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到底何为仁?
《孟子》中曾言: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①。
所以刘期爱民如子,要与民共患难。
这样的他,才能诠释“仁君”二字。
牧衡走至塌侧,观其容颜憔悴,阖目良久后,伏地三叩。
他接下的耒耜何止为民生,更是君王对百姓难以放下的情。
时至今日,他仍想为刘期求来生机,愿他无恙,可在这之前,他更应全其情。
“臣,明白了。”
窗外忽降大雨,烛火被风熄,可在雷光微闪后,沈婉却见到了君臣相握的手。
*
自那晚后,两人不再坚持让刘期离开,派人通报了近处官员,不再隐瞒众人身份,城中迅速分拨粮草,甚至朝中众臣闻讯,也连夜赶来。
疠疾控制及时,村中仅有数十人发病,皆居家不出,着数位名医轮番诊治,让其家人照顾。期间将士们恢复了农耕,只是时隔多日,患病者因年长体弱,多数已极为严重,医者等人还尚未寻到对症药方。
刘期头疾复发,时常卧病在塌,偶尔好些,关心的也为百姓状况。来此的臣子们,终忍不住来寻,甚至还递信给平玄储嗣,拿着回信欲同劝刘期。然而行至院中,见到的却是沈婉。
“吾等欲见王上,还请女郎速速通报。”
沈婉行礼道:“王上刚吃药入眠,不好即刻叫醒他,大人们还需等候片刻。”
“既如此,就请女郎先替王上收拾行囊吧。”
沈婉蹙眉而问:“何故如此?”
“吾等将带王上归朝。”
沈婉俯身轻道:“我知大人们担忧,但王上亦有坚持的道理,此事不如问过亭侯,再做决断。”
众官中,有一老臣负手走出。
“停留此处甚久,于王上安危不利,疠疾非我等能医,长留此处,有何益?女郎听令行事即可。”
沈婉站在门前,抬头道:“恐怕王上不会应,疠疾发病未过七日,我等皆在村中,不知是否带病,若将病带回平玄,将使万民陷入险境。”
老臣鼻间发出冷哼,“女郎难道视王上安危不顾?还不按令行事?你为亭侯的人,我等不欲为难你。”
“王上不顾苦痛留下,朝中拨款拨粮,派有良医,已是仁至义尽,患病百姓皆年长体弱,医者又无力回天,再等数日仍是这般,你懂些什么。”
在场官员,皆附和此言。
刘期下令而留,他们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尽力对待百姓。可乱世大疫每年都有,前秦等地未灭时,几乎战后都会生疫,因此丧命者,上至王孙贵族,下至百姓奴隶,不计其数。
泽山村落,不过数十人,实在不能相比,封村寻医即可,能不能治好,这也要看天意。毕竟疠疾原因众多,若无记载的状况,常拖延甚久才有法医治。
沈婉闻言沉默良久,“诸位大人来此,仅为劝慰王上归朝吗?”
“当然,王上安危当为首重。”
“此地百姓该如何?我等回朝,若带病又该如何?”
老臣嗤之以鼻,“你为女郎,见识浅薄,不懂君王之重,朝政民生,皆要以王上为主。我等回朝不出即可,若果真带病,再着人尽心诊治,无论如何,不能任由王上在此。”
他言,未曾提及患病百姓,沈婉已能明白其意。
“可魏之国策,以民为重……王上留此的缘由,难道诸位大人不知吗?还是诸位明白,仍想弃百姓?”
众人面色微变,纷纷望向门前女郎。
他们并非不知,反而深知刘期仁政,以民为重,才会亲来此处,带有良医为民诊治。
身患疠疾的百姓,在他们看来远没有君王安危重要,自前朝起,处理疠疾的方法,基于政策人道下,百姓病入膏肓,实在无法可医,便只能弃。
众人生于士族,虽经历层层改革,百姓于他们而言,实在微不足道。相较下,更想以此得到刘期重用。
沈婉的话,仿佛戳破了他们的心。
老臣怒斥道:“你有何资格质问我等,你为民,受到君王百般庇护,如今却不忧王上安危,其心可诛!”
沈婉跪地摇头,想起君王曾言,无论如何不能弃民,再观众臣百态,感慨万千。
“非也……无论是我,还是百姓,都愿王上能早日归朝,不愿他以身涉险。但王上绝不会弃民,还望诸位大人三思。”
刘期头疾情况,心中之情,她难以如实相告,只得一再劝慰。
然而众臣却没放在眼里,欲让卫兵将沈婉拖走,皆出言责怪。
“女郎无知,不懂感念王上恩德,该被百姓唾弃!”
“尔此言,可是在说你自己?”
众臣闻言唾骂不止,转头的霎时却惊得纷纷跪地。
牧衡一身布衣与将士同归,他将耒耜丢在老臣面前,其上泥土崩了众臣一脸,却无人敢怒。
老臣惶恐许久,忍不住道:“亭侯究竟何意!女郎其心,难道不够险恶吗?王上安危难道不重要?”
牧衡将沈婉扶起,寒声道:“尔,有何颜面说此言?王上爱民如子,施以仁政,想与民同苦,着布衣事农桑,在百姓危急时不弃。尔等着华衣美服来此,今日大放厥词,不认同王上所愿,背弃国策而不顾,更无仁心爱民。为在王上面前以表忠心,用职权掩盖狼心狗肺,尔等假仁假义为己私欲,我今立斩都不为过!”
话音落下,惊得众臣磕头大喊:“臣等,绝无此意啊!”
老臣浑身震颤,起身怒道:“亭侯是否存有私心,为替女郎开罪,这般折辱我等!”
牧衡指向门外逐渐聚集的百姓。
“尔,敢在百姓面前立誓,你来此绝无私欲?你之言行,可敢在百姓面前再次复述?询问他们如何看待你,又如何看待王上?”
老臣喉中一鲠,面红耳赤地指向牧衡,将储嗣回信拿出。
“亭侯当真要让公子夜以继日担忧王上?”
牧衡腰间七星急转不止,未等他言,就见士兵忙从外来。
“禀亭侯!泽山至平玄沿路,多地有人患有疠疾。”
众人面色惊变,再看老臣手中回信,惶恐无措,跪地发颤。
疠疾源头就在村中,能染多地,缘由只能是那封信。
恰在此时,医者掩面奔来,大喊道:“亭侯!亭侯!百姓有救了,吾等研出一方,患病者喝下已有好转,让王上勿再忧心啊!”
牧衡转而望向众臣,遂道:“尔等酿下大祸,若弃百姓,必无此方,魏国危矣!我先不予追究,待王上醒来定罪。但要谨记,欲弃百姓,百姓也将弃汝。”
他说完,忙往外走去,沈婉也紧随其后。
直至周遭无人,他才问:“若我来迟,你该如何应对?”
“王上仁君,当之无愧,其情百姓皆知……我何尝不敬爱,更何况我深知,若王上回去,亭侯定会替他留,我又有何所惧,当以身阻拦,以命一搏。”
沈婉说着笑了笑,“好在百姓能救,王上情意没被辜负,亭侯也不再自苦。”
牧衡垂眸轻道:“沈婉,我能直面王上怀临死之心,却仍想替他讨来生机,待疠疾处理好,还需你帮我不违他令。”
沈婉一怔,知他在言感应七星,可这话听来,却是在露情。
曾经不敢有私情的人,剖开自心给过她,而今又近乎直白地露情。
让她一时哽咽,不知所言。
良久,她才握住了他手,轻轻应了声“好”。
第43章 🔒山陵崩
魏国疠疾医治及时, 并未造成太多影响。
夏秋过后,屯田使粮食增多百万斛, 陆凉等将领在上沙河训练水军十万,以备来年攻打齐国时渡江,魏军扩至二十五万,粮草大多已先南下,待刘期誓师后,大军将直取楚国,夹包整个齐国。
而齐国在十月初,才得以攻下整个吴国,伤亡不计其数,境内百废待兴, 收复的士族奢侈享乐, 百姓苦不堪言。曾被温时书举荐的张启,帮齐王夺得吴国,本应封爵拜相,却在最后一役时北上, 投靠魏国。
此人经达权变,认为齐王昏庸无道,士族不堪大用, 天下迟早归魏。
张启弃全家北上, 使江左张家被夷三族, 刘期不认其忠心, 因此并未重用。朝中生于士族的官员, 仍觉得张启举措能助魏国, 储嗣性温, 不曾历经磨难, 重臣长久在外领兵,无人加以教导,被臣子们煽动后,对此深信不疑。
大战在即,刘期欲领军出征,想起储嗣难免忧心。
这日下值后,牧衡随令步至太极西殿。
宦官见他行礼道:“王上小憩刚醒,亭侯可先入内等候。”
“嗯。”
牧衡踏上石阶,回望天光,吩咐道:“今夜必降大雪,着人告知女郎一声,不需在止车门等候,早些归家即可。”
“是,奴记下,这就去。”
声止风起,渐有刺骨之意,来往宫奴皆发颤,远处青绿山脉覆有雪盖。
牧衡静观片刻,扶袍入殿,
殿中炉火旺盛,寂静万分,唯有数位宦官拨香添盏,不见任何奢靡之景,主案上除却一方玉印贵重,余下皆十分寻常。
牧衡跪坐于偏案,透过屏风帐幔,隐约得见君王身影。
刘期一身素袍,发髻微乱,从中走来。
“雪臣久候,孤唤你来,想必你已有所猜测。张启入朝,使众臣躁动不已,此人生于士族,害其全家被灭,来到平玄不知愧疚,四处宣扬家世,心狠手辣不能重用,众臣明知,仍这般行事,意复士族官员地位。可惜吾儿愚蠢,不明事理。”
牧衡抬眸道:“有王上在,张启等人难以成事。太子尚年少,待日后多加教导,必不会如此。”
“孤其实,并未将张启放在心上,不忠不义之人,杀了又何妨。只是慨叹,天下未平,战火频起,众臣不以国事为重,反倒行狭隘之事,使孤痛恨万分。太子不能留在平玄,需随军而行,否则百姓将会受苦啊。”
刘期说着,坐于案旁,“还忆竹林,孤曾拜鹤行为师,才有今日见识,待攻下齐国太子继位后,还需他来教。随军的事,还得雪臣费心。”
平玄数月来,刘期病情未能好转,却不再着急医治。在朝中频频调动官职,拟招下令诸多,皆为储嗣继位铺路。
此言在牧衡听来,竟有托付之意。
半晌,他才呼出一口气,“臣领旨。”
刘期笑笑,再言时,避开了他的视线。
“誓师后,孤想再看看前锋将士,与鹤行他们一别数月,竟有经年之感。孤明白,两湘之地易守难攻,定要分拨进攻,但孤还是想先汇合三军。”
牧衡袖下的手倏地一僵,沉默良久。
然而刘期好似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又说了许多军政要事。
待到门外宦官进来添茶,一声“雪下大了”,才止住他话音。
刘期微叹,拿起玉印递至牧衡手中。
“女郎在魏,功劳万千,朝中不能以军功厚禄相授,曾见你在太极殿前为女郎而跪,敬她一身风骨,不想她受辱,想必雪臣敬爱其人,早想替她邀功,可惜孤病榻之身,估计耽搁了此事。但大魏不能亏待有功之人,孤也想全你心意,替她收下吧。”
“孤已下令,魏国境内,见此印者,如见诸侯。”
那枚玉印,其上清晰地刻着“修竹之姿,誉流邦国”八字,字骨瘦劲风流,牧衡一眼就看出,是刘期亲刻。
牧衡接过玉印,叩谢时只觉肺腑钝痛,仿佛每一划都刻落在心。
君王不顾头疾烦忧,为女郎亲刻,仅为全他心意。
“臣……谢王上。”
刘期能听出他话中颤意,转身步至帐幔后。
“回吧,雪大了。”
门外雪屑纷落,牧衡在殿中跪了良久,才收敛神思往外走去。
在他下阶前,宦官忙叫住他道:“亭侯,女郎得知你在此,暂留书阁中继续修书,是奴着人寻她,还是您亲去?”
牧衡往下走去,“我亲去就好。”
待他离去,宦官回到殿中叹道:“王上何苦如此,这让亭侯与您的心,该往何处放啊……恐怕女郎收了,要比不收都难。”
刘期独坐在塌,望向阶上玄衣道:“可孤的身子撑不久了,待到天下太平时,该如何贺他们二人,全他们的情?唯有这样,才不会生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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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甚大,唯有太极殿至书阁的路,其实并不长,许是风雪汹汹,牧衡这段路走了许久才到。
书阁中女郎身着狐裘,手中正摆弄木签,提笔在其上书写,直至门扉被推开,忽入的寒风使她指尖一缩,不由得抚上复发的冻疮。
“亭侯。”
“嗯。”
她撂下笔,将木签装进竹筒里,起身拿着,牧衡看得真切,她垂下的那只手还蹭在狐裘上,欲解痛痒难耐。
两人并肩离开书阁,行至官道上,雪落满衣襟。
牧衡将她手中竹筒拿过,不欲她再因冻疮痛苦。
“此物,何用?”
沈婉斟酌良久,才道:“亭侯议政时,我曾去太常所请教太史令,他告知我,除却星象命盘,还可用签文解惑。七星迟迟不给指引,王上又要御驾亲征,但求上签安心。”
“若求得下签该如何?”
沈婉一怔,不知怎样作答。
她想安的,是他的心,所以迟迟不敢书写下签。
早前在泽山时,她还能坦然对待刘期的病情,直至回到平玄,君王所作所为,好像都在交代身后事,连她也不能剖心面对。
牧衡没有深问,而是开口唤了她,“沈婉。”
沈婉闻他语调与平日不同,有些后悔将签文的事告知他。
“抱歉……签文的事或许不妥,我再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