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麦粥,是从她口中。第一次食麦粥,是在宁县。
宁县与安宁县,不过一字之差,但魏军与百姓的处境,要比那时更艰难。
时至今日,没有任何计策,可在今日,他却倏地明了,该如何破局。
他想着,忽地听到县令的喊声。
“停下!停下!亭侯下令,分粮食给你们,这些麦子不必再割,交给魏军就好,我们饿不死了……”
百姓闻言怔愣在地,半晌才看到土坡上的人。
县令恐他们不信,遂指向城内,道:“待会挨家挨户分栗米,魏军真分粮了!”
呼声落下,似激起千层浪,百姓们纷纷放下麦钐,往城中奔去。
在城门处,就能见到推着木牛②的士兵,其上载着满满当当的粮食。
百姓没有立即进城,而是浑身发颤望向县令,有人张口,却难以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县令怎会不知他们所想,遂道:“魏之国策,以民为本,并非虚言啊……”
他说完,朝着远处高坡伏地跪谢,身后百姓见此也纷纷跪下,宛如魏军入城那日。
只是今日,使他们发颤的不再是恐惧,而是感激谢意。
牧衡颔首回应,转身与将士们走向田间。
女郎不知发生何事,闻县令之言,心中略有猜测。
见他走来,问道:“亭侯将粮食分给百姓了?”
“是。”
牧衡垂眸,将她手中麦钐拿下,仔细翻看她掌心。
冬日已过,她的手不再生有冻疮,皲裂的伤口早就好了,却因割麦磨损泛红,颤抖难握。
沈婉欲收回手,却被他拽得更紧。
“亭侯……”
“疼吗?”
他刻意压平声音,望她道:“沈婉,不要再割了,这片麦子,会有人替你割。”
“不疼……”
沈婉下意识地否认,转头才发觉将士们都在割麦。
她想了想,还是道:“可我想做的事,还没做完。”
牧衡松开她,低头紧握麦钐。
“嗯,所以有人会替你。”
他说完走向旁侧,笨拙地学着将士们的动作,收割眼前的麦田。
“亭侯不可!”沈婉与将士们皆惊,欲阻他继续。
将领忙道:“亭侯身份尊贵,怎能做这些,交给我们即可。”
牧衡顿下动作,遂道:“不必阻我。不与民同劳,怎知其苦。”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似有自嘲。
当他俯身时,不知多少阻碍的话落入耳中。
世人敬他身份尊贵,无人念百姓之苦。不是世人的错,而是世道的错。
乱世中,百姓唯求有田可耕,有粮可食。
麦粥难食,使他毕生难忘,如同百姓的苦一般。
那时明白此事,是因为沈婉,而她也是民。
而今割麦尝苦,为她,也为万民。
华袍上景星翻飞,与麦田格格不入,使得城外众人驻足同望。
他们能明白,魏军分粮后定然不够军需,否则也不会割这一片几乎不能食的小麦。
魏军没有屠城,没有迫害百姓,饥荒时将粮食分予他们,甚至诸侯不顾身份,会亲自割麦。
不知谁先泣哭,唤“亭侯”二字,北羌百姓触动不已,在此刻早将自身比作魏民,高呼他封号。
万民谢与敬意,震彻天地。
沈婉深吸了口气,将情绪尽数隐下,跟在他身后将小麦系成一堆。
那片麦田,在两人的配合下,逐渐收好。
阴沉多日的天,终在日落前,透过层层云雾透露些许余晖。
沈婉走近,托起他双手,一眼就让她声有哽咽。
磨出的血泡甚多,早已不像是他的手。
“亭侯这样自苦……”
“沈婉,我甘之如饴。”
牧衡回握她,掌中刺痛使他皱眉闷哼。
后来,他笑笑松了手,望向城外一直未走的百姓。
“那时你用民心得到将士的归降,而今又得一座城。再开口,就能救万民于水火。”
沈婉频频摇头,颤道:“怎会是我……是亭侯下令分粮,亲自割麦,才能得一座城的民心。”
牧衡垂眸缓声道:“没有你在,我不会与民同劳,更不会知百姓之苦。”
话音渐落,两人下意识地对视,眸中皆有对方身影。
沈婉想了许久才道:“是我们一起得的民心。”
牧衡闻言一怔,只觉这话下藏有千言万语,映在她明眸里余晖似灼灼烈火。
“是我们。”
第35章 🔒苦海水
临近夏至, 魏军发觉数拨人马绕过城池,直奔上游方位, 将领曾派人阻击,大雨滂沱,高坡绵延数十里,最终前秦军匿藏在荒野无处可寻。
诸城守将,皆派兵马守护堤坝,河水仍有上涨之意。
安宁县月余的安宁,终被打破。
魏军在城门前整军列阵,再过一会儿,就要弃城南下。
城中百姓见魏军欲走,虽不知发生何事, 诸侯割麦尝苦, 分粮之举,皆让其心生爱戴,都期盼着魏军能留下。
他们在大军两侧跪拜,说着恳求的话, 令闻者动容。
乱世民,不如畜。
许些年来,把他们当民看待的, 唯有魏军。
县令穿过人群, 直奔车辇而跪。
“亭侯何故如此?吾虽不通军事, 也知安宁县极为重要, 魏军走了, 岂不是又要落入前秦手里?”
牧衡掀起帐幔, 平望他道:“县令身为前秦人, 难道不想让城池被收复?”
那日过后, 他没有急着将掘堤的事告知县令。县中百姓受压迫数十年之久,城中女人孩童被食,余下的都是老人,但前秦军中,还有不少他们的儿郎。此等境遇下,百姓虽感激魏军援助,却难以完全相信,前秦军会屠自己的城。
临走时言,才足以让民信任,魏军无占城之意,愿救其水火之中。
县令沉吟片刻,指向百姓们道:“亭侯还请聆听民心,吾等皆不愿大军走啊。一城老弱,尝尽万苦,实在不能再经战火,亭侯应当明白,前秦在,战火不断。欲护一城百姓,宁愿魏军永在……”
他说完,望着牧衡眼含泪水,不敢将心中话言出。
乱世前秦人,此生都不曾想过,能受到敬重与援助。
他虽位卑,不过是地方县令,却深觉魏国能得天下民心,乱世有救。
但百姓不一定会懂,有些话只能尽数吞下。
牧衡垂目,续道:“但魏军今日,必走。”
县令不知何事,闻言焦急不已,又不敢深问,只得转而望向沈婉。
沈婉见他眼中泪水,怎会不懂。
原来的赵国,比起前秦好不到哪儿去。
她下辇将县令扶起,认真地道:“我知你深意,魏军弃城,却为保全万民性命。”
县令不明就里,遂问:“女郎何出此言?”
沈婉摇头,只是嘱咐道:“还望县令切记,前秦军来,暂且不要开城门,门开则人亡。”
县令大惊,欲详问缘由。
沈婉却道:“魏军不曾杀害百姓,不曾使百姓陷入困境。县令需想,我军来前,前秦将士言行,便是我军难言之隐。”
无论掘堤屠城,皆不能在百姓面前直言,否则将引起恐慌,难以守护其性命。
毕竟此事,若换她经历,也难以相信会有将士要屠己国的城,甚至掘堤不顾数城百姓。
女郎说完上辇,随着令旗挥下,玄甲重重奔出城中,直往前秦都城方位而去,余留一城百姓,安宁县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大军渐远,沈婉探首往城池处望去,而后却落下声声轻叹。
“我们何时回去……”
“每行一里,就会留下探马,直至探查到前秦军的迹象就会回去。”
“嗯……”
直到看不见城池,沈婉才回身直坐,心中却仍想着那一城的百姓。
牧衡明白她所想,将六星平放她手中。
“沈婉,我们同得民心,定然会护他们无忧。那日割麦后,我曾试图感应过六星,魏军言行皆被天道认可。天道不忍再看百姓枉死,安宁县能守住,想必县令已经明了你的话。”
沈婉握住六星,颗颗都在她手中发颤,似在回应他言。
她颔首深思,又望他轻道:“若真如此,不忍看百姓枉死的,非天道,而是亭侯。”
早在多日前,城中魏军就难与旁处大军联络,连援军都难求,又因无粮,将士们多食麦粥果腹。这般境遇下,再回旋杀敌,恐怕这三万人,唯有死战。
“你也不忍,所以始终不肯离去。”
牧衡说到此处,将六星再次系在她腰间,遂道:“但我不能再纵容你,待会儿停军,会有人护你继续南下与大军汇合,你不能再回去了。”
“亭侯!”沈婉一急,忙按住他手道:“我不能走……也不欲走”
回去必然危急重重,她明白牧衡定会随军。但她,不想在此时离开。
“这三万将士,九死一生,我尚不知能活几成,不能再有余力护你。可你是民,本该由我庇护,不能再以身涉险。”
观她摇头欲语,牧衡故作淡然地收回视线,只是被她按住的手还在发颤。
“城中万民我要护,但在这之前,要先护你。此为军令,不可不从。”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要比往日的情绪都稀薄,仿佛没有回旋的余地。
沈婉喉咙一鲠,明知不能违背,还是开了口。
“我为女郎,不能提刀杀敌,甚至连马都不会骑,肯定会拖累魏军,这我明白。但护我,或许要数位士兵陪同,他们若回去杀敌,哪怕一人只能杀一敌,也能为百姓换来多一分的生机,何必为我这样做……”
“沈婉……”
“我知这是死路,亭侯与魏军将身赴死为换民无忧,焉知民不愿与你同赴?”
沈婉说到此处,紧握他手,颤道:“亭侯不必护我,婉宁愿与你同去。”
“不要拒我……”
“好……”
牧衡阖目,艰难地吐出这个字,与她十指紧扣,再无一言。
魏军前行十里后,探马就层层传递来了军报。
将领忙行至车辇处道:“亭侯,该下令回去了,前秦军要比设想中多,原以为那几股不过数千人,据探马刚言,恐怕有万余人正逼近安宁县。不过在我军弃城后,河水就不再漫堤,想必旁处的魏军,应该也南下了。”
牧衡点头,吩咐道:“即刻回旋杀敌,护城中百姓。再派探马追赶旁处魏军,若能寻来援军最好;寻不来,就算用命换,也要阻敌在城外。魏国不能被前秦嫁祸,百姓也不能因此枉死。”
“是。”
待回调后,牧衡却叹出一口气,阖眼靠在车辇上。
南下已有半日,虽行军缓慢,也有十里。尚不知能否将前秦军阻在城外,若六星的指引无错,县令应当会将沈婉的话听进,不会轻易打开城门。
但他心中深知,这是在赌民心能否取得百姓的信任。就算县令明白,旁人见到前秦军队,并不一定会坚守。
此行,万重艰难,正如沈婉所言,将身赴死。
他不悔不惧,唯想护她护民。
*
在魏军走后,县令在城门前苦思良久,才明了沈婉话中深意,忙下令紧闭城门。
“快关城门,没有吾令,无论见到何人都不能开。”
县中其他官员却不解,遂问:“县令可是要防魏军回来?虽不知他们何故离开,但魏军不会杀害百姓,此举恐将其激怒啊。”
“非也,要防的不是魏军,而是王军。”
“这?”众人闻言皆惊,就连百姓都停下了家去的步伐。
“县令可是要叛国!军中还有吾儿,你怎能不让他进!可是魏军许你功名,连脸都不要了!”
一老妇走出,忙用拐杖戳他,只觉县令受了魏军恩惠,意在叛国。
听她此言,无数百姓深以为然,皆要奔向城门处,嘴里纷纷辱骂着他。
“够了!”县令怒呵,走在最前,拦住了面前的老人们。
“汝等说军中有儿郎,儿郎可曾护过你们一日?城中女人孩童,皆被他们带去供君王享乐,魏军来前,他们还亲自搜刮城中,甚至这座城他们没有护一下就落荒而逃。这样的人,就是你们的儿郎?我实言,君王昏庸不如畜,王军皆走狗,他们不配称为人!”
“你……你怎敢!”
老妇闻之变色,浑身震颤指着他,“你为前秦人,怎能这样说,王军明明说魏军会屠城,才搜刮城池的……”
“魏军,屠了吗?”
县令吐出这句话后,嘴角却现有自嘲。
“尔等年老,被这些畜生常年压迫,不明事理我不怪罪。但要记得,没有魏军,尔等早就饿死在家中,无人能替尔收尸。今日这城门,绝不为王军开!”
他说完,抽出腰间佩剑,一人立于城门下。
百姓观之,不敢向前一步,也有些人,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县令心中其实已有猜测,那时他为保全万民,没细想前秦军的作为,直到今日他才反应过来。
恐怕前秦是要屠这一城百姓,才会如此行事。而魏军占领城池,本无理由弃城,应当是受到胁迫,不得不走。
他虽不知缘由,可身为县令,定要护百姓无忧,哪怕他们没能清醒,他也绝不后退。
没过多久,城外就传来了兵马的声音,县令让官员们守在城门处,自己独登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