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侯——文檀
时间:2022-06-24 07:47:04

  当夜,魏军在上沙河对岸扎营。
  前秦奇袭,派有三万余人,皆被阻隔在桥上,两军血战厮杀数个时辰。
  魏军全歼敌军,也伤亡近两万人。虽不伤根本,但士气大挫,将士闻前秦名号,皆生怯意。
  以多敌少,险些被攻中军,被毁辎重甚多。
  一路而来的功绩,被前秦狠狠踩于马下。
  诸此种种,让中军帐陷入前所未有的缄默。
  君王发髻散乱,扶额深思。
  “三万人,能将我等打得仓皇而逃,上郡该何取?”
  陆凉闻言,扶袍而跪,心中愧疚不已。
  “臣有罪,未能及时发觉有诈,使三军陷入危急,还请王上责罚。”
  他跪,武将文臣也跪,自觉都有过错。
  诸如沈意,明知行军处为矮坡下盆地,四处夹道甚多,极易有伏兵,为省行军时日,选了此地。
  温时书为取上郡,将主力皆放在前军中,好能更快布阵,不延误战机。
  刘期摆手,叹道:“非此过错啊,是我等轻敌……才会酿成今日之患。若不是雪臣唤我,恐怕也不得逃脱。”
  “先提振士气,上郡还要攻,只是要改策略。但在此之前,还是暂缓几日,令雪臣好些罢。”
  经此一役,魏军再急,也知攻打上郡需从长计议。
  无人出言反对,唯闻帐中叹息。
  *
  营帐中,医者替牧衡针灸后,眉头紧锁。
  “亭侯日后,不可再自忍,否则将毁肺腑经络,无逆转可能,切记深记。”
  牧衡怅笑道:“不会了,只是今日不想咳。”
  “亭侯何必自苦?”
  牧衡阖目,心中想着一个人。
  “没有自苦,有比这更要的事,使我不能咳。”
  医者不懂,试问道:“为救女郎?亭侯就算咳,又会怎样呢?”
  “会自毁吾心,就当是我的执念吧……”
  这话他落得很轻,医者不能明了。
  未等他问,帘门就被掀起,女郎目露担忧,塌上人却回予一笑。
  医者喉咙一鲠,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良久,落下一句模糊的话。
  “乱世中,心为黎民,就不能再顾自身私情。亭侯自苦,她也自苦。”
 
 
第31章 🔒苦海水
  一句话, 直戳两人的心。
  戳在沈婉心口的,是把快刀, 能使人七情六欲毕现。
  哪怕是她,也觉酸涩无比,竭力敛着话中的情绪。
  “亭侯咳疾如何?”
  医者收起毫针,抬眸瞥她时,衣袖却被人拽住。
  他回首,是牧衡略有疲惫的笑。
  “唉……”医者提起药箱,对她俯身道:“不伤及根本,仍需细心照料,还请女郎多加费心。”
  沈婉颔首,待医者走出, 才缓步到塌旁。
  “亭侯, 先喝药吧。”
  说这话时,沈婉并不敢与他对视,生怕那把刀被倏地拔出,令无数情绪涌出, 让两人都不自在。
  于是她摆弄着药碗,细心地吹散热气,才喂到他嘴边。
  牧衡没有说什么, 苦药入喉, 灼烧肺腑, 良久吐出一股酸热的气。
  戳在他心口的, 是把钝刀, 不锋利不致命。
  只是每当看见她时, 不必丢盔卸甲, 人就已经从内里被蚕食。
  他喉咙生疼, 望她良久,却不能言。
  两人长久沉默着,直至他轻咳出声,沈婉下意识地抬头看他。
  对视的霎时,她嗫嚅良久,终道:“上郡其实很美,倘若不会遭受战火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话,使牧衡一怔,放在身侧的手都在发颤。
  他懂这话的意思。
  半晌,方道:“是啊,很美。”
  短短四个字,落下后再无他言。
  两人皆不敢对望,生怕在对方眼中看出什么。
  沈婉欲走时,牧衡却紧紧拽住她的手。
  “亭侯……夜深了,我想回去了。”
  牧衡轻“嗯”了声,胸口沉浮着苦楚,最后松手落下一句话。
  “沈婉,等到你生辰那日,倘若我们还在军中,再设宴给你,不会那样寒酸了。”
  “好。”
  沈婉触碰右掌余温,忽地很想问他一些话。
  “亭侯……”
  到后来,却没再说下去。
  牧衡知她想问什么,却无法回答她。
  无论是她,还是自己的命盘,他都不敢细观。
  以至于某些缘分在他心里,还是一处不着点墨的留白。
  沈婉后退半步,行礼转身走出营帐。
  她抬首,遥遥望星河。
  南斗六星,春日的北方,几乎不得见。
  可今日的天府星,仿佛能知会她的心意,柔和闪烁,一眼就能望见。
  她垂首,缓步往远处走去。
  漫天星河,压不住心中苦海翻涌。
  *
  翌日寅时,中军帐内就已议事。
  魏军攻打上郡,为解救前秦一国百姓,如今却深受阻碍。
  北羌与前秦战事刚歇不久,取北羌时,千里之地唯剩一城,不需耗损太多兵力,攻心为上,就轻易得取。这也给魏军带来错觉,三军皆认为前秦将士虽勇猛,但兵力必然所剩无几,因此一路而来,并未多加防范,
  昨日被袭,众人方知前秦兵力要比设想的多,只是从未有扩张疆土之意,北羌千里才没有落于其手。三军苦于无内应,难以得知具体人数,不敢即刻总攻,使得谋臣们多个计策被驳回。
  温时书沉吟片刻,才道:“臣有一计,能探其虚实。”
  “前秦军性烈,敢阻二十万大军,必会再来,使我等难以接近上郡。我军可派五万大军,佯攻上郡城池;着三万余人在夹道阻敌,切不可深阻,将敌军前锋击败,即可做逃兵之状,再埋伏万余将士拖延其速度。敌军人少,必会转而阻击攻城将士,敌军人多,定有援军支援,会不顾一切追赶我军。”
  他说到此处,拱手道:“此计,相信各位将军,定能看出前秦虚实,届时再制定总攻,必然事半功倍。”
  听他言语,将士们无人反对,皆觉此计可行。
  刘期深思良久,皱眉道:“但前秦将士非鼠辈,恐怕夹道将士也要伤亡惨重,如今士气萎靡,恐会动摇军心。”
  “王上所言,在我忧虑中。”温时书缓声道:“在行此计前,前秦还会再来袭营,我军需多加防范,打赢一仗,必能稳定军心。”
  “日夜堤防,并未易事啊……”
  不知谁出言叹息,使帐中再次陷入沉默。
  上沙河一役,以多敌少伤亡两万,让三军都恐前秦再次袭来。若日夜堤防,再抵抗不及,怕是士气更要大挫。
  温时书深知众人所思。
  “以我愚见,前秦今晚就会攻来。用兵者,喜乘胜追击,不会给敌人喘息机会,我等多加防范,在营外早设伏兵,此仗必胜。”
  将士们尚有异议。
  “丞相此言,仅为推测。探马夜观上郡,皆不见任何风吹草动。我军虽有伤亡,却奸敌三万余人,上郡城将士再多,也不能算乘胜追击,前秦怎敢?”
  “非也。前秦这三万人,本意就为赴死。若只为阻敌,见中军过桥就已大胜,必不会再追。”
  温时书说完,还有人再次反驳。
  牧衡尚不能来议事,案前却有女郎替他记中军事宜。
  观温时书同他人争辩,沈婉思索良久,还是开了口。
  “婉有言想说,打扰各位片刻。我深受亭侯教诲,知星象变化,明日癸干,破军化禄①,乃先破后立之兆。宁县守城时,就用此星象摆脱困境,今前秦袭营,也是同样。我军在上沙河受挫,遇破军化禄时,必能一雪前耻,先破后立。”
  她知战机紧迫,前秦百姓备受折磨,所以不顾身份出言,但中军却无人出言斥责。
  女郎本位卑,但她言行品性,许金城三军前对峙,功劳都在众人心中。
  黄复随即点头道:“正如女郎所言,宁县脱困,亭侯那时也用此星象。丞相计谋,恐怕耽搁不得,还望诸位三思。”
  听两人这样说,刘期叹道:“那就依鹤行所言,派将士在营外先设伏兵。”
  待议事散后,沈婉刚走出营帐,就被人叫住。
  温时书俯身行礼道:“多谢女郎之言,方不延误战机。”
  沈婉回礼,平声道:“丞相不必谢我,就算我不言,恐怕丞相也能说服他们。”
  魏军计策,皆出自温时书之谋,中军议事常有争辩,却无人能与他比拟。
  温时书笑笑,遂问:“女郎不怕有人会反驳吗?”
  “初时也犹豫过,但我信他,亦信你们若同在,必会心意相通。”
  沈婉挽了挽耳边碎发,低头微露笑意。
  “真正与雪臣心意相通的,非我,而是女郎。”
  温时书说完,颔首缓步离去,余留沈婉一人,在原地伫立良久。
  直至微风拂面,沈婉才回过神来。
  记载中军议事的那张纸,并不是沈婉亲自交给牧衡的,而是托医者带来的。
  当牧衡看到那句“破军化禄”时,沉默了很久,最后却化为一笑。
  笑里,有苦涩有欣慰。
  她将星象变化学得很好,若今日他在中军,也会这样说。
  沈婉了解他、信任他,所以敢在中军畅言,可她这样做后,却不来见他。
  “将它烧了吧。”
  医者接过纸张,并未多想,毕竟这是中军机密,看过即焚。
  随着纸张化为灰烬,牧衡阖眼轻叹。
  辗转心口的话,早在昨日尽数吞回,但扪心自问,他并不能十分坦荡地面对沈婉。
  或许见到她时,还会觉得酸楚,两人会长久的沉默。
  与此同时,心里又清楚地明白,他很想见她。
  沈婉立在帐外已有半个时辰,鼻间微烫的气息不断呼出。
  见到医者出来后,她才仓皇立到一侧。
  “亭侯可有好转?”
  医者脚步一顿,望她道:“女郎何不进去呢?”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思索良久,才道:“待会儿就进去,只是忽然想问问。”
  医者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叹道:“自苦使心病难医,非我可医啊……”
  他说完,默然地离开,沈婉沉默后,却挑帘而入。
  进去的霎时,她就觉得鼻子发酸,还是极力忍下这股情绪。
  “亭侯可好些?”
  话音落下,却无人回应她。她走近,才发觉他已经睡着了。
  沈婉跪坐在塌旁,替他轻掖被角,忆起的却是昨日的天府星。
  天府星代表他,能在春日北地看得真切,足以证明咳疾已在好转,让她深忧得以放下。
  但医者所言,同时又戳着她心。
  她想了许久,自语道:“亭侯将我生辰推算出来,怎不告诉我呢。”
  “是我忘了。”牧衡睁眼,缓声道:“冬月初六,寅时。”
  沈婉一怔,不知他是醒着的。
  “还真是冬月的,只是父兄记不清具体日子,等打胜前秦,他们得空了,我再和他们说。”
  牧衡起身,垂眸望着她。
  “缘何这样信我?”
  这句话,沈婉一时分辨不清,他问的到底是生辰,还是中军之言。
  她斟酌片刻,却道:“我是民,亭侯为我推算生辰,为补偿宴席;中军言,曾出自亭侯口中,那时你为救一城百姓,也曾求过黄将军信任。这些婉皆看在眼里,所以深信不疑。”
  牧衡闻言,笑道:“你在中军之言,也为万民。”
  “是。”
  “既然如此,又何必躲着我。”
  心事被一语道破,让沈婉不知如何应对。
  牧衡没有继续逼问,望她良久,忽道:“沈婉,不要避我。”
  同样的话,他曾说过多次,唯有这次,是不能言明的缘由。
  在她进来前,牧衡在心间想了千百次该如何面对,直到看到她的霎时,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只是,想见到她。
 
 
第32章 🔒苦海水
  当夜戌亥之交, 营外几十里高坡,埋伏着数万士兵。
  玄甲黄土, 在这片月光下,竟折射出几分诡异的红来。
  将士们无人敢动,皆在等前秦攻来。
  此仗若胜,不仅士气大振,也足以打消前秦袭营的念头,能按温时书计策再探虚实,因此伏兵不敢松懈。
  营中将士则故意装作散漫之态,仿佛骄兵得胜后的无畏。
  倘若前秦真有将魏军阻隔在上郡外的心,探马见到此景,今夜必攻。
  万事俱备下, 仍有人忧虑深重。
  帐中两人对坐, 棋盘上白子已近收官,执棋的人却无再落的心思。
  温时书将棋子放回,端起杯盏,尽数饮下。
  “雪臣棋艺, 要比在竹林时进步甚多。”
  牧衡怎会不明他所想,缓声道:“是鹤行无心与人对弈,心中还有忧虑?”
  “是。”
  温时书将杯盏搁下, 抬首看他。
  “今日得胜, 可再探其虚实。敌军人少, 攻取上郡也需半月;人多, 担忧的不再是时日, 而是我军……会败否?二十万魏军, 自从平玄誓师, 扩充甚多, 大多士兵都不曾经过严苛的练兵。能一路得胜,计谋、民心、人数皆有缘由,面对前秦强军政策下,恐怕不能敌也。昨日中军被袭后,我曾问过之行,前军将士只顾列阵,回旋杀敌毫无英勇可言,慌乱不堪,才会导致伤亡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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