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侯——文檀
时间:2022-06-24 07:47:04

  牧衡替他斟水,遂道:“所以鹤行白日在中军,不敢提及此事,怕动摇军心?”
  温时书点头,“正是,王上头疾愈发严重,不敢让他担忧。军心自昨日就已涣散,只敢用计,先行稳固军心,至于攻取上郡,胜机待看。”
  他不必再言,牧衡已明白其忧。
  攻城并非易事,何况上郡城池乃十二国之最,将士多勇猛无比,就算前秦将士人少,半月攻下已是最好的情况。但现在细想,恐怕余下这十几万大军,在上郡都要再折损几万。
  上郡,不过是前秦最重要的边关重城,南下还有众多城池,以及守卫森严的都城。
  想短时彻底摧毁前秦政权,恐怕难如登天。
  夺取的代、赵、北羌,皆有战马,代国境内又有铁矿可采。若强兵,魏军必定所向披靡,可惜战事紧凑,还来不及发展这些。
  以魏军目前的实力,唯有人数优势,另外尚比前秦多谋臣。
  牧衡沉吟须臾,方道:“来前我曾特意推演过,夏至到,与前秦一战,必有转机。但鹤行此言,与卦象违背,是否还有计策未言,尚在犹豫?”
  “有。”温时书话音稍顿,望他道:“让北地境内皆发展冶铁,我等不计代价,迅攻上郡,分兵十万,再攻周边众城,而后不得进军一步。待后方甲胄、战马、粮草等补给,能拥有十万铁骑,便可一招制敌,直奔前秦都城。”
  “但此计,不仅劳民伤财,恐怕前秦君王会做困兽之斗,让百姓皆从军。”
  话音落下,帐中两人相视无言。
  起战事,都会劳民伤财,实属无奈之举。但前秦百姓再受摧残,才是本末倒置,丧失魏国初心。
  牧衡沉思良久,摇头道:“虽必胜,所需时日却甚久。我军现有五万铁骑,都是长久积攒而来,再求同等补给,还要训练士兵,没有半年怎能攻下?”
  “我也正因此虑,才来寻雪臣对弈,想略解心中烦忧……”
  温时书说完,无奈笑笑,望向棋盘上的残局。
  今日得胜,能稳定军心,若还想再振士气,也有诸多办法,唯有强军政策下的两军差距,非短时能够攻克。
  “再给我些时日想想吧……”
  温时书缓缓呼出一口气,拾起棋子与自己对弈着。
  牧衡没有再言,而是拿过白子,静默地陪他。
  沈婉挑帘而入,见到帐中气氛沉寂,她将砂壶放于火炉上,跪坐在一旁替两人添水,并未多问。
  待棋盘胜负渐分,营外也传来了厮杀声。
  牧衡开口劝慰道:“鹤行勿要深忧,无论如何,今夜必能全胜。”
  “雪臣倒是信我。”
  温时书收起棋子,轻叹一笑,起身往帐外走去。
  魏军除中军外,还分别在四角扎营,互成掎角之势,敌军一时难以直接面对中军。
  营中火光通明,将士们早已列阵而出,前秦虽勇,在伏兵与营中将士的前后夹击下,还是被杀得丢盔卸甲。
  见到此等战况,使三军士气大振,又恢复了往昔英勇。
  牧衡静观良久,缓道:“信鹤行计策,亦信星象不会负我们心意相通。”
  一句话,令身侧女郎怔在原地。
  他却没有解释话中的两人是谁。
  “还请鹤行再入帐中,攻取前秦的事,能为你解惑。”
  温时书转身,问:“雪臣欲行推演?若是这般,我恐怕不能受。”
  “不是我,是沈婉。”
  牧衡话音顿下,再开口时,已望向她。
  “她能替代我,且不逊色于我。”
  “亭侯……”
  沈婉一怔,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自她习星象推演,少能替牧衡解忧,多数情况下,仍是他自行推演。在她看来是自苦,也时常怨自身学艺不精,不能帮他。
  因此也不明他为何忽然这样说。
  牧衡望她眉眼,猜到她心中所想。
  他没有多加解释,而是走到她身侧,轻道:“沈婉,是我信你。”
  牧衡往帐中走去,心中早已生有贪念。
  这份贪念,是他从未有过,也不敢有的。
  咳疾使他不知性命几何,曾也不惧生死,如今却想与天道抗衡。
  *
  三人步至帐中对坐后,牧衡拿出七星珠放于案上。
  “我曾得到一卦,卦指夏至,会有转机。那时未来得及细观,不明其中会遇到何事,今听鹤行忧虑,当要再次推演。”
  沈婉点头,稍加平复心神后,与他同抚七星。
  两人双手交叠,熟悉的感觉霎时充斥在沈婉的心间。
  她睁眼,吐出一口气道:“是廉贞化忌。”
  七星得到的感应不会太过详细,还需再结合星象推演。
  沈婉沉思良久,却略显犹豫。
  “丙干廉贞化忌,正是当月星象,但廉贞为囚星①,解释众多,我一时不知怎样判断。”
  牧衡颔首,遂道:“是,但夏至时,才五月初三。攻取前秦怎会在短短几日有转机,结合四月,可有相似星象能影响?”
  他心中已然有猜测,还是耐心地引导她去思考。
  沈婉蹙眉道:“太阴化忌②,两星化忌时,会有相同之处……”
  “太阴之灾,易为水祸;廉贞之灾,易有血光。若有人逢此灾祸,太阴大多数为自戕,而廉贞则是意外之祸③。”
  她说到此处,忽道:“前秦可有发生水患过?”
  温时书闻言回道:“前秦境内,北有上沙河,汇入黄河;南有汉水,汇入长江,皆有过水患记载,影响的大多仅为农田,城中尚能保住。”
  “按照今年星象来看,也不足以有水患淹城,应该也不是这样……”
  沈婉陷入深思,心中却有了个念头,随即望向牧衡。
  “亭侯……可会是人为?”
  牧衡点头,没有否认她的话。
  “前秦会自掘河堤淹城。”
  魏攻取上郡,相当于扼住前秦命脉,斡旋些时日,正如温时书计策,十万铁骑必能攻得整个前秦。
  前秦又与周边各国交恶,君王喜食人,□□下除百姓苦痛外,还时常以特殊原因攻打周边各国,诸如当初与北羌开战,因此难有别国会出兵相助。
  魏国怕前秦让百姓皆从军,前秦亦怕魏国会孤注一掷。
  夏至前雨水增多,前秦诸多城池依水而建,前秦做困兽之斗,想最快阻碍魏军的进攻,便要掘堤淹城,弃周边众城。
  上沙河甚广,魏军想防患未然,简直难如登天,有人想掘堤,却极为容易。
  此卦,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他没有多做解释,两人却都能明白。
  沈婉心中大骸,指尖发颤,叹道:“前秦若淹城,伤亡何止魏军,城中百姓该如何?我原以为,前秦顶多会让老弱妇孺充军,没想过会弃之不顾,要百姓与魏军同葬。”
  温时书闻言,更添忧虑。
  “若真如此,魏需不及伤亡在夏至前攻取前秦,就算真有百姓充军,也要打。不然,就只能放弃了。”
  牧衡低头想了许久,忽问沈婉。
  “若你是城中百姓,可会弃城而逃?”
  “不会,我为前秦百姓,不会信君王,更不会信魏军所言。”
  “若你为魏军,夏至前,能否离开城池?”
  沈婉迟疑稍许,抬头与他对视。
  “会……大军不再守城,再攻前秦,或许也能有胜机。若执意守城,与前秦对赌,只有伤亡,没有胜机。仁义之师,本就为救万民,怎能将百姓危急至于不顾?”
  牧衡又问:“前秦强军下,非我军能比,恐怕攻下上郡以及周遭众城后,三军人数会削减一半,届时全军弃城总攻,再无任何优势可言,兴许会大败,你也愿意?”
  “婉不知他人如何,但我会……”
  牧衡颔首,转而看向挚友。
  “鹤行,无论届时如何,这就是我们给你的答案。前秦淹城,我们就弃城。进军,能为解救万民做最后一搏;后撤,可保留实力,来年再攻。”
  于魏军而言,后撤是最好的选择,但弃城进军,才是不忘本心。
  温时书没有立即答话,两人所言,还要在中军商议后,临近夏至前,让刘期决定。
  他却俯身一拜,早已认同他们的话。
  “女郎之言,吾信亦会是魏军抉择。”
  若来年再攻,齐国必会阻止;前秦为再防魏军,百姓恐怕也会备受折磨;魏军自身也付出良多,无论如何,都不能退。
  弃城一搏,虽万艰,却是上策。
 
 
第33章 🔒苦海水
  半月后, 魏军不计代价,伤亡三万余人, 才攻得上郡。
  留在上郡守城五万人,其中有君王以及谋臣,还有主帅陆凉,同扼制前秦命脉。
  余下将士再攻周遭各城,作为外防阻碍前秦军的收复,使三军能在夏至前得以喘息,为终战提前准备。
  牧衡则请命带兵三万,直取上郡境内安宁县。
  此县在前朝时人口众多,经历前秦君王常年的摧残后,再无原来繁华模样, 虽为军事重县, 仍残破如孤城。
  守城将士无往昔勇猛,败如鸟兽散,不过半日就弃城而逃。
  魏军进城后,入目断壁残垣, 尸首遍地,城中似遭遇过掠夺,门扉窗棂皆损坏。
  百姓在县令的带领下, 跪地迎魏军。
  他们无一人敢抬头, 甚至都在发颤, 县令身侧, 是被绑着的几个中年男子。
  牧衡自车辇而下, 见此说道:“不必跪我, 他们是何身份, 为何这般行事?”
  县令一怔, 俯身拱手道:“还请大人勿要下令屠城,我与他们都是安宁县的官员,若大人不嫌,可食我们几人,城中老弱不能再食……也无任何珠宝银两,大人可搜城,我等绝不反抗,万万不要再杀他们了……”
  牧衡眉头紧皱,遂问:“你缘何觉得我会食人?”
  “大人可是嫌弃我们?”
  县令年近半百,两鬓染雪,见牧衡迟迟未动,以为他不喜食男子,眼中顿含泪水,转头望向后侧。
  见他转头,有几位老人顿时哭泣起来,接连跪拜牧衡,似想恳求什么。
  县令不忍观之,良久才下了决心,颤道:“城……城中还有两位孩童,我知藏不住他们,还望大人不要再嫌,能放过一城百姓。”
  “你去……将孩子带上来吧。”
  他说完,推了推身侧人。
  那人还未动弹,老人们皆伏地泣道:“县令不可啊!安宁县已经无人可食,放过孩子吧,我们早就不想活了,何必护我们……”
  声声怮哭,在牧衡往前一步后,戛然而止。
  他们生怕牧衡下令,伏地颤抖,却无人想去带两个孩子过来。
  “我不食人,回答我的话。”
  县令抬头,不信又不敢不回。
  “早在大人攻来前,将军就说魏军会屠城,所以昨日城中就被搜刮干净。但城中已没有什么可屠,唯剩人肉可食,这才想以吾命换百姓之命……”
  屠城,并非只为杀害一城的人,将士们会掠夺财宝,奸/□□人,杀百姓取乐,据记载中的屠城事迹,屠一城少则五日,多则十日①。若听闻敌军要屠城,对百姓而言,无异于在等死。
  牧衡喉中一鲠,半晌方道:“魏军从无屠城之意,我也不是前秦君王,不会食人。你是个好官,起来吧,莫要让你守护的百姓再跪着。”
  乱世下的前秦,百姓不知外界何种模样,以为他国与前秦相同,掌权者会不顾百姓生死,以食人为乐。所以见到魏军攻来,就认为他必会食人,县令才会如此行事。
  话音落下,县令踟蹰良久,俯身再拜,身侧官员皆从之。
  虽未言,好像还在祈求牧衡能接受他的提议。
  “无论是你们,还是孩子,魏军都不会食,也从未想伤害百姓。”
  女郎从军中走出,与牧衡亲自将县令扶起。
  望他两鬓斑白,让她一时有些情难自控。
  “我的阿父与你年龄相仿,没有战事的话,他不用上战场,你也不用跪在这里。但无论如何,魏军乃仁义之师,为伐无道之主②才来到前秦,怎会要百姓的命呢……”
  县令本想再跪,可见她与牧衡同扶,嗫嚅许久不知所言。
  她言“无道之主”四字,使县令心中大骸,后来又觉实在痛快。
  前秦君王残暴至极,他从很久前,就这样觉得,奈何位卑无力反抗,久而久之竟也习以为常。
  更令他触动的,是扶在他肘下的两只手。
  他虽不知两人身份,可沈婉这般年纪的女郎,在前秦已甚久难见,无论身份如何,都是供给君王诸侯的“饭食”。
  魏军却不同于前秦,皆对沈婉尊敬非常。
  县令想了想,问道:“女郎为何种身份?”
  “魏民而已。”
  “怎会……百姓怎能在军前畅言?”县令难以相信,又恐冒犯,忙行礼道:“无意贬损女郎,只是太过独特。”
  沈婉望他说道:“魏之国策,以民为本。”
  这样的话,前秦百姓闻之震颤,宛若天言,一时不知该不该信魏军不会屠城。
  军前两人没有再言,同俯身拜百姓。
  百姓们讶异难言,不知以何礼相回,只得频频磕头。
  “不要再磕了,都起来,家去吧……”
  县令双眼通红,催促着百姓起身,见魏军毫无阻挡之意,竟潸然泪下。
  他转身,对牧衡长拜不起,“吾不知大人地位,必定位高权重,能在百姓面前低头,一定心有万民。吾替城中百姓,谢您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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