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很多年了。”沈婉煎着药,观炉下火光微动,抱膝问道:“亭侯幼时,是何种模样呢?我曾问过他竹林四年,但那些话,与我想的很不一样,他甚至都不肯言自身。”
医者闻言,扶袍与她同坐,神情中略有慨叹。
“亭侯幼时就与旁人不同,一直以来都在自苦啊。牧家崇尚玄学,讲究缘分天赋,他生来就不同,自幼被家主带在身侧,不能同兄弟游玩,我能知道的就这些了。按理说啊,孩童哪有不爱玩的,可亭侯从未闹过,我那时给他诊治,就见他乖乖地坐在案旁,连一眼都不肯往外瞧。”
沈婉听到这话,只觉喉中如火烧。
“女郎心疼了?”医者笑笑,续道:“我原以为啊,天命之人与常人不同,真是来救百姓的,七情六欲总会少些。自女郎在亭侯身侧,我才明白,他哪里是不想,分明是不能。怕多看一眼,就毁了自心啊……”
他说完,想到她刚才所言,又道:“他不言自身,何尝不是一种自苦……”
沈婉双手发颤,再闻身上药香,眼泪几欲落下。
那时她以为,自己把他比作江山上浮雪,牧衡会认为是种恭维。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这对他而言,太过沉重。
一个自幼慧极,身负重任,时刻克己的人,拥有私情即是错。然而为人,怎会没有情,所以多年来无论何种情感,他都压抑在心,会不断审视自己,以至于他对自己的评断,是无言可提。
她将发间簪子拔下,再观其样式,终于明了其中含义。
他想而愿的,是做落在修竹上的雪。
一个从不露情的人,在试图剖开自己的心给她。
沈婉恍惚起身,踉跄地想往偏室走去,但走了几步,就闻前方传来众多臣子们的声音。她倏地就不肯再往前一步,转身拿起蒲扇继续煎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唯有那双眼眸,似有静湖不断翻涌,宛如心中苦楚。
*
议事散后,沈婉才端药往偏室走去。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将药搁在案上,像往日般嘱咐他。
“亭侯,先喝药吧。”
“好。”
牧衡能听出她声中的颤抖,观她墨发间竹簪,压下心中翻涌,将药尽数喝下。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也想夸赞她的容颜。再寻常不过的发髻,插上竹簪便不同俗尘,玄衣本就端庄,在她身上总能显得温婉至极,时至今日,他都还记得初见时的她,霜雪消融下,那几近破碎的美。
但最后,好像又觉得不妥,唯剩一抹淡笑。
“我有些事想做,但你会担忧,所以先言。”
沈婉一怔,不断思索这话的意思,直至他拿出七星后,她恍然明了。
他想从七星感应刘期的性命,甚至是天道的指引,妄图改变这一切。
若是往日,她定会忧他咳疾,但这次却没有劝他。
“亭侯……让我同你一起,不为咳疾,是我也想向天道,为王上求来生机。”
沈婉喉咙生疼,脑海中全是初见刘期时的场景。
君王那时见她,不为任何,仅为了解民生,甚至不顾身份,向她恳求。无论是她,亦或大魏与百姓,皆在刘期仁政的庇护下。
她不知这样是否会徒劳,却宁愿一搏。
“沈婉,我知你意,可你是民,是王上始终如一的执念,承蒙他恩,是他所愿。但于我而言,君恩难报,这次不能与你一起了……”
他说完,将手抚在七星上,可天道好像不想他如愿,念有刘期生辰的霎时,七星珠崩散满地,颗颗滚下桌案,反噬使他倏地咳出血来。
“亭侯!”
沈婉惊地忙去扶他,一时脑海空白,不敢想天道的意思。
牧衡好似早有预料,轻推她手,将七星一颗一颗捡起,再次扣到机关上。
“亭侯……不要再捡了。”
沈婉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忙去按住七星。
“我替你好不好?”
牧衡抬头看她,没有出言拒绝,只是眸中流露的情绪,沈婉竟不敢看一眼。
当两人同抚时,七星再次崩落,反噬的却还是他。
“怎会……”
她的话没能说完,牧衡又俯身去拾七星,不知是血导致的,还是天意,这次连扣都扣不上了。
牧衡颤抖着抬手,望七星良久,最后阖目仰头,手落珠散。
门外却倏地传来声响。
“亭侯,王上有令,传您去中军帐,有要事交代。”
“好……”
牧衡拭去唇边血迹,绕过散落一地的七星,径直往外走去。
七星如此,就算他不言,沈婉也能明白,这是没有转机的事……
她想跟着他,待到中军帐前,却被人拦下。帘门落下时,不知谁的叹息声,竟让她几欲落泪。
牧衡入帐,没有和往常一样坐在偏案旁,而是跪在君王面前,一言不发。
刘期能闻见那股血味,没敢去想他做了什么,也知根本没瞒住他。
良久他才道:“今唤你来,有军政要事交代。待攻下前秦后,诸公中,我只能带你回平玄,鹤行等人就地屯田养兵,而今吴国已被齐国吞噬大半,我军需尽快修生养息,待明年一举攻下齐楚两国,天下才能尽快收复,百姓方不会再遭苦难。”
牧衡怎会不懂他话中深意。
刘期的病,无药可医,天道不肯指引生机,更不知何时会发病,所以君王意在隐瞒,不欲再让他人知晓。
譬如温时书,智多近妖的人,不用见刘期,只需回到中军,不出半日必能知道内情。
所以与君王同回平玄的人,仅能是他。
刘期看他不言,说完起身略走了几步。
“但是雪臣勿要再忧,我这条命,还不知老天何时收。孤好着呢,总不是病入膏肓,连马都上不去。待明日,还要南下攻城,孤能做的事甚多!”
闻君王话中安慰,牧衡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强压心中情绪,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好……我伴王上。”
刘期忍着头晕坐回塌上,不欲在他面前显露不适。
他想了想,又道:“孤知雪臣,自幼时就肩负家训,要为天下黎民前行,随孤出山后,咳疾总是反复。孤其实……心中有愧。”
“王上何愧之有,臣身在其位,当要忧国忧民。”
牧衡深吸了口气,刻意压平着声音。
刘期叹息不止,最后望他笑道:“孤的愧太多……你们四人,各有各的苦,孤曾想过,待天下太平,所有人的苦都能解,唯有你……我知道,你的苦不仅在抱负上。但庆幸的是,能在这之前,有人懂你伴你,也算了我桩憾事。”
“大魏能有今日,孤信定能得这天下。但雪臣还需照料好自身,病榻之躯的人,到最后非但解不了此苦,只会凭添烦忧。孤不想再因此生愧,雪臣能否明白我意?”
他已不知性命几何,心中却念着许多事。
攻取天下,对大魏而言,已不再是难事,就算齐国再难攻,举国之力皆能灭。届时百姓也不会再受压迫,民生皆能恢复,虽不知何时实现,但他心中仍有期望。朝中政事不用深忧,储嗣性温,虽无大才,但定能听良臣之策。自前朝留给众臣的家仇国恨,亦或是抱负,都将在一统后得以实现。
唯有牧衡,他深知国安民泰虽为心之所向,但牧衡幼时经历,他历历在目,怎会不明其苦。然而牧衡又因此呕心沥血,曾几欲死谏,咳疾频频复发。
他怎能不愧……又怎能不忧。
肺腑之言,字字剜心。
牧衡喉咙一哽,只觉肺腑间滚热,吞下的血使他浑身发颤,四肢百骸都疼痛无比。
然而刘期并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不惜你这条命!此乃君令,不可违。若违,视为弑君!”
“臣……定不违。”
这话落下,牧衡似用尽了毕生的力,俯身长叩下,血满衣襟。
第39章 🔒风雨晦
壬辰六月入伏后, 三军终于回到平玄。
朝廷为鼓励农桑,又颁发数条法令, 将士族特权逐一剥夺,提升了农民地位,举贤任能上,多选取寒门子弟为官。士族最多的平玄,在牧衡的带领下,再不尚奢侈靡乐之风,若无实干、无才学、徒有虚名者,朝中考核时,无论何人举荐,皆不能升品阶。诸多举措, 不但能巩固君权, 还保障了百姓的权益。
将士们大多分拨边防屯田养兵,有事农桑者,有炼铁锻器者,皆在为对抗齐国做准备。许多地方官员闻牧衡在前秦割麦尝苦, 也自发与民同劳。百姓们明白这不是真正的太平,但他们却不再有怨。
魏国,已不见士族剥削压迫, 不少门庭没落, 崇尚空谈者, 再无权涉政, 难以造成更大影响, 真正做到了万民的心之所向。
百姓不受饥寒之苦, 无同类相食, 有桑田可耕, 除徭役之苦,君王贤明爱民,安居乐业。
*
季夏傍晚,云卷层叠下,泽山村落里,百姓们自田间除草归来。
说笑间见闻一批将士,得知自平玄来,并没有自家儿郎,也就纷纷散去。
这些时日,各处几乎都有将士开垦荒野,许多军队中,甚至还有文臣随行,百姓经过初时讶异,后来便习以为常。魏国境内,无论军屯民屯,总不会亏待百姓,更无人欺压,军民关系一直颇为融洽。
余晖残晕映在玄甲上,女郎一身玄衣,挑开帐幔自车辇走下,随即转身等候着牧衡。
两人没有过多言语,望着前方君王与数位卫兵步入民居,他们才往旁侧小院走去。
君王诸侯皆褪去华服,衣衫朴素,和寻常文臣无不同,没有仆从宦官,唯有医者与女郎显眼些。
里长见此撂下锄头,行礼道:“大人自平玄来,想必官职不小,屯田劳苦,怎亲自前来?”
牧衡脚步一顿,拱手回礼道:“大魏军民皆需粮,无论官职,当身体力行,尽绵薄之力。”
“吾惶恐,大人高见,远胜我。”
里长没想过他会回礼,又俯身遥遥一拜,见他带有女郎,又开口嘱咐。
“泽山是亭侯封地,我等早受庇护,此处安逸良久,无任何恶事发生,仅是耕田人手不够,无论大人或是女郎,皆不用太忧安危,治下老幼和善,也懂礼知礼。若大人有需,即可唤我。”
“多谢,将士来此,仅为屯田劳作,不必太顾及我等身份。”
牧衡颔首,说完径直往院中走去。
他之言行让人难以瞧出身居高位,唯有那身气质不俗。
里长虽在心中猜测频频,见他不言自身官职,也不敢追问,只得以礼相送。
大魏的君王与诸侯,本不用特意来此屯田。
回到平玄,刘期在数位医者的诊治下,使病情有所缓和。颁发各项政令后,恐推行地方时,官员欺上瞒下,诏令朝中文臣下达地方监察。但他心念百姓,欲体察民生,与民同苦,几番想亲自去地方。
朝中诸位大臣苦劝多日无果,还使其病情有所复发,牧衡便谏言与他同来泽山。
地方官员并不知这些,百姓只当寻常屯田,村落里没多久就恢复了往日宁静。
乱世中,各处总有闲屋,将士屯田时,会特地修缮,大多会居住在此处,实在无处可住,才会扎营。
两人步入的小院,以竹为屋,以茅草为盖,宛如那时在宁县他们同去的士兵家中。只是尚未洒扫,树荫下杂草簇簇,好在晚风将燥热驱散,尚能在外久留。
沈婉轻阖柴门,对他道:“亭侯先寻个净处歇息,屋中闲置良久,浮尘不利咳疾,待我洒扫后再进。”
牧衡低眸手掌微推,同她将门闩插好。
“不必忧我,与民同苦当不拘小节。但田间劳作,要比琐事难得多,或许我该从此学起,有需我做的,你即可言,不必让我闲着。”
沈婉一怔,仿佛又见那时他割麦尝苦,劝阻的话顿时卡在喉中。
良久,她才拿出袖中白帕,递在他手中。
“院中今日来不及收拾,先要洒扫屋内。但长久无人,必定浮尘极多,亭侯也不能不顾自己,先以此掩口鼻,和我进去吧。”
“好。”
牧衡接过那方白帕,与她同往竹屋走去。
屋中仅有坐卧用的床,还有一案,不会太过费力,仅需擦拭。
十二国中,无论高低贵贱,大多情况仅有女子才做洒扫之事,牧衡其实并不用先进来,但他仍俯身拭去浮尘。
直至天色渐昏,案上烛台燃起,两人才得空歇下。
烛火晃动下,沈婉欲往外走去。
“亭侯先歇吧,我去问下军中行囊可整理好,再去寻些饭食来。”
牧衡走近,轻道:“等下,先闭上眼。”
沈婉不知何故,依言阖目,周遭充斥着他身上的气息。
他抬手替她将鼻梁上的尘土拭去后,这才开口道:“天色已晚,你初来不认路,不要逞强,有卫兵会送来。”
“亭侯……”
“嗯。”
沈婉抬头望他,良久才道:“医者曾和我说过你幼时的事。”
牧衡脊背一僵,没有出声。
她仿佛早猜到他会这样,自顾自地道:“是我先问的,我试图寻个方法,不想让你再自苦,但那时并没有寻到。”
“自苦……”
牧衡笑了一声,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早已发白。
自他听见君王言愧,无论怎样去做,都难以填满心中沟壑,自苦已成习惯,甚至会认为自身有罪。
“沈婉,不用为我想着这些……”
沈婉握住他手,“不是……你听我说,我已经知道怎样做了。欲解苦,先解执念。”
她将腰间七星递给他,遂道:“王上有令,不让你再为他行推演,窥天机。自那以后,你连七星都不戴在身上了,回到平玄你除却政事,很少再同人说话,我还以为,你是真听了王上的话。直到今日,才发觉你定想为他求取生机,不戴七星,只是你怕自己会违令,就如同你幼时并不敢看兄弟玩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