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侯——文檀
时间:2022-06-24 07:47:04

  “雪臣不可,当忧咳疾。”
  温时书不欲他推演,昨日见他血染衣襟,早就担忧不已。
  “攻守分兵,我军从未实施,无论武将文臣,均各有所长,若能让诸位各司其职,断不会耽搁太久,还是容我再思吧……”
  众人闻言,纷纷劝阻牧衡。
  牧衡抬首,望向挚友。
  “不必顾及我,军机也不能耽搁。鹤行谋略出众,若非难事,从不忧虑。前秦百姓,方为重中之重。”
  旁人不会多做深想,他却深知挚友心思。
  前秦将士,早被君王“驯化”,百姓处于苦海中难以逃脱。长期交战,除延误魏军外,前秦将士伤亡后,必会有百姓替补。不能短时攻占,到最后百姓将会所剩无几,才会违背魏军真正的意愿。
  两人对视片刻,明了对方所想,温时书俯身而拜。
  牧衡欲抚七星,大袖却被身侧女郎拽住。
  他侧首,嘱咐道:“不必担忧我,夜深寒凉,你先回去吧。”
  沈婉不想走,也并不想阻碍他推演。
  她常在牧衡身侧,知他咳疾从步六孤氏归顺朝廷后,就大有改善。
  离开的千里路途,不再使他缠绵病榻,少闻咳声,唯有昨日感应,使他再犯。
  七星曾予她感应,知他咳疾好转的关键,是民心。
  如今拯救万民于水火,或许咳疾又有所好转。
  但她不敢赌,想了许久才道:“我想与亭侯共同感应,为解丞相之忧。”
  牧衡一怔,遂想起她为何这样说。
  有他在侧,沈婉可感应六星,亦能使他不犯咳疾。
  他想着,忽地笑了,握她手放于六星珠上。
  “可有星耀回应?”
  沈婉阖眼,感应着六星颤动,回道:“天府、天梁,天机②三星,皆有回应。”
  “那它们所代表何人?该守该攻?”
  “我不知……应该为守。”
  沈婉极力控制着自己,平复心境感应多次,连掌心都生有细汗。
  中军帐里,众人投以视线,她却频频失败,不能将星耀对应其人。
  心中的挫败,在此时是明晰的。
  牧衡没有继续为难她,将六星收起,温笑道:“无碍,已经够了。”
  沈婉垂眸摩擦双手,情怯羞愧。
  “抱歉,我原以为,这样会使亭侯好些……”
  “不必道歉,其实六星的感应,仅此而已,你没有错。”
  他没有再和她解释,而是望向众人,恂恂而言。
  “攻城,以猛将为主,可势如破竹;有君王随军,可振三军士气。守城,以文臣为主,可谨慎对应;将领年长,可按经验用兵。”
  诸如刘期、陆凉、温时书等人,适合攻城。他与黄复、沈意,适合守城。
  沈婉没错,只是尚不熟稔,忘却将星象特征与每人对应。
  *
  帐中议事散后,牧衡却唤了沈婉,两人同入营帐。
  沈婉不解,问道:“已近子时,亭侯心中还有忧虑?”
  “不曾。”牧衡闻言叹笑,差人将饭食呈上。
  案上摆一碗鱼羹,一碟羊肉,还有几个馒头。不繁杂,却贵重。
  乱世行军,食羊肉为荤,食栗粥饱腹,馒头却极为稀少。
  “三春之初,阴阳交至,于时宴享,则馒头宜设③。行军劳苦,你频立功勋,身为女郎不能以军功相授,用它先补偿你,待战事暂歇,我再为你求功。”
  女郎轻挽墨发,听他言语,旋即低头而笑,眼眶却已泛红。
  “怎能算作功勋,我所做之事,再微末不过。”
  牧衡沉吟片刻,方问:“你救城中万民,多次为民而行,今又为我解忧,何必妄自菲薄?”
  沈婉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许久,轻道:“我之言行,皆仗亭侯在,方能去做。亭侯恩德,婉偿还不清,所以心生愧疚。”
  “不是……”牧衡放在案上的手微握成拳。
  “我知你习推演,皆为报我恩德。可以后你要记着,推演本为趋吉避凶,终有一日我会离你身侧,若在那时,你还能用星象护自身无忧,才是不负我。”
  “但现在,你也不要愧疚自责,在我眼里,你做得很好,万民也感激你。”
  观烛火微动,他再次叹道:“沈婉,莫要再深想,饭食要凉了。”
  沈婉颔首,端起鱼羹微抿,着馒头相配。
  从喉至胃皆温热,满是许久未尝的烟火。
  她垂眸落泪,未等擦拭,不知何时他已在身侧,又替她拭去今日的第二滴泪。
  “亭侯……”
  “别哭,我在设宴犒劳功臣,你这样会让我慌乱,恐招待不周。”
  他说完,哂笑道:“好像是寒碜些,待回平玄,再补给你其他。”
  沈婉闻言抬眸,观他真做愧疚之态,不禁温笑出声。
  “军中食此,已是厚待。婉,感激非常。”
  她将鱼羹放下,想了许久道:“亭侯的话,我会牢记于心。”
  牧衡望她,没有再言。
  女郎一身修竹骨,不惧寒风摧折,愿为民奋不顾身。
  诸此种种,敬她深重,为她一人设宴。
  但他其实,已为她设有心宴。
  不愿见她愧疚自责,不愿再使她遭遇胁迫,不愿……她再落泪。
  心宴有三,皆是私情,使他无法言明,最后化为笑意隐下。
 
 
第30章 🔒晓山雷
  南下千余里, 春光渐浓。
  行至上郡,黄土青绿, 云兴霞蔚,朗日碧波。
  生逢乱世,窥得如此盛景,极易沉醉其中。
  然而魏军无暇赏景,遥望城池后,皆面露惧色。
  自前朝起,上郡就是边关重郡,战火频频,几经成为匈奴人的都城。
  直至前秦君主占领此地,才多年不曾易主。
  上郡城池, 高三丈六尺, 为十二国城池之最,连地处中原的齐国都城都不能与其比肩。
  于魏军而言,称作天堑尚不为过。
  沈婉蹙眉而问:“此城,需多少时日可破?”
  “魏军二十万, 血战也需七日,才可破城而入。但城内错综复杂,上郡甚大, 前秦士兵必不会降, 后有援军赶来, 需半月方能使上郡陷落。”
  牧衡手握七星, 面上少见蕴有忧色。
  魏军不能绕行, 只有上郡陷落, 才能扼住整个前秦的命脉。
  攻占后, 又需耗费数万兵力把守, 万难之仗,不过如此。
  两人相视皆缄默,唯存女郎叹息声。
  三军绵延数十里,忽闻军报自前方传来,信旗大幅摇动。
  “前秦军队攻来,骑兵速速列阵!列阵!”
  玄甲铁骑宛如游龙而出,观阵旗摆动,列阵东南侧;弓兵随后,以盾牌做掩,皆单膝跪地拉弓;步兵紧随,听命于中军将领黄复,将刘期等人层层围住。
  未等沈婉反应,刀剑厮杀声,便响彻天地。
  自她随军,从不曾历经正面迎敌。魏军所过,势如破竹,她常在营中等候,唯有鲜卑山,让她见过战后模样。
  她咬紧牙关,迫使自身冷静,吐出口气后,方觉鬓边生有细汗。
  牧衡抬手,掀起帐幔离开车辇。沈婉不知发生何事,还是跟他身后而行。
  他沉吟片刻,嘱咐道:“若军中生变故,要护好自己。”
  沈婉一怔,遂道:“怎会……二十万大军,就算虎狼之师,也难以攻进中军。”
  她虽不懂军政,也知魏军非前秦正面可敌。
  牧衡皱眉,转而问道:“黄将军可知敌军人数?”
  前秦强军,将士皆勇猛,今敢阻军二十万,胆量魄力均超他国,使他忧虑甚重。
  黄复观信旗摆动,回道:“不过千余人。”
  “千余人……”
  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前军十万本该即刻毙敌,远处刀剑兵戈之音却不绝。
  牧衡尽力平复着语调,抚上七星后,倏地往旁侧车辇走去。
  “王上!”
  刘期扶额下辇,遂问:“发生何事?雪臣何故焦急?”
  “今为壬日,武曲化忌。鲜卑山一役,前人以血路筑铺,使后军得以渡过天堑。今千余将士,怎能阻敌前军十万?恐前秦声东击西之策。”
  刘期闻言,眉心一跳。
  未等派人探查,便见数位大将策马奔来。
  “前军被阻,后方辎重被袭,中军南侧又见奇兵,这群人的目的在中军,快护王上!”
  寒音划破中军沉寂,使得将士们紧握刀柄,气氛陡然紧张万分。
  “弃辇!弃辇!前军来不及回旋迎敌,奇兵数万,快撤啊!”
  一席话落下,刘期忙被众人扶上马背,由黄复带人护送,直奔西侧上沙河。
  文臣们皆上马紧随,由中军将士断后。
  “女郎!上马啊!”
  军中传来呼声,沈婉回望却寻不到牧衡身影,中军已乱,只得竭力往士兵身侧跑去。
  “杀啊!”
  前秦铁骑袭来,震彻荒野。
  沈婉还未将手递出,马儿就被惊得奔走,士兵欲回调缰绳,却被羽箭射于马下。
  “不要!”
  她双眸震颤,在乱军中跌撞前行,不知该往何处逃去,眼睁睁地看着玄甲轰然倒地。
  再往前时,她已浑身震颤,筋疲力竭,却被一把拉上马背,熟悉的药香霎时充斥身侧。
  沈婉错愕抬首,观他容颜,哽咽难忍。
  “亭侯……”
  “别怕,别回头。”
  风沙黄土骤然袭来,两人穿梭乱军之中,身后虽有魏军阻敌,可前秦铁骑依旧穷追不舍。
  沈婉不敢再回头,怕给他添乱,前行数里后,才觉颈间尽湿。
  两人同骑过于危险,使她只能攥紧马鞍,不得抬手抚摸,遂问:“亭侯可有受伤?”
  牧衡能感受到她的颤抖,不欲她担忧,艰难地回道:“没有,要渡河了……抓紧马鞍。”
  马匹奔至桥上,耳畔呼呼风声,下方就是湍急的上沙河。
  身侧将士皆面色沉重,让沈婉不敢分心。
  待两人渡河后,中军将士皆围堵在岸,桥来不及斩断,只能再次迎敌,期盼前军能够尽快赶来支援。
  沈婉却不知,他握着缰绳的手已不再用力,直至背后甚重,她才倏地反应过来。
  他好像真的伤了。
  情急下,她学着他人勒马而停,大呼道:“来人!快来人接应亭侯。”
  见有人听到,她不敢再动,轻唤他名字。
  “亭侯……牧雪臣,你还好吗?回我一句好不好……”
  话音落下,却不见回应,唯有他力竭后垂在她肩的下颌。
  她后扶他腰身,不敢再动分毫,侧目望去,皆为血迹。
  将士们奔来,忙将两人扶下。
  沈婉也终于看清他模样,唇齿间嗫嚅良久,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伤他的并非羽箭环刀,而是咳疾。
  马匹颠簸,黄土阵阵,皆不是他所能承受。
  她颈间浸湿处,都是他流的血。
  牧衡被安置在树旁,无人能替他医治。医者随后军而行,还在上沙河的对岸。
  沈婉俯身跪地,替他擦净血迹后,在他袖间翻找。
  见到青玉瓶时,她一怔,忽觉心肺顿疼。
  这药,他曾亲手给她喂下。
  那时她还未洗脱奸细嫌疑,险些死在去年冬日,他却不顾身份救了自己,才有后来的一切。
  想着,她颤抖将药丸倒出,掰开他唇齿喂下。
  慧极的人,仅有恐惧私情会使其慌乱,在旁事上,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心中深知。
  但现在的沈婉,其实已不知怎样才好。
  她缓缓握住他手,和他同抚六星,去感应天府星。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在他尚未清醒的情况,欲求天道指引。
  她在心中数次感应,最后化为声声悲鸣,祈求天道开恩。
  “求您,佑他能好起来。天下黎民需要他,大魏不能没有他,我也不能无他……”
  话音渐落,她一再俯身,紧握其手不敢松开,想替他留存仅有的温热。
  “我那时寻不到你,你是不是已经走了,为何还要回来寻我……”
  沈婉说着,只觉五感敏锐,痛楚从肺腑散至四肢百骸,让她尽尝剜心剥骨的苦。
  人在极情下,连泪都难落,唯剩哽咽。
  “我宁愿你当时弃我而去,你这样护我,我怕是一生都还不完这份恩情了……”
  牧衡在混沌间能感受到,他艰难地睁眼,回握着她双手。
  女郎浑身震颤,抬眸望他,眼眶里的泪几欲而下。
  “亭侯……”
  他颤声唤她,“沈婉,别哭……不要你还我。”
  心宴有三,今日毁二,他不能再见她哭。
  沈婉拼命摇头,说道:“我愿还,只要亭侯能好起来,怎样还都愿意……”
  “不是……”牧衡出了口浑气,轻道:“我来前秦,欲救一国百姓,但我不能……不能连你都护不住。”
  “千万别哭好不好?”
  沈婉不懂他为何执着,还是将泪水忍下。
  牧衡没再说话,肺间密集的痛,引咳欲出。
  苦痛使他颈间青筋暴起,却始终不肯咳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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