非支持魏人,何必要打他。”
“诡辩而已。”
牧衡闻言,没有立即反驳,而是弯腰想将奴隶扶起。
奴隶却不领情,而是赶快爬走,背靠枯树慢慢起身,眼中带有戒备。
牧衡哂然一笑,说道:“他若支持魏人,如今受我解救,该感恩戴德,并非戒备躲藏。”
还是有人毫不在意地道:“他是奴隶,又懂什么。谁扶他都会怕,他怕的只是再被打。”
“那他又何必倔强不肯脱衣,甘愿被打?”
他这样问,使得贵族们一时无法反驳,面面相窥后,还是要将奴隶拽走鞭打。
未等牧衡再次开口,衣袖处就被扯动,侧首顺着女郎的视线,却窥探了些许秘密。
并非奴隶一人着汉人衣袍,许些贵族外衫下,皆能看见熟悉的衣料。
北地苦寒,步六孤部族少牛羊,大多数人没有足够的衣袍御寒。因此,修筑运河时,朝中才会发放衣物,体恤他们劳苦严寒,无论贵族百姓亦或奴隶,皆有衣可穿。
见此,他没有再次阻拦,而是往巫女营帐方位走去。
与众人擦肩时,才顿下脚步,“信仰的前提,是要好好活着,他没错,你们也没错。”
贵族闻言皆怔愣,当鞭子回到手中时,却没有再次落下。
*
两人走远后,沈婉还是忍不住问道:“亭侯会怎样与巫女交涉?”
牧衡沉吟良久,才问:“在你看来,魏国会使此地百姓如何?”
沈婉不假思索地道:“能让他们有衣御寒,有田可耕,再无衣食忧虑。”
他垂眸叹道:“所以仙语所言非虚。”
仙语曾指引巫女,服从魏国,会使鲜卑巫术没落。
初时沈婉没有深想这段话,听他此言,方有顿悟。
“信仰百年的巫术,没有使他们温饱,魏国却轻而易举做到了。长久以来,信仰巫术的人将会变少,所以这并不是错的。”
她话音稍顿,却望向了他。
“仙语的指引,巫女理解却有偏颇,追求百姓对巫术永恒的信仰,忘却了巫术传达的本意,对吗?”
牧衡点头,平声道:“步六孤信仰的巫术没有错,自上任巫女,就谈有民心与土地,他们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错的,只是巫女。”
一席话说完,气氛倏地沉默。
牧衡要驳倒的,从来不是巫术,而是巫女。
当一个人生来位高权重,受万人敬仰,就难以会承认自身的错。
她想了又想,才问:“亭侯有何计策?”
“没有计策,上听天命,下看黎民。”
他停下步伐,回望她容颜。
赌巫术会再次指引巫女相信魏国,赌黎民珍惜魏国这段时日做过的事,无论哪个,都能让巫女甘心认错。
沈婉与他对视良久,俯身而拜。
“亭侯所想,定能一切顺遂。”
“缘何这样信我?”
她转身望向人群,看到奴隶不再被打,贵族们皆沉默无言,和他们有着感同身受。
“若我是他们,便会在今日谢您。”
牧衡手中六星微颤,却没有感应的意思,而是问她:“为何?”
“谢您唤醒了他们。”
无论是谁,都该有衣可穿,拥有该有的权力。
这一切,都是她遇到这位诸侯后,才逐渐认识到的。
第26章 晓山雷
寒风朔吹,枯木作响,牧衡与沈婉相对而立。
女郎温婉浅笑,缓缓俯身而拜。
牧衡转身,将踏入营帐,在四周苦寒的景象里,鼻间竟嗅到一抹春意。
良久,他才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与巫女交涉,牧衡只能携护卫进去,沈婉本来要做的,就是耐心等他出来。
但现在,她却望向了医者。
“不知您可有空?我想请您替一人医治。”
医者点头,仿佛已经知道那是谁。
“女郎仁心,吾当应。”
沈婉穿过人群,走到奴隶身侧。
他衣袍上渗血,连露出的手腕都有鞭痕,显然伤得不轻,见到沈婉的霎时,还是充满戒备与抗拒。
“你别怕、别躲我,你的伤不治会很痛,可能还会发烧,足以要了你的命。”
奴隶气若游丝,还是出言拒绝,“不用你管……你是魏人。”
沈婉摇头,耐心地劝慰他。
“我生于赵国,并不是魏人,接受我的帮助,不会违背巫女的话。你护住这身衣袍,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温暖你,不能让它失去你。”
她的声音温婉至极,少有人能排斥这样的温柔。
奴隶逐渐明白她话中所言,唇齿间嗫嚅良久,没能再次拒绝。
沈婉见此,倒也不再询问,而是让医者直接为他医治。
上药时,奴隶痛苦地哀嚎着,吸引了周围人的视线。
贵族面露鄙夷,从未有人在意过奴隶的死活,纷纷痛斥女郎所为。
沈婉不为所动,视线落在许多阴暗处,有许多这样的奴隶,还有百姓。尽管他们心有惧怕,她还是能发现,那些目光里藏有对生的渴望。
她垂头思索片刻,遂问:“修筑运河时,会受到这样的鞭打吗?”
奴隶疼得神智不清,忘却防备,回道:“不会……那时监工的是魏人,除却言语催促,从不拿鞭。”
“累吗?”
“累……但是魏人说,修好就能调水,还能分田耕地,我们都愿意。”
沈婉又问:“为何愿意?身为奴隶,也要替他人耕田。”
“嘶!”药洒落伤口,使他痛呼出声,还是颤道:“不是的,魏人的土地,不归旁人,我们都能分到,这样就能吃饱饭,所以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