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窝里横。”雁凌霄揪一把她双颊的软肉,恨铁不成钢, “也没少见你在我面前张牙舞爪。”
“全赖世子宠我。”连翘翘莞尔,借衣袖遮掩轻轻划过雁凌霄手心。
其实她哪儿敢在雁凌霄面前嚣张?至多不过是央求他戴自己缝的荷包, 打的剑穗, 花钱如流水了些。做过最出格的, 也只是在床笫之事上主动勾人而已……
*
春宴少不了美酒。今日的牡丹宴,既是沂王薨逝王府沉寂半年后,重归京城社交圈子的意味,那便有络绎不绝的一壶春、玉露酥。
王妃抱病,世子雁凌霄坐在上首,二公子雁凌云次之。前来吃酒的勋贵们本想看这对嫡亲兄弟唇枪舌剑,抑或暗流涌动,却见了一出博美人一笑的好戏。
连翘翘坐在雁凌霄身后,隔绝大多若有若无的打量。她挺直脊背,脖颈纤柔,又面若桃李,一双罥烟眉似颦非蹙,五官柔和,簪了两只碗口大的牡丹,也不显得俗艳。
席间照例要饮酒作诗,雁凌霄单手支着下颌没有参与的意思,自然无人大着胆子挑衅。连翘翘得以安心吃了几口垫肚子的酒菜,还有余裕给拔得头筹的雁凌云合掌道好,换得雁凌霄冷冷的一记白眼。
一排屏风之隔,前来赏花的女眷们分坐几张矮几。
傅绮文适才哭过,眼眶微红,身旁未出阁的姐妹不好安慰她,却听到坐在上首的几家夫人低声交谈。
“那一位就是……?”
“可不是嘛,妖里妖气的,跟我家侯爷屋里头那位一个路数。”
“抛头露面的,不通规矩,世子也不怕被人看轻。”
“噗,男人嘛,得了新鲜玩意儿,不抖落出去不就白花银子了?说千到万,那一位真坐进来,位置却不好排了,沂王府的人也有这层考虑。”
“话说回来,我听人说,这位连夫人跟之前那位连夫人长相相似,宛如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妹。我听了可吓一跳,世子他……”
傅绮文捂住嘴,耳畔嗡鸣一声,她转过头去看,那几家侯府夫人把酒言欢,已然换了个话头。
另一边厢,雁凌霄听腻歪了诗词歌赋,拍手唤人取来蜡头箭矢和铜壶。
“春光正好,诸位大人嘴皮子磨破都胜不过凌云,倒显得我们王府没有待客之道了。”雁凌霄说,“不若来玩几轮投壶,胜者的彩头么……”
他的视线掠过连翘翘鬓边的牡丹,勾起嘴角:“就拿江南富绅唐万里的水晶花冠为赌注,如何?”
吸气声此起彼伏。都说南梁富庶,然而最为富贵风流的不是南梁的小皇帝,也不是太傅裴鹤,而是号称天下第一富绅的唐万里。他既是裴鹤的义父,也是江南多家丝绸商行、漕运商社的幕后老板。
相传唐万里与人斗富,曾在运河中洒下铜钱,令河道淤塞一日。用一丈高的珊瑚斗法输了,就当即命人碎为粉末。出自他府上的水晶花冠,不用想也知道,会是一件稀世之珍。
有人好奇问一句:“世子,南梁与我大绍隔江相望,商路不继,这顶花冠又是如何流落到世子手中的呢?”
雁凌霄剑眉微抬,露出个意气风发的笑来:“自然是和皇城司的大人们翻墙进唐万里府上,顺手拿来的。”
众人先是一愣,再是击节叫好,哈哈大笑。
皇城司监察百官,世人莫不悚然,但当皇城司的矛头指向南梁人时,那感受就截然不同了。两个字,痛快。
王府的总管太监亲自端来一只铺着细腻红色绒毯的檀木八角盘,正中摆放一樽酒壶高的头冠。
太监揭开铺在上方的绸布,尖着嗓子道:“诸位大人请看——此冠名为水玉一年景,乃是用十二色水晶、丝帛,制成杏花、荷花等十二种时花,谓之一年之景。”
明媚的日光倾落在水晶冠上,隐隐有彩色光晕轮转。
众人交口称赞,屏风后亦传来莺啼燕语般的惊叹。年纪轻些的王孙公子,已捋起袖子,摩拳擦掌准备一举拿下花冠,作为日后娶妻下聘时压箱底的宝物。
连翘翘放下玉樽,清澈的目光凝在耀眼的水晶冠上。
“想要?”雁凌霄生出悔意,“想要说一声就是,大不了换一件彩头。”
连翘翘摇头,耳铛轻晃:“世子言出必行,不必为我坏了规矩。”
“……行,你别后悔,事后找我哭哭啼啼就是。”
寻常花瓶大小的双耳铜壶,置于对坐的两列矮几正中。底下铺了张勾花绒毯,好叫铜壶不轻易翻到。
临水的乐班悠悠吹奏丝竹,《狸首》等古曲随风掠过水面。各府的公子们随曲子的节拍,挨个投出箭矢。牡丹花香富贵雍容,高雅绝俗,端的是一出赏心悦目,又沁人心脾的乐事。
雁凌云四箭中二,笑了笑,风度翩翩地袖手退下。另有长平侯幼子四中一,枢密使次子——傅绮文的兄长四箭全中。
轮到雁凌霄,他本想走个过场,但看到某人的目光实在灼灼,忍不住多问了句:“真不要?”
连翘翘瞅一眼水晶花冠,一年四时的花卉栩栩如生,晶玉清透闪烁,如天光云影倒映其中。她低下头,转动腰间的鎏金香囊球,悄声说:“殿下,这太贵重了。”
雁凌霄眯起眼,抬步走到朱砂划好的红线后,侧身对着连翘翘。他今日没穿着骑装,没戴手甲,而是一身槿紫长袍,伤疤明显的左手匿于袖中,捋起右边宽大的衣袖,露出嶙峋的腕骨,和小半截肌肉修长紧绷的小臂。
手背青筋微微凸起,白玉似的修长手指捻起一只去掉箭簇的蜡头箭矢。雁凌霄眉头轻蹙,余光瞥向眼睫一瞬不瞬,全副心神凝在他一人身上的连翘翘,轻笑出声。
小太监扬声:“世子殿下,第一箭——”
《狸首》奏至下一句,曲调间歇之时,雁凌霄手腕轻轻往后一抬,指腹贯入暗劲,箭矢应声落入壶中。
几轮投壶之后,铜壶已被箭羽塞得满满当当,以连翘翘的位置,几乎难以用肉眼看到空隙。
“第二箭——第三箭!恭喜世子,三箭全中!”
众宾客亦一阵欢呼,给足了主人家的面子。适才卫冕的枢密使家的傅二公子拱手道饶:“世子承让啊。”
此时雁凌霄已是四箭中三,只须再中一箭就与他齐平,按寻常人家的礼数,到了这一步,一定会手松一松,谦让一番,好叫宾主尽欢。
“第四箭——”
连翘翘双手捂住襟前,提起心,屏住呼吸,不敢错过雁凌霄的一个动作。花香如雾,周遭的气息近乎凝固。
指腹轻推箭身,腕根发力。一支箭矢倏然向当中的铜壶射去,传出簌簌的破空声。雁凌霄忽地笑了,看向连翘翘。
下一瞬,就听得当啷一声,箭矢穿过壶耳,前后摇晃两下后,就纹风不动卡在壶耳上。
“世子第四箭贯耳得中,多得一分!”
雁凌霄放下袖子,一哂:“献丑了。”
傅二公子也不是输不起的主,当即道:“世子技高一筹,在下佩服之至。”
总管太监端来水晶花冠,双手捧到雁凌霄跟前:“世子,此乃本回投壶的彩头。”
“兜来转去,又回到我手上,怪不好意思。”雁凌霄说,“不过,傅公子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笑纳了。”
又吩咐太监和红药开王府库房,取一套黑玉棋子给傅二公子,再取出玛瑙酒杯、狼毫青玉笔等物件,以慰排名前十的大人和各家少爷。
丝竹管弦声咿咿呀呀再起,酒席上推杯换盏,酣畅淋漓。
精巧的水晶花冠搁在雁凌霄面前的矮几上,连翘翘眼巴巴望着,等雁凌霄离席,才膝行向前,指尖轻碰水玉雕就的莲花。瓜子仁大小的花瓣底座居然可以活动,发出琤然细响。
身后,雁凌霄轻呵一声:“我得的花冠,小夫人有兴趣?”
“世子。”连翘翘睫羽微颤,一双杏眼如同一汪春水,脉脉含情。
雁凌霄坐下,拎起绸布盖住花冠,冷冷觑她一眼:“你别想。”
连翘翘微丰的唇撅起,轻哼一声:“我又没说想要。”
她看向牡丹园中的湖水,比不得金明池浩荡,但也称得上是波光明净。湖心有一座藏书阁,红梁黑瓦,高三层,却显得纤巧精致,屋脊在湖光映射下勾出煜煜的金光。
“世子殿下。”连翘翘柔声问,“您带妾身去藏书阁转一转,好不好?”
第27章 🔒花吻
“藏书阁。”雁凌霄似笑非笑, 语气轻缓,“小夫人,王府的春画收藏多搬去了琉璃岛, 现在去藏书阁怕是会空手而归了。”
连翘翘嗔他一眼, 似怒似娇:“世子!”
“好吧,偏你会撒娇。”雁凌霄起身, 以酒醉为由让连翘翘服侍他离席。
席间宾客俱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恭送世子。”
起初,二人尚且一前一后徐行,相隔生疏有礼的一臂之距, 身后簇拥一二十位侍女。待走到藏书阁与后院之间的岔路时,雁凌霄就挥退侍女们,牵起连翘翘的手,在枝叶掩映下, 疾步往藏书阁而去。
燕子在檐下徘徊, 守门太监斜倚门柱呵欠连连,远处乐班的女先们歌喉婉转, 字清韵正。太监闭上眼睛跟着点头打拍子,忽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 和靴底踩折落叶的嘎吱声。
他猛地抬起头, 正要开骂, 见到来人不禁膝盖发软,跪在地上打个千儿:“问世子殿下安!”
雁凌霄掣住连翘翘手腕,后者被他拉着小跑两步, 就气喘吁吁,捂着襟口顺气。他看小太监一眼, 吩咐道:“叫人烧两壶热水来, 守在门边, 谁也不许进去。”
小太监额头浸出冷汗,连连点头:“小的这就去。”
藏书阁清幽冷寂,金狻猊上香雾浮动,空气中弥漫墨水和书页的馨香。连翘翘踉跄着迈过门槛,旋即听到咔嗒一声,门栓紧扣,将满园春色关在门外。
雁凌霄一把将她抵在褚红的桐油立柱前,丝丝凉意自轻纱褙子漫入单薄的脊背。她仰起头,迎向雁凌霄危险而强势的目光。
“妾身想来藏书阁见见世面,借阅几本闲书,世子想到哪里去了?”
雁凌霄眼神晦暗,轻蔑地笑出声:“就你我二人,还装?装给谁看?”
他钳住连翘翘下颌,两只手捧住她的脸庞,低头吻下去。大庭广众之下,就敢跟他调情,不好好管束一番,日后不知会撩拨人到何种地步。
“唔……!”连翘翘半推半就,脖子仰得发酸。
雁凌霄搂着连翘翘,近乎于放浪形骸。而她左脚绊右脚,绣鞋、裙裙如落叶凋零一地。
两列高耸的书柜,只容一人通行的过道中,连翘翘被逼到角落,面朝一排排装帧精美、价值连城的藏书。
纤细的手指紧紧抠住书架隔层,骨节如细弱的桃枝,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连翘翘抚过书脊,靠脊线的新旧来揣测是哪一朝的古籍孤本。
少顷,她实在熬不住,捂住嘴的手被雁凌霄扯开,朱唇翕张,涎水沾湿书脊,一边惶恐不安,一边唾骂雁凌霄暴殄天物。
强烈而冷然的气息萦绕周身。耳畔传来雁凌霄的戏谑:“去哪儿不好,非要来藏书阁。小夫人如此急色,就为了那顶花冠?”
连翘翘话音里带了哭腔:“妾身说了不要,是世子非要赏我,如今又怪上我。世子好不讲道理。”
真真是委屈坏了。鬓发散乱,她扶一扶沉重的发髻,又道:“妾身来藏书阁,是想问世子爷借一本书。”
“嗯?”雁凌霄抽去她的发簪,顷刻间,青丝如泼墨,他目露惬意,欣赏乌发披散在半截雪背,懒懒发问:“什么书?”
“一册舆图。”
雁凌霄呼吸稍窒,太阳穴下青筋猛跳,周遭的气息登时一冷,如同春寒料峭。
“舆图?”他淡然重复,似乎并不感兴趣,死死箍住连翘翘腰胯,“倘若小夫人不算真傻,就该知道舆图乃军机要物,非常人得见。”
连翘翘哽咽一声,断断续续道:“妾身知道世子爷为难……只,只是妾身来自江南,或许此生都不会再涉足故乡。想看一眼南北舆图,以解思乡之情,望世子准允。”
南北舆图算不得什么机密,但雁凌霄心中滞塞,酝酿的怒气仿佛一股冷火席卷全身。他了解连翘翘,朱唇绣口没一句真话,连翘翘想要的,绝不只是南北舆图而已。
“好啊。”雁凌霄猝然冷笑,将连翘翘转过来,看向那双盈盈杏眼,清澈的眼里仿佛没有虚情假意的容身之处。
他摘下连翘翘的鬓边牡丹,粉白两色的花瓣早在方才的肆虐中蜷缩凋残。花萼被连翘翘张口衔住,牡丹重新又在她口中盛放,她的眼尾余下餍足的红晕,肃穆的藏书阁于刹那间媚色生春。
又来了,雁凌霄心中冷笑,连翘翘想要达成目的时,就会如此惺惺作态。真以为他是烽火戏诸侯的蠢材不成?
雁凌霄喉头咽动,平直宽阔的肩膀筋肉紧绷。他欺身而上,撕扯层叠的牡丹花瓣,急切而近乎暴虐,按捺着快要把人逼疯的怒火。
怀疑是一回事,亲眼见着连翘翘同他撒谎,又是另一回事。他想掐住连翘翘的脖子,逼问她从何时开始编织这场盛大的谎言,但又暗暗畏惧,会得到一个无法接受的答案。
口中弥散花叶的苦意,连翘翘险些喘不过气。若非理智尚存,她真想啐雁凌霄一口,摔他一巴掌,问问世子爷今儿个可吃了药?怎的没来由的朝人发疯?
一炷香后,孤本落了一地,泛黄的书页飘零,幸而未沾上秽物。
连翘翘躺在世子的外袍上,勉力抬起胳膊,让雁凌霄为她擦身。微丰的唇紧抿,忍不住嘟囔:“世子爷今日好大的气性。”
雁凌霄发了一通邪火,情绪稳定许多,低声问:“除了南北舆图,还想要什么?一并说了吧。”
连翘翘微怔,世子有这么好心?她试探道:“其实,妾身最想要的东西,只有世子才能给。”
“身契?”雁凌霄挑眉。
连翘翘的心脏咚的一跳,她双手捂住锁骨,血脉在指腹下跃动:“是。妾身想借世子的手,恢复良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