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般境遇下,想必前秦早有防备,待魏军南下,两地兵马定会赶来,非短时能攻。
他沉思片刻后,方问:“一万兵力,不能再增?”
沈意道:“是王上的意思。”
前秦君王贵族皆为羯族人,前朝实力鼎盛时,羯族人在境内仅从事农耕,并无权涉政,直至后期,前秦君王才自立,占领三秦之地。但羯族贵族性暴无道,想要彻底摧毁其政权,需一鼓作气,及时斩杀不留余地,各地士族才不会再生二心。
所以三军主力,要用兵力压制其不能反抗。
一句话,牧衡就能明白了。
观图纸上标注,却让他眉头深锁,良久才叹出口气。
“好。”
万余将士攻取关隘重城,并非易事,直至日偏西,众人还未商议出对策。
议事散后,唯剩沈意还未走。
案前人想了许久,欲去中军寻温时书,未等起身,急咳就使他颈间青筋暴起。
“雪臣!”沈意忙抚他背,劝道:“雪臣何苦……距总攻还有数日,不能再损神劳心,使咳疾加深啊。”
“无碍……”
牧衡手握成拳,极力忍下咳意,用指腹随意抹去血迹。
“欲得关隘,需鹤行带兵先攻,分散周边驻军,我等再攻其不备,方能得胜。”
“是……却不急于一时,雪臣怎能自苦?”
沈意皱眉,想将图纸夺过,不愿他再操劳。
牧衡按住图纸,平声道:“没有自苦,有些事必要去中军。”
“雪臣怎能这样去寻?”
沈意拽着他胳膊,将案上杯盏拿至面前,遂道:“你知王上念你,就莫要负了王上心意。”
“子俊何必。”牧衡将杯盏接过,轻道:“咳疾之扰,我早习惯,不必这样忧我。”
他知挚友心意,将清茶饮下,笑中渐有安慰之意。
“军机与百姓耽误不得,子俊勿要再阻我。”
沈意转身甩袖,叹息不止,望向他案上发簪。
“唉……我知劝不了你,但雪臣从未想过女郎吗?为国为民而忧,从不顾私情?尔病榻之身,日后该如何呢?”
一连三问,字字戳心。
牧衡阖目轻咽,不敢细想他言,将破碎的情绪尽数收起,妄图再自筑心墙。
沈意却步步紧逼,再道:“你我推心置腹多年,我不信你未想过。”
话音落下,唯闻杯盏碎裂之声。
他无法在挚友面前隐下曾经的贪念,甚至连手中杯盏都不敢松开。仍由伤口疼痛,掩盖心中之苦。
“牧雪臣,你疯了!”
沈意忙去掰开他手,将残渣尽数挑出。
“你究竟为何执拗啊……”
牧衡睁眼,将手抽回放在腿上。
“我曾教她推演,而今已能替我,没有子俊言中那样执拗,甚至咳疾也有好转,虽然尚不知缘由,总归是好事。”
“既如此,为何自虐?”
沈意不解,想问个究竟。
他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子俊认为,我性命几何?”
沈意一怔,忙道:“怎这样问?”
牧衡摇头,望向门外诸景,又问了句他从不敢想的话。
“子俊认为,王上头疾,可能好转?”
沈意答不上来,也不敢答。
牧衡咳疾自幼就有,医者寻不到病因,难以根治。而刘期头疾,早在还是魏国公子时,就寻各处神医诊治,至今无药可医,甚至连缓解都艰难。
时至今日,牧衡咳疾仍反复,频频咳血,而刘期头疾因日夜烦忧,已十分严重。
良久,才听他道:“非我自虐,是魏国不能再等,也不能犯错。王上从不离军政,又要领军十万攻前秦都城,我怎能先避?”
牧衡苦笑望手中伤口,遂问:“中军之策,出自谁?鹤行今日,可去议事?”
沈意深吸了口气,颤道:“是王上……鹤行没来。”
“有鹤行在,无万全策,不会先划分三军。唯有一种可能,此计本就出自鹤行口中,他现在已南下西攻。而我刚说的对策,恐怕早是他言,王上不曾告知我等。”
他说到此处,已能确认心中所想。
“子俊,你现在,可知这茶为何意?”
沈意闻之,跪地颤抖,良久难言。
不用牧衡解释,他已能明白。
君臣二人皆生疾,都不能操劳过极,无药可医。刘期这杯茶让牧衡养身,就意味着,君王欲弃自身,为保全臣子。
“他瞒了我们所有人,可我怎能受。”
牧衡起身往门外走去,下阶时却难免踉跄。
他曾有过贪念,让沈婉代行推演,感应双珠,欲与天道对抗,使咳疾不再复发,切实地惜过这条命。
在想通刘期所为后,这条命就微不足道了,恨不能九死换君王万年无忧。
沈意跟在他身后,眼中泪水几欲落下。
“雪臣……演过王上的命吗?”
“推演难断天命之人,若我能知王上性命,今日就不会去中军。”
他说完,快步往外走去,压着心里翻涌的情绪。
而这一切,在他见到中军帐前跪着的女郎时,被尽数摧毁。
“你为何跪在此处?”
沈婉望向他时,已有哽咽。
“我煎药时,听到些话,就知你会来,所以先来求王上见我。”
牧衡负在身后的手猛地一握,喉咙里生疼。
“他如何了?”
沈婉不敢答,帐前众人皆静默。
牧衡不断深吸着气,在咳出血沫后,拉起她就往帐内闯去。
“亭侯?”
沈婉慌乱无措,想拦又不敢拦,只得跌撞跟他前行。
君王又似铁了心,在两人步至帘门的霎时,将士们就已拔刀。
“亭侯,王上有令,无诏不得进。”
牧衡没动分毫,遂问:“死令?”
将士们闻言手中动作一顿,面面相窥后,没能给出答复。
闻讯赶来的谋臣们不知何故,见牧衡硬闯,吓得连忙劝阻。
“不是死令,莫要再拦,再拦即为诛杀我。”
一句话,止息众人言语。
牧衡挑帘前,转身对她道:“沈婉,今日要劳你同我进帐,我不能受王上这样的恩。”
沈婉喉中一哽,颔首难言。
她明白,百姓是刘期继位后的执念,所以想在他来前,以民的身份劝慰。
可听他这样的话,心中酸涩无比,倏地想到了鲜卑山一役。那时牧衡为报君恩死谏,而今君王为护他命,弃自身而不顾。
两人未等进帐,宦官便不紧不慢地走出,有些惊讶帐前景象。
“王上小歇刚醒,何故如此喧哗?”
他见到牧衡,忙俯身行礼:“亭侯来的凑巧,王上刚言,要让奴去寻你,丞相今早就已南下,可解亭侯东攻困境。不过女郎等候多时,恐怕要先宣其觐见。”
宦官话落,侍奉的奴仆鱼贯而入,一切照旧如常,没有任何不妥。
连沈意都有些迟疑,步至挚友身侧,轻道:“雪臣稍安勿躁,或许是咱们想错了。”
牧衡没有应话,望着身侧女郎,良久才道:“去吧。”
沈婉随着宦官入帐,帘门落下的霎时,她就已然明了,听到的话语不能吐露,帐中君王,不欲告知他人分毫。
君民相望,寂静无言,宛如回到太极殿初见,只是沈婉的颤,不再是惧,而是悲。
刘期扶额叹息,强忍疼痛。
“恶疾的事,不能言,否则军心溃矣……雪臣那边,孤大意了,你也需瞒,孤时日无多,不能再看他有事……”
“怎会……”沈婉伏地哽咽,“王上万寿千秋,头疾定有良医能治,不必担忧亭侯,他之咳疾,已有好转。”
“沈婉,孤非庸主,知道凡人总有生老病死,头疾化为恶疾,孤早有准备。只恨自身命短,不知能否看到天下太平……只是你要谨记,无论百姓还是大魏,可以无我,但不能没有这些良臣。”
“婉不明,乱世仁君难得,谋臣良将诸国众多,我虽爱戴亭侯,也深知大魏不能无您。”
刘期摆手,叹道:“非也,以民为本的国,君位仁心者可坐,刘家子孙定不负孤的教诲。奸佞小人只会使国家步前朝后尘,大魏百姓能无忧,全仗良臣辅佐啊……无论是谁,都是魏国子民,孤都应护,病情切记不可外传,否则大魏乱矣。”
他没有再言,而是嘱咐道:“去见他吧,孤暂且无事,不要再面露忧虑。”
沈婉张口欲语,最后却唯留三拜。
若咳疾无因,是泄漏天机的反噬,刘期的头疾却是实病,如今变为恶疾,不知何时突发,到时将会无力回天。
此等境况下,好像所有的话,都略显无力。
牧衡再入帐后,刘期没有再瞒其军政,连推演也强忍未阻。
日落西山后,他才从中走出。
众臣不知原委,也未闻那些话,见事态平息不敢细究。
沈意想问,可牧衡面无情绪,使他下意识的就认为,或许真的猜错了。
一场将要被戳破的谎言,就这样被潦草隐下。
*
直至夜静深幽,衙署偏室里的人影,才在烛火下,有了轻微碎裂。
牧衡斟酒入盏,面前饭食却纹丝未动,拂袖落盏时,仍有诸侯之威,绝色风华,看不出任何宣泄情绪的迹象。
唯有一点,使他不露其意,也见其情。
沈婉推门的霎时就知道,刘期没能瞒住他。
从未饮酒的人独酌,何尝不是种自苦,身患咳疾的人不顾医嘱,也是自虐。
她想着,走至他身侧跪坐,按住了他的手。
“亭侯,不能再饮了,勿要再辜负王上心意。”
牧衡指尖一僵,笑中蕴有苦意。
“好,我不饮。”
沈婉不知怎样劝慰,只敢悄然紧握他手掌。
牧衡笑笑,感受着她手中的温度,只觉刚入喉的烈酒,使他四肢百骸都在发烫。
“王上的意思我明白,大魏上下,无论臣子百姓,都不能接受君王患有恶疾的事,否则非但国内动荡,恐怕他国也会趁机攻打。但我……”
沈婉怕他怪自身咳疾,忙道:“亭侯勿要再思……在王上言中,良臣百姓都要护,非你一人承恩,王上他……”
“我知道……我只恨自己,不能替他。”
牧衡说到此处,好像真的醉了,不断地咳嗽下,才极力藏好呼之欲出的情绪。
他拿起案前发簪,递给了沈婉。
“我还有些军报未看,你要不要留下来?”
沈婉一怔,忽而有些错觉,他的语气中好像蕴有恳求,这根发簪成了情怯下的礼。
偏偏又觉奇怪,其实他什么都不说,她也会陪着他。
直到她看见发簪样式,倏地鼻子一酸。
浮雪本落江山,在发簪上,却落于修竹。
无论什么样的情,都使他不能言,甚至还苦着他心。
末了,她强忍哽咽道:“嗯,我陪亭侯。”
牧衡轻应了声,半醉半醒间,其实根本看不清军报上的字迹,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唯能感受到的,仅有手掌间不断的暖意。
沈婉没有再言,就这样安静地陪他。
直到晚风将夏花吹进偏室,牧衡手中的军报陡然而落,他靠在墙上,阖眼似眠。
沈婉并没走,而是缓缓依偎他肩,闻着他身上的药香入睡。
第38章 🔒风雨晦
夏日清晨, 总是寒凉的。
沈婉被阵柔风吹醒,忙起身关窗, 为他寻袍衫盖上,又细心地将昨日杯盏残羹收拾好。
做完这些后,她回望了一眼,才走出偏室。
来时悄然,走时也悄然。
步至檐下时,她才恍然发觉,身上都是他的药香味,缱绻绵长,久不消散,宛如想伴他的心一样。
可沈婉并不能顺从心意再留。
再过会儿, 中军就要来人议事, 大魏的山亭侯,肩上负着许多重担,无论何种情意,都不能形于色言于表, 使他面对私情不能再坦然。
沈婉懂他,亦不能让他为难。万事不可尽人意,短暂的相伴, 就足以慰藉两人的心。
她一面想, 一面回到后院梳洗煎药。
医者见到她时, 忙问:“亭侯昨日如何?”
沈婉回道:“要比往常复病好许多, 进帐后推演了南下的事, 听宦官言, 应是咳出些血丝, 但回到偏室后, 就好许多了。”
她将砂锅放在炉上,又道:“但他饮酒了,用药可需变化?”
医者闻言,摇头叹道:“暂且不用,女郎费心了,亭侯身子要比王上好许多,虽不知其缘由,总归是好事。但……女郎还要时常开解他,知他苦的人太少,不要让他郁结,再生有心病。”
“王上的病,真的没办法吗?”
她这样问,医者却没直接答,而是道:“若为命数,大魏不能再失去一位诸侯,女郎应承圣意,先忧亭侯。”
沈婉一怔,点头“嗯”了声,不自觉地摸向发簪,想起他时,心里酸涩的难受。
太懂一个人,就会明白发生这些事后,话语并不足开解,可她又不愿让他自苦,试图去寻个方法。
“先生是从什么时候给亭侯诊治咳疾的?”
“自亭侯幼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