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操劳甚久,嗓音沙哑,不欲他听出,只得慌忙闭口。
但她心中仍有许多话想说,还有愧疚与歉意。
末了,她走至屋中,俯身一跪。
“博望坡……是我抱歉。”
牧衡走近将她拉起,“沈婉,不要道歉,天意可以违抗,而我也心甘情愿。你为百姓所做之事,我皆听闻,若那日不去,亦无百姓今日,你没错,你做得很好。”
或许不去违抗天意,博望坡将士也能阻敌数波,可无论如何,支援博望坡,从未有错。
沈婉摇头,不知如何诉说。
“亭侯恩德,我一生难还……”
“不要你还。”
牧衡抬手,触碰着她泛红的眼尾。
“支援博望坡,是我此生最不悔的决定。”
第48章 🔒山陵崩
冬月末, 魏军再次分兵北上,温时书带兵留守南阳郡, 楚军已无力夺回城池,两国虽未言和,却已歇战。
魏国十五万大军聚集在西关①附近,西关素有“天下九塞,太行八陉”之称,是攻取齐王都最重要的关隘,西关一破,王都将不堪一击,齐国北地将会尽收囊中,魏军欲得齐国, 必攻此地。
齐国得知其意图, 调兵十万守城,本为天堑的西关,更加牢不可破,魏军多日叫城, 齐军皆闭门不出,攻城之事,甚久无进展。
连日多次损兵攻城, 使得中军帐里气氛异常沉闷。
刘期坐于首位, 频频抚额叹息, 余下谋臣皆无破敌计策。
帐中沉默许久, 终有人忍不住开口劝阻。
“王上, 臣以为可弃西关, 绕行南下攻齐王都。这样长久以往僵持, 损兵耗粮于民生不利, 万一齐楚两国修好,攻我国要地,短时虽能阻挡,长久恐怕难以两头堤防啊。”
刘期摆手,无奈道:“不妥,绕行西关无异于自求死路,前朝五胡乱华,何人绕行西关,下场如何,想必爱卿们定有所闻。”
西关为中原要隘,五胡乱华时,前朝君王南下迁都避祸,独守在西关的将士,硬是将绕行的叛军全歼,正因那次战役,齐王才能再攻守军薄弱的西关,得到中原腹地。
但眼下的魏军,想要短时攻克西关,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分兵北上前,温时书三夜未睡,仍未想到破敌之策,更遑论余下谋臣。
魏军能做的,仅有硬打,让身处楚国腹地的温时书再三坚持。
帐中再一次陷入寂静,刘期呼出口气,阖眼冥思。
“孤明白,或许放弃先攻齐王都的事,按照原策攻下楚国包夹,更利魏军大局,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倘若我们退,西关齐军,定会北上。辛苦诸位爱卿,再想想法子。”
“臣等不敢,为君分忧乃本职。”
刘期的话,并不为过。
齐军虎狼之师,中温时书计谋,攻下吴国后元气大伤,本应休养生息,却几次三番北上,已超魏军意料。
想夺取天下,结束乱世现状,魏军不能退,这些仗都得接下。
待议事散后,刘期独留储嗣还有亲信在帐。
“太子啊……你生在魏国,不见他国百姓之苦,而今随孤奔走各处,有何感想?”
储嗣拱手道:“儿不曾见北羌等地,不知天下最苦为何种模样。但齐楚两国,各处神州腹地,不该如此……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②。让人观之心痛非常。”
刘期点头问:“孤问你,若你领军,前攻能得胜,但敌军以民要挟,你是该攻该退啊?”
“这……”储嗣迟疑片刻,答道:“儿会顾及百姓性命,暂退。”
“非也。”
刘期摇头笑笑,指向旁侧,“雪臣,你答。”
牧衡颔首,遂道:“殿下念及百姓,有仁君之姿,却该攻,不可退一步。”
“为何?”储嗣不解,想要解惑,“前攻会置百姓于险境,这与国策不符……百姓定然会记恨魏军,还会中敌军计谋。”
刘期抚额轻应,“沈婉,你为民,可认同太子所言?”
沈婉一怔,望向父子两人,见刘期眸光微动,心领神会跪地直言。
“乱世为民,会无比感激仁德之举,可当将士用民做质,他们就不会在意百姓生死,哪怕太子领军攻城,百姓仅有一分生机,您也该为其一搏,否则那些百姓的下场,也是灭亡。”
一席话说完,刘期再次望向储嗣时,不复平日温和,周身散发着寒肃。
“孤征战多地,与雪臣他们受到掣肘甚多,太子你要谨记……战争会使万人丧命,本不应是仁君之举,想将仁义二字落在整个天下,百姓不再蒙受苦难,有些仗就是非打不可!狼心狗肺的人,会因你拿百姓做质,他日也会为满足私欲再次残害百姓!”
“孤的身子大不如前,头疾时好时坏,这几年没有亲自教导你,我后悔不已啊!倘若孤有朝一日不在了,这天下,你务必给孤打下来,让百姓能有好日子过!”
“王上!”
“父王!”
刘期的话,惊得众人忙跪于地上。
自古以来,君王就是万寿无疆的象征,当君王自言大限时,哪怕他们早有准备,仍颤抖不已。
“王上万岁……怎能先言这些?”
不知谁脱口而问,未等刘期回答,探马忽然掀帘而入。
“王上,加急军报。连日各地大雪,西关后方运粮好似出了问题,正集附近百姓欲烹食。”
“荒唐!”
刘期霍然而立,怒将面前竹简摔下,“他西关守将疯了!附近百姓能有多少人,给十万大军打牙祭都不够!齐国势大,就是后道粮食尽毁,再等个四五天,也能运过来,我军过不去西关,连阻都阻不了!能做出这事,恐怕城内百姓也凶多吉少!”
众人相窥,面上皆露惊恐。
齐王年事已高,越发昏庸无道,北上攻魏不利,据奸细所言,使其怒火滔天,杀了不少良臣大将。粮草运送不利,天灾导致,朝中再送即可,西关竟想烹食百姓充饥,恐怕这些人根本不敢告知齐王。
刘期气急,拂袖来回走动。
“传我军令,速攻西关,不可停下,决不能让其有空屠城。”
黄复等人反应迅速,忙道:“王上,齐军能集附近百姓,恐怕地方官员早成一体,欺上瞒下,十万大军所需粮草甚多,屠尽西关一城百姓,也难撑几日,需注意后方昌平县的动静。”
刘期闻言,额间青筋乱跳。
“两城百姓……西关守军牲畜不如!”
话音落下,次案旁的牧衡,忽而呕出一口血,惊得众人慌乱不已。
“亭侯!”
“雪臣?你可行了推演之术?”
刘期错愕望去,却见牧衡含血摇头。
“臣不敢违令……”
沈婉忙替他擦拭,将他腰间急转的七星拿下,“并非亭侯感应,是七星反噬……七星不会无故如此……”
牧衡紧握其手,与她同抚七星,“沈婉……可还记得七星大忌?”
“记得,民悲、魂怨、天怒,血染百里之兆。”
在场众人,除却储嗣,皆历经过那次七星大忌,闻言皆怔愣在地。若有此兆,两城百姓难以活命。
刘期阖目微叹,“传令下去,让之行领兵十万,速攻西关,日夜不休。孤亲自带五万铁骑,上山绕过西关,截救后方还在路上的百姓。”
就在他话落的霎时,未等臣子们应下,七星却崩落在地。
牧衡只觉肺腑间如针扎刺痛,张口欲语,仅有血沫溢出。
沈婉能明白他意,想要劝阻君王不能亲征。
然而刘期负手在背后,已看出其意,凝望着两人。
“雪臣,你能明白,孤曾交给你的耒耜为何意吧?齐国百姓虽不是孤的子民,但他们本无错,孤想救他们,才来到西关,他们也因为孤,提早遭遇杀身之祸。孤得言传身教,太子才能懂我心中那份情。”
听他说完,沈婉俯下的身子一僵,那些话瞬间鲠在喉中,想到那个雨夜里,君王不顾疠疾,为百姓而留,诠释着“仁君”二字。
君王好似下定了决心,在众人欲劝前,已下令不许任何人再言,持剑往外走去。
*
绕行西关,截救百姓,对于魏军而言,为万难之策。
西关城前的将士们,需奋力攻城,使城中守军无暇顾及后方,才不能阻分兵路线。
两旁山脉皆地形险要,将士们需要在茫茫雪山上开路,就算救下百姓,也需带他们往北行,送至魏国境内,否则还是会遭齐军杀害。
山中士兵,跌落雪洞者甚多,魏军却未曾有过停歇,直至看见道路上的齐军,有人拿着烹熟的孩童手臂撕咬,激起魏军埋在心中多年的恨,随着刘期令下,皆持刀杀下。
前朝时五胡乱华,齐军多为胡人,曾称汉人为两脚羊,经常杀而食之。后来齐王为发展国力,取整个天下,食人之事才逐渐减少,而魏王不但是前朝宗室,魏军大多也为汉人,见同胞如昔日般被残害,无人能再容忍,皆奋力杀敌。
百姓们慌乱不堪,有些人想趁机逃窜,却被齐军立斩,头颅滚地,尖叫起伏不断。
刘期见之怒喝:“住手!尔杀的可是你齐国子民啊!”
齐军有人回道:“屁,老子都要饿死了,两脚羊算什么东西,要不是将军下令,拿来给我果腹我都嫌。”
此话落下,齐军轰然大笑,有人甚至直接扯过百姓,生生撕咬其肉。
天地间,盘桓着百姓哀嚎与齐军讥笑,声震于野,龙怒滔天。
刘期持剑大喊,眼眶骤红,带兵冲向敌军。
“全军听令,杀!给孤杀了这群畜生!”
层层玄甲自山而下,截杀此处齐军,牧衡在后列阵,着士兵护百姓往北逃离,然而他的视线,却从未离开刘期。
“王上!该后撤了!百姓们已经北上,让将士们相护即可,不可恋战!以防旁处齐军增援!”
牧衡明白君王之心,可他为臣,仍要及时劝阻。
刘期听闻,见百姓们果真已往山上奔去,忙与众将往回退。
“听令!速速护百姓后撤!”
魏军后撤时,皆在百姓身后,或在两旁相护,齐军在后穷追不舍,两军在山林中又厮杀甚久。
但行于山野绝非易事,不少老弱不断跌倒,魏军只能一面杀敌,一面手扶百姓,不少人因此丧命。
刘期在众人围护下后撤,直至见到孩童倒地啼哭,他心骤紧,忙快步奔去,欲护孩童。
大将们焦急不已,忙跟他身后,不知何处传来破空之音,待到众人发现为时已晚,那根暗箭直入刘期腰后。
“王上!”
众人声嘶目瞪,狂奔而去。
刘期颤抖往下看去,用剑支撑自身,见到孩童无伤后,强忍疼痛一笑。
“孩子……别哭……我带你去寻阿母……”
孩童年幼,并不懂这些,听闻“阿母”二字,紧紧抓着他衣袖不肯松手。
“阿翁③……”
孩童怯生生叫了他一声,令后头赶来的众人浑身颤粟,再看他腰间深入的羽箭,皆红了眼眶。
仁君用身护民,孩童无知将他当做阿翁,这何尝不是种信任,风雨飘摇的乱世中,他的仁爱皆为黎民,黎民亦能感受到。
黄复忙将他背起,然而君王却还记挂着孩童。
“黄复……孩子……”
刘期颤抖回头,视线中景星纷飞,曾经接下耒耜的诸侯,再次接下了孩童。
扬起的雪沫使牧衡急喘不止,口中不断溢出鲜血,仍然一手怀抱孩童,一手执剑杀敌。
君臣在乱军中相望,刘期唇齿张合,最后欣然一笑。
北风扰乱其音,牧衡却看懂了。
“由你接下,孤必不忧……”
那是刘期交给他耒耜时曾说过的话。
直至魏军护送百姓成功北上,走到大营时,牧衡终撑不住跪地,不断咽着血沫,遥遥望着君王入帐的身影,又看了眼怀中的孩童,才在恍惚间倒下。
*
魏军接走一城百姓之举,使平昌县成为空城,最终还是没能瞒过齐王。
齐王大怒,将西关守将与一众官员替换,再次运送了粮草,西关城中百姓暂无性命之忧。
魏军却损耗极多,攻城伤亡万余人,刘期受伤的事也传入了齐王耳中,几次派人送丧衣进营。
两军在西关僵持不下,魏军因君王受伤军心受挫,又因齐王之举,不少武将气极,使得营中上下气氛紧张万分。
刘期伤势严重,头疾再犯,常有高热症状,一日之中难醒几回。储嗣衣不解带照顾,医者用尽办法,牧衡不断感应双珠,仍无法使其好转。
牧衡接连几次严寒中咳血,身子大不如前,处理完军政要务,在沈婉的搀扶下,才往君王营帐走去。
刚掀开帘门,就听见储嗣喜声。
“父王!你醒了!”
两人未等反应,刘期就开了口。
“太子……差人去唤营中谋臣武将即刻前来。”
储嗣一怔,没能明白其意,“父王……太多人来,不利你身子恢复。”
这话其他人听闻,皆神色一僵,医者忙俯身诊脉,手抚上的霎时,便颤抖望向牧衡。
牧衡脚步踉跄,心脉崩张,红着眼欲抚七星,然而不等他触碰,七星已崩落在地。
“臣……来了。”
沈婉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忙转身去门外交代宦官。
“你速去唤营中臣子来,要快……无论有什么事都要搁下,必须马上面见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