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望去,皆为前秦军,他们奔波良久,言行急躁万分,恨不能马上入城。
“尔速速开城迎接我等!否则重罪处置!”
县令没动,反问道:“将军想入城,先答我个问题,那日为何要弃百姓而逃,不与城池共存亡?”
“大胆!汝算什么东西,竟敢质问王军!”
“身为将士,难道不该护城中万民?难道不该与城共存?”
将领闻言,将手中长戟指向他,嗤笑道:“城中老弱,焉能算作百姓?这破城又有什么好守的?吾不欲同你废话,快开城门!”
县令提声再问:“城中也有尔等父母,怎不算作百姓?”
将领极其不耐烦,呵道:“再不开门,待会将你们尽数砍头!吾只忠君,尔等年老无用,莫要太看得起自己!”
县令没有再言,而是转身往城中方向走去。
那些话使尽数落入百姓耳中,许多人捂脸痛哭,浑身震颤。
其实有些事,他们心里明白,只是王军从未言,君王没有杀他们,就还存有一丝期望。
直到今日,摧毁了他们数十年来筑成的心墙。
县令沉默片刻,举剑喊道:“我的儿郎也从军,今日尚不知在哪儿,我这辈子最悔的事,就是不敢反抗庸主,让儿郎也成了畜生。畜生不护民,不护城,反倒是魏军护了我们,真是可笑至极!吾今日不管你们如何,绝不会让他们入城!”
他说完这话,毅然回到城楼上,面对千军万马。
不知百姓中谁先起身,又有无数人跟随在后,皆步至城楼上。
城外将领见此开口辱骂,下令攻城。
“就凭汝等还想拦吾,速速进城将他们都杀了!”
随着声音落下,铁骑欲冲城门,但远处玄甲奔来,吓得他们急忙回调缰绳。
弃城而去的魏军,操戈披甲,杀声震天,欲救一城百姓。
而魏军后侧,又是前秦的援军,尽管被包夹,他们仍奋力杀敌,随着令旗排兵布阵,毫不慌乱。
天忽降大雨,县令站在城楼上,目光所致皆是一个个倒下的士兵。
他仰天怮哭,只觉可悲。
要杀他们的是王军,要护他们的却是敌军。
“前秦,亡矣!亡矣!”
过了片刻,四方传来马蹄震动,无数魏军前来援助,将前秦将士皆斩刀下。
乱军中,辇中早已无人,诸侯华袍不知染上何人鲜血,他一手执剑,一手紧握女郎。
士族子弟,皆会习剑,但牧衡并不擅此道,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执剑杀敌。
但他未怯亦未退,为护身侧的她,也为护城中万民。
直至见到刘期,他才弃剑跪地。
“臣,有负重望,未能及时南下,耽误军机,还请王上治罪。”
刘期频频摇头,将他扶起道:“雪臣救万民于危难,何错之有……”
安宁县死局,时至今日大军才知,见到探马禀报连忙赶来,但城门未开,却不在设想中,百姓没有理由不迎前秦将士。
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牧衡得民心拥护,从而护住了这座城,也救了万民。
第36章 🔒苦海水
雨如烟波, 风摧夏景,城外残花披血, 遍地英魂与畜。
经此一役,前秦军已无力再北上阻敌,阴差阳错下,使魏军能暂缓一口气。
城外军民同收尸骸,未曾言语,皆意在复原城池往昔安宁。
诸侯衣袍尽湿,仍不乱其风华,他侧首望向女郎,观她墨发尽散,他将剑收起, 弯腰替她拾起木簪。
那枝簪用桃木刻成, 朴素无纹,无装饰之用,仅为挽发,看起来有些年头, 可惜乱战使其断裂,已无法再用。
他垂眸看了许久,才搁置她手中。
“雨大了, 先回衙署吧。”
沈婉接过木簪时, 染血的手还在发颤, 她想了想, 又将腰间六星还予他。
“今日庇佑我与万民的, 还是亭侯, 并非天道。婉心中, 感激非常。”
“非我一人之功, 还有许些人。”
于一位女郎而言,亲眼目睹无数条性命在眼前消逝,还有寒刀冷剑下滴落的鲜血,是难以隐藏恐惧的。
牧衡看得出,也知战时她有过慌乱。
但两军鏖战数小时,她却从未退怯,不惊叫不离他。发简断裂的木簪,是为了躲敌,而他也记得,她还有一根弑杀过凶兽的银簪,在今日曾染过血。
她虽生于军户,父兄从未教过她武,能在极情下无伤,甚至还刺伤敌军,到现在未崩溃,已远超许多人。
牧衡想着,悄然握住她手道:“沈婉,你为救万民,知死仍赴死,一身风骨不辍。百姓该谢的,也应有你,所以不必感激我。”
“没有添乱,已是万幸,怎敢谈谢。若没有亭侯和将士相护,恐怕我已成刀下鬼。”
沈婉说着,与他同往城中走去,心中那些恐惧,被他掌心的温度尽数驱散。
牧衡垂眸,手却愈发紧握,“怎会,在我心中,你勇冠三军。”
不是任何人都能再回来,她虽位卑为女郎,仍愿将身赴死护万民,虽无勇将之身,却有勇将之志,不输此战任何一人。
两人并肩的身影,使众人皆投来视线,他们却视若无睹,缓慢行于城中。
抬首烟雨锁满城,低眸落花逐水流,在这之前,根本无暇欣赏,生死与共后,却成了来之不易的安宁。
直至衙署,牧衡忽如其来的咳声,才打破了两人默契下的沉默。
“亭侯……”
沈婉忙搀扶他,袖中断裂的木簪却再次掉在地上,她看了一眼,又匆匆回首照拂他。
“无碍,不要太担忧我,待会儿让医者来诊治即可,咳疾相较之前,已好许多。”
他这话并不是安慰,雨中激战,对咳疾而言为大忌,仅轻微咳嗽,甚至连血都不曾见,已是多年来头一次。
牧衡不知缘由,只道:“许是天道开恩,能让我多活几年。”
沈婉一怔,轻道:“或许是亭侯救了万民,应得这样的果。”
她心中是明白的,咳疾好转只在民心。割麦尝苦、分粮之举、回旋护城,皆为因,才使安宁县万民爱戴他,得到了善果。
但她不敢明言,知道在他心里,为民而行是责,因此让咳疾好转,只会让他心生愧疚。
模糊地说了这句,就再无他言。
牧衡轻应一声,却想着她刚才的举动。
“去拾那根簪子吧,它好像对你意义非常。”
两人立于檐下,沈婉闻言下意识回首而望。
想了想,她遂去捡起,走至他身侧道:“簪子是阿父刻给我的,他说桃木簪寓意为平安,我就一直戴到了现在。说重要倒也不算,待见到阿父,再让他刻一个就好。”
沈婉将木簪再次放起,不像言语中那样毫不在意,但也不再提及。
她与父兄同在军中,其实甚少相见,断裂的木簪不知何时阿父能再刻给她,却不算什么执念,不过挽发,随意折枝即可。
两人没有再言,脱屐进室,余留一地雨中残景。
待雨停夜深,魏军再次歇于安宁县。
衙署院堂,室内炉中香线刚尽,沈意便推门而入。
“雪臣,你寻我来,要桃木作甚?你也和那些方士一样,要以此为剑,斩邪除恶?”
牧衡放下手中军报,望向眼前的人。
“木剑难救这天下黎民,我并无此意。”
他轻咳数声,伸手接过那节桃木,将它暂放案上。
“中军可定何时南下?前秦兵败,士气大挫,我军虽伤亡甚多,要比之前设想好上许多,当一鼓作气,直攻都城。只可惜,被我耽搁了。”
沈意闻言摇头,遂道:“安宁县死局能破,护万民性命,雪臣大功,不能再谈此言。况且此役,意外让我军知其虚实。除上郡那时难攻,恐怕前秦都城兵力并不充足,若不然今日城外,被斩的该是我军啊。”
“我来前,王上刚与众臣商议,待后方粮草供上,即刻挥军南下,速破敌城。”
攻取上郡,守各处城池,让二十万魏军锐减许些,弃城南下实属无奈,胜算仅为六成。但安宁县一役,却意外成了转机,不但知晓敌军虚实,破敌精锐三万人,还使得三军士气大振,民心得归。攻占前秦疆土,伐无道之主,指日可待。
魏军也不必再分攻守,三军仅需破敌。
沈意说到此处,握盏笑道:“雪臣可记得你那一卦?如今想来,字字皆为天意啊。”
那时温时书与众谋臣苦于破敌,直至卦象言夏至人祸导致水患,才促使魏军弃城,而牧衡回旋救万民,又引敌军不顾代价包夹,诸此种种,环环相扣,才有了魏军如今胜机。
牧衡垂眸,心中却想着一人。
“与鹤行言弃城的,非我,而是沈婉。”
“女郎之见,远胜我等。”沈意说着,才想起桃木的事,遂问:“你要这个,究竟何用?”
未等牧衡作答,门扉就再次被推开。
沈婉端着药碗缓步走来,袖间还带有夜间冷风。
在她抬眸前,牧衡就已将桃木放于案下,沈意张口欲问,见到沈婉用花枝挽发,倏地想到些什么,将话咽了下去。
“亭侯要当心咳疾,今日大雨,夜间寒凉,要多注重身子,该早些歇息。”
沈婉将药搁下,看两人正在议事,略嘱咐了几句,便起身要退下。
牧衡颔首,在她临走前道:“你也早些歇息,不必惦念我。”
“好。”
门扉轻合,烛火下,又剩二人促膝。
沈意斟酌片刻,试问:“你要为她刻簪?是何种心意?”
牧衡手中动作一顿,拿起药碗后,轻道:“她为护民,将身赴死,身为女郎不能有功名,我还未想好,能替她怎样求功,又欠她宴席,今使她发间木簪断,还她一个罢了。”
“为求心安?”
“是。”
沈意沉吟良久,望他认真问道:“仅此而已?没有私情?”
牧衡没有作答,药入喉中,苦涩直至心间,使他有话难言。
他急咳数声,想了想,反问他:“攻取代国时,曾见子俊带回一女郎,她留在平玄了?”
“没有。”
沈意一怔,不见平日洒脱,偏头望向窗棂。
“我要随军,不能长伴她。好在突古斯草原不会再遭战火,她回去了。或许等我军攻取前秦,班师回朝后,她会来贺我。或许……也不会来。”
他刻意压平声中情绪,但牧衡仍能明白,那句“不会来”,实属剜心。
“她定会贺你。”牧衡笑笑,接着道:“没有安慰你,你为她恢复了草原往昔景象,做了她最需要的事。”
沈意双手发颤,极力隐下情绪,说道:“有时我会羡慕你,至少你们能日夜得见。”
牧衡将桃木拿在手中,轻道:“我何尝不慕你,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他说完,嘴角的笑中,有自嘲、自叹,最后化为期许。
一根木簪,分量不重,甚至她并不会在意。可他深知,欲为她做事,或许要用这一生。
沈婉初时想见的,不过是父兄;而后为民愿起而行之,为此付出诸多,几经生死走到今日。他们虽同心同行,这条路却万重艰难,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所以这根木簪,还有亏欠她的宴席,都是在这之下,他唯一能做的。
他会记着她每一份功绩,也愿护她前行,更愿她能平安。
牧衡想着,提笔在纸上绘出木簪样式。
修竹坚韧,其上落有浮雪,风骨傲然。
沈意垂头看了许久,忽而问道:“雪臣爱慕她什么?我原以为,你此生都不会被私情所困。”
“我敬她一身风骨,位卑不忘忧国①。我见世人千相,唯有她不同。”
这句话,并不能算作回答。
牧衡将六星放于案上,遂道:“我没有被私情所困,前路多艰,容不得日夜想这些,只为求心安,做些微不足道的事。”
沈意叹了口气,望着窗外,想他心中的人。
“雪臣要比我坦荡,我甚至都不敢提及她。但我有些话,也愿有一天能与她说。”
牧衡没有再言,而是顺着他的话,剖开自己的心。
良久,他望着纸上修竹,心中唯剩一句不能言明,想对眼前修竹说的话。
爱尔竹柏姿,为予寒不折②。
第37章 🔒风雨晦
牧衡跨进偏室时, 已有人在等候议事。
室内难得闻见茶香,谋臣促膝对坐, 案前杯盏中浮绿,一人一茗,倒让人生了些许错觉,仿佛回到平玄宫中。
“诸公好雅兴。”
众人闻声回望,见他来,皆拱手行礼。
沈意笑道:“倒不是我等雅兴,在中军时,不过一杯白水足矣。王上听医者言,咳疾需静心养性,但如今大战在即, 雪臣也不得歇, 就寻来些茶,以养身心,我等皆是沾光。”
牧衡颔首,步至主位道:“王上念我, 荣幸至极。中军处,已商议好总攻事宜?”
他没有抬手品茗,来时便念着战事。咳疾在身, 刘期不欲他行至中军议事, 便差人每日来议, 大多时, 来一人足以。今日却有谋臣及数位将领, 心中便生猜想, 恐怕总攻要分兵渐攻, 拨乱前秦都城附近援军。
沈意点头, 将图纸递给他,正色道:“是。虽知前秦兵力虚实,我军吸取上郡教训,不敢轻敌。大军需分兵阻挡各地援军,主力十万直取都城,鹤行领军一万从西断援,雪臣与我再领军一万自东断援。但东有两处要隘,我等还需谨慎再三。”
“潼关和华山郡。”牧衡接过,未等细看,就已道出需攻之地。
自前朝起,潼关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华山郡更有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称。无论哪处,都是重中之重,皆要在攻都城前占领,才不会给前秦任何反扑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