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侯——文檀
时间:2022-06-24 07:47:04

  “雪臣,在我这里,你可以露情。”
  牧衡一怔,才恍惚地发觉,他说过类似的话,连怀抱都是熟悉的,仍有药香血气。
  沈婉轻抱他身,颤道:“还记得鲜卑山吗?无数缘由凌驾在小家之上,使我不能退怯懦弱,你曾这样让我怯过,而今你也可以露情。”
  王上病情,大魏安危,诸多缘由压在他心上,使他自苦自罪,甚至要比她那时更为苦痛。
  沈婉念着那个怀抱的温暖,如今也将温暖还给了他。
 
 
第41章 🔒风雨晦
  次日清晨, 田间众人农忙。
  刘期手持耒耜俯身,学旁人动作, 顺着垄沟翻动泥土,可惜头疾使他无力,又是头次事农桑,坚持片刻后,就弯腰难起了。
  医者忙撂下农具搀扶他,劝道:“王上歇会吧,不能太过劳累,使头疾严重。”
  “我知道……”刘期艰难地起身,大喘着气道:“可是我心里难受,孤以前是父王子嗣里最不受宠的, 曾以为幼时受尽欺辱, 母丧弟亡,手足相残,就已体会疾苦。直到后来参战继位,看过天下黎民的苦, 方知那些根本不能相比。”
  “乱世百姓,想活着都成了奢望,如此劳苦的农桑, 却成了他们夜以继日期盼的事……孤手中的耒耜, 拿起容易, 放下难啊……”
  医者喉中一哽, 想劝慰他, 却落下阵阵轻叹。
  “耒耜下为民生, 固然重要, 但王上还要守护江山无忧, 怎能不注重身子?”
  刘期摇头,撑腰望向远处,使自身能得空歇息。
  “亭侯身侧女郎,孤曾唤她到太极殿问话。那时孤初登王位,战事仅经宛城,民生与百姓所愿皆不知。她言却字字血泪,让人闻之落泪。孤知你好意,也没人比你更知孤身子,多活几日少活几日,有何差别?”
  医者不敢深言,只是道:“兴许日后能好些呢,王上勿要这样说……”
  “无论怎样,大魏总是有良臣在乎民生的,就算没有我在,他们也能做得很好。”
  刘期笑笑,一番话说得透彻,仿佛身患恶疾的人并不是自身。
  他俯身欲再事农桑,可握着耒耜的那只手,却被倏地按住,转头就见牧衡一身布衣。
  刘期一怔,问:“雪臣何时来的?”
  医者生怕那些话落入牧衡耳中,忙走至女郎旁,神情紧张万分。
  沈婉却予之一笑,缓声道:“先生不要担忧。”
  “这……”
  牧衡俯身道:“刚来不久。西侧有片土地已开垦好,王上去监察吧,耒耜由我接下,勿忧这里。”
  “雪臣……”
  仅一句话,让刘期感慨万千,瞥开泛红的眼道:“好,耒耜由你接下,孤必不忧。”
  君臣交接耒耜,牧衡俯身翻土,再未发一言。
  可刘期已不敢看他,转身略走了几步,将发颤的手负在身后。
  大魏众多良臣猛将,各有所长,能使他少忧国事。但耒耜下的民生,他从始至终,都只想交给心存万民的牧衡。
  他有时会因此而忧,更多则是担忧牧衡会自苦,久而久之,就不愿提及。
  那番话,牧衡必听见了,才会这样回答。
  刘期很想问问,究竟什么让牧衡不再自苦,能这样坦然面对,但话至嘴边,又怕这一切都是多想。
  直至瞥见沈婉行礼,他脚步一顿,心中霎时红炉点雪,哪还有不明的。
  “女郎啊……”
  “在,王上。”
  刘期待她走近,诚恳地道:“你解我心中之忧,孤要谢你。”
  沈婉俯身长拜,“民诚惶诚恐,王上勿要言谢,我之言行,皆为小事,解开心结不再自苦,这要靠亭侯自己。”
  “非也……”刘期抚她起身,口中叹着:“亭侯性情孤深知,无你在,没有如今的大魏。是你塑造了他的血肉,孤要替天下黎民谢你。”
  他说完,低头欲拜,惊得沈婉忙跪在地。
  “王上!婉没有亭侯,亦没有今日。更何况如今的大魏,是王上带领数万将士,诸多良臣猛将用心血换来的。婉……何谈功劳,王上谢我,让我不敢受之。”
  刘期长叹一声:“孤所言,皆发自肺腑……许是期限将近,人易感叹。罢了罢了,你起身吧,勿要让百姓瞧见。”
  这话说得沈婉鼻子微酸,她踉跄起身,欲言又止。
  忽而却闻远处传来嘈杂声,几位将士围聚一齐,还有些许百姓慌乱无措。
  刘期皱眉,唤来附近士兵询问:“发生何事?”
  士兵忙拱手道:“王上不必担忧,有几位百姓许是中暍了,突然瘫倒在地,已有人抬他们归家。”
  伏天农忙,极易中暍,本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听他话落,几人却同时抬头望向天际。
  沈婉问道:“先生,辰时刚过,日头不晒,也会中暍吗?”
  医者摇头解释,“怎会。中暍皆在热晒下,或是长时劳作,或是身处夏日不透风处,更难有几人同时中暍。”
  说到此处,医者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敢妄言。
  “王上,还请暂时下令,不要再让其他将士接触那些百姓,另外抬人的士兵,回来后也不必再事农桑,先同住一屋,不要见任何人。”
  医者转头又对士兵吩咐道:“你也不要靠近,站在前面喊他们,就问那些百姓是何种症状。”
  众人不知何故,仍照他的话去做。
  末了,刘期才问:“究竟为何这般行事?”
  “臣不敢妄言……待问过症状,还需诊脉后,才敢确认。”
  士兵站在田垄间,大声叫停了抬人的将士,按照医者的话询问。
  “停下!几位老丈有何症状?”
  将士们回道:“壮热烦躁,头痛如劈①,除此之外,无旁事。”
  话音落下,医者后退数步,望向刘期道:“请王上下令,让村落百姓将士即刻归家,不能再事农桑,此事需暂缓。”
  刘期不解,欲问其故,身后却倏地传来牧衡话音。
  “可为疠疾②?”
  医者回身说道:“仅为猜测,能使多人中招的病症,必不会是中暍,且这般症状,非饮食有误导致。疠疾非同小可,实在不敢大意。但亭侯怎会如此猜测?”
  牧衡面色凝重,走近抬手,呈于众人面前的七星颗颗急转。
  “非大事,七星不会如此,天道指引也为疠疾。还请王上即刻下令,此事耽搁不得。”
  刘期闻言唤来将领,将事宜尽数吩咐。
  原本平静的村落,瞬间变得杂乱,百姓不知发生何事,虽有怨言,也只得听令行事。
  村落中没有其他会医的人,事发突然来不及告知旁处官员,医者只得掩住口鼻出门为百姓诊脉,余留三人回院中等候。
  询问里长后,才得知几人并非外来,长久住在村中,无外传疾病可能。
  没过一会儿,村落中又有多人出现相同症状,甚至还有衄血、神志皆乱③者。
  百姓得知惊恐万分,不敢再出门半步。
  院中三人愈发沉默,君王负手行走,额间青筋微跳,难掩焦急。
  自古以来,若疠疾流行,便会死伤无数,甚至会使当地百姓覆灭,其传染之快,非人为能防。
  爆发疠疾后,无论人畜,皆关在疫所,或直接封锁一处,以免大规模传染,使国蒙难。
  待至傍晚,终于传来消息。
  来汇报的将领不敢入院,在外忙道:“还请王上尽快回归平玄,此地已不能久留。”
  刘期扶额而问:“医者呢?把话说清楚。”
  “确为疠疾……他暂且不能再面见王上。”
  这话一出,刘期倏地瘫倒在地,惊得众人连忙搀扶。
  “王上!”
  他额间青筋急跳,头疾下痛苦万分,任凭众人呼唤也难以回应。
  牧衡将刘期背至屋中塌上,替他寻到药丸吞服。
  未等他言,百姓们的哭喊声就透进屋来,还有将士们的呼喝,望向门外,村中早已混乱不堪。
  将领不曾主事,只得派兵镇压,但患有疠疾的人众多,连士兵都踌躇不前。甚至有人放言,该先离开此处,将村落封锁,再陆续派人来诊治。
  百姓们年岁稍长,不少人曾历经过疠疾,难以隐瞒,这话落在他们耳中,皆以为朝廷要弃此处百姓,纷纷欲往城外跑去。
  可将士中,真有人这样想,不敢多加阻拦,将领又自乱无措。
  牧衡霍然起身,站在门扉处对将领道:“立刻封锁,无论将士百姓,皆不能走。”
  沈婉忙接手搀扶君王,对他道:“村中无人主事,亭侯若担忧,可去吩咐将领,我来照看王上。”
  “好。但要记着,王上醒来即刻唤人将他送回平玄,不能耽搁,疠疾非同小可,晚一步都会出差池。”
  待牧衡走出,刘期才缓过神来。
  “雪臣……”
  “王上,亭侯还在外,可有事要吩咐?”
  沈婉见他醒来,遂道:“我去唤人来,先将王上送回平玄。”
  刘期摆手道:“不能回……”
  “王上?”沈婉脚步一顿,劝道:“王上不可,疠疾能要人命,王上圣体,不能不忧。”
  “沈婉,你听孤言……泽山虽为亭侯封地,若我等走了,此处地偏,距离城池甚远,地方官员不会尽心诊治,只会将此地百姓关押,任由其自生自灭……”
  “怎会……”
  刘期深吸了口气,才逐渐能忍头痛。
  “孤年少曾经历过,疠疾难治……在村中最快的法子为活埋,缓些便是自生自灭,你和亭侯年岁小些,恐怕不知……但沈婉,百姓绝不能弃……”
  沈婉闻言手中动作骤停,继而明了他的意思。
  魏国如今地方官员,虽多为寒门子弟,可太守县令下,还有诸多官员,易自成体系。政事她虽不懂,但身为民却深有体会,欺上瞒下之事,让百姓痛不欲生。所以朝中颁发法令时,仍派有官员下至地方,才得以实施。
  她想了想,轻道:“尽管如此,王上也不能亲留……”
  刘期叹了口气道:“女郎焉知我等没染上疠疾?若走,恐怕要给旁处百姓带来苦难啊……就算我为君王,也不能为求苟活,让万民身处险境。”
  “万千黎民的安宁,皆是我等用血肉护来的,不能弃泽山百姓,更不能使平玄百姓受难。”
 
 
第42章 🔒风雨晦
  待到戌时, 村中经过恐慌,终于归于平静。
  牧衡扶袍踏阶, 见到屋中烛火明亮并无讶异,刘期不走的事,已有人禀告给他。
  脱屐入内后,便见沈婉跪坐在塌旁,替刘期正掖被角。
  “沈婉。”
  “亭侯回来了,村中百姓如何?”
  沈婉起身,走至案旁替他斟水,“王上一直深忧此事,戌时才得以睡着。”
  牧衡轻应了声,接过杯盏, 坐在她身侧时, 视线一直落在刘期身上。
  “还好。王上不肯走,是为了百姓?”
  “是。”沈婉顿下话音,斟酌后道:“怕有人欺上瞒下,给旁处百姓带来苦难, 所以王上不欲走。我能理解他,我也这样想,但医者不在身侧, 又发生这样的事, 头疾使王上很难熬。”
  无论何处百姓, 盛世于否, 欺上瞒下的事还是常见, 沈婉能感同身受, 所以听完刘期的话, 没有任何反驳。
  可乱世战争下, 地方政策的弊端,其实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她在这之前,未曾深想过。有人提及后,她感叹君王的明晰与仁德,同时也不愿君王亲身涉险。
  “其实王上不必亲留,只需再派官员监察,百姓仍会感激君王仁政,甚至会无比爱戴他……我曾想劝慰王上,可是……抱歉,我没能让他回到平玄。”
  刘期说完,她曾尝试过劝慰,但他无意多言,忧虑使其头疾再犯,呕吐不止,沈婉就不敢再劝,只得顺着他意留下。
  牧衡闻言,并没有责怪于她。
  “王上留下,你是何种心境?”
  沈婉一怔,道:“生于乱世,有良田耕种,得仁君庇护,已感激非常。疠疾难医,王上为民而留,一时让我难言……但我不愿他留下。”
  “为何不愿?”
  “身为民,能得恩惠庇护,其实不会奢求太多,有君王一句不弃,我就知道他们肯定会活下来,仁君难得,王上之心,百姓定会明白。苦难下见情,此事换谁来做,百姓都会感激,更何况是王上亲为,知其险,仍赴其险,如此仁君,若我为此处百姓,必愿他万岁身健,怎会让他留下同苦。”
  沈婉的一席话,使牧衡沉默良久。
  他来前,曾想过以此劝慰,或是直接令人护君王回到平玄,他替其留下,在此刻却有了犹豫。
  若刘期实在不愿,定会使其头疾加重,君王为民执拗,他想了诸多缘由,最后唯剩在田间听见的话。
  多活少活,于刘期而言并无差别。
  君王以临死之心面对,所以能弃自身而不顾,为民而留。
  “你敬爱王上吗?”
  沈婉点头,“为民者都会敬爱他,所以不愿他同苦。”
  牧衡缓缓吐出口气,低眸道:“得民此心,在王上眼中,才堪配仁君二字。”
  突如其来的话,使沈婉脊背一僵,浑身颤栗。
  君王因仁政得到仁君之称,或许乱世使众人都忘了,这本是君王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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