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翘竖起耳朵听,生怕听岔一个字就谬之千里。她攥紧胸前的玉佩,从头到尾默念一遍雁凌霄的交待,方才定神道:“世子放心,妾身省得了。”
“别害怕,大胆去做就是了。”雁凌霄捏一把她面颊的软肉,翻身下榻,赤着上身为她捡落了满地的衣裳。
连翘翘的脸红到滴血,瞥一眼雁凌霄线条明晰的腹肌,和随着走动、弯腰的动作而牵扯紧绷的肩背。他皮肤白皙,一如白玉雕就的神祗。
她整个人缩进毯子里,手忙脚乱换上太监的圆领袍衫,强自忽视衣角上沾染的湿痕,以及萦绕鼻尖羞人的麝香。
“夫人穿这一身,别有一番……风味。”雁凌霄轻笑,为她捡来鞋袜,托着足底,握住圆润的脚踝,好生将如玉如脂的双脚套入粗劣的棉布足袋。
连翘翘没被他这样伺候过,有些坐立不安,嘴唇抿了抿,刚想挣开双脚,耳畔又响起雁凌霄的声音。
“早先说过,要为你换一桩身份,眼下倒是个好时机。”雁凌霄道,“王璞的远亲有位连襟,如今任八品太常博士,和你五百年前乃是一家。他官位不高,但胜在是清流小官,背景干净,家中人口简单,只有两个已经嫁人的女儿。我已与连博士私下商议好,借用他早夭的姑娘身份,为你挂上户贴。从今往后,你就是连家的三姑娘,有父母,有姊妹……”
一开始,连翘翘甚至没明白雁凌霄的意思。少顷,她的心脏咚咚直跳,仿佛回落人间,一双杏眼瞪得老大,几乎不敢相信雁凌霄说的话:“世子说的可是真的?”
雁凌霄勾起嘴角,为她挽好发髻,束好幞头,而后沉着声音反问:“我几时骗过你?”
“世子殿下。”连翘翘踮起脚,蹦起来,扑进雁凌霄怀里,勾住他的腰,“再造之恩,翘翘永世不忘。妾身欠您两条命,以后会一一还清……”
“还清?”雁凌霄神色微冷,垂眸睨向连翘翘,“夫人打的好算盘,跟我说一说,你想怎么还?”
连翘翘将雁凌霄的不悦看在眼里,环住他的脖子,讨好似的亲吻他的喉结,口中呐呐:“好世子,妾身说错话了,您别跟我一般计较。”
她嘴角上扬,心口噗噜噜冒着泡。她要有家了,哪怕是个只写在户贴上的家,也比孤身一人颠沛流离来得好。
她不再是明月楼的连翘翘,而是连家三小姐翘娘。
*
翌日,田子巷。
连翘翘在红药搀扶下矮身下轿,手扶帷帽沿,透过雾青绉纱小心打量巷子左右的小院。
此处住的多是商贾人家,屋檐、门楣谈不上气派,院落狭小,巷子口挤满等待卸货的骡车和油布马车,人声藉藉。连翘翘皱一皱鼻翼,嗅到一股骡马身上的腥臊味。
“姐姐可认识吴嬷嬷?”连翘翘问。
红药挽住她的臂弯,紧赶慢赶往巷尾走,悄声道:“回夫人,奴婢是王府的家生子,只略略听奴婢爹娘说起过,世子爷一岁前,先王妃就做主让吴嬷嬷放归良籍,据说嫁给了一位开香料铺子的掌柜,没再回过王府。”
连翘翘了然,待闻到一股冲鼻的香味,就停下脚步,敲了敲院门。
不多时,院门开了条缝,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探出头,见门口是两位锦衣华服的女子,面上发红,磕巴着问:“你们找谁?”
连翘翘莞尔,声音轻柔:“这儿可是吴娘子府上?”
院内传来一声责骂,少年缩回脑袋,嘀咕一番,又转过头,一脸纳罕地请她们进去:“我娘在里间,夫人这边请。”
连翘翘跟在后头,轻踢裙摆,避开地上铺晒着的香料。
一位四十出头的妇人候在廊下,她身形富态,五官圆融,隐约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娇憨可爱的女子。
“吴嬷嬷。”连翘翘福身行礼,“此番叨扰,是有要事相请。”
妇人眯眯眼睛,上下打量她和红药的衣裳,旋即了然道:“沂王府的人?”
“哎。”连翘翘从颈间取下那枚凌霄花赤玉佩,递给吴嬷嬷,柔声说,“我奉世子之命,前来拜会,还请嬷嬷看在世子的份上不吝赐教。”
吴嬷嬷拿过玉佩,摆在手心,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语气和缓、亲热许多:“夫人随我进屋,喝几口热茶。”
吴嬷嬷的儿子拢着袖子,就要去厨房烧水,却被吴嬷嬷喊住:“你去院门口蹲着,别叫人进来,连你爹回来也不行。”
红药笑吟吟道:“还是奴婢去烧水煎茶吧,夫人和嬷嬷且等上一等。”
连翘翘被吴嬷嬷挽着进了里屋,坐在茶桌上首。
“夫人,您请坐。”吴嬷嬷坐在一侧的矮杌上,见连翘翘起身相让,忙握住她的手,让她坐好,“地方小了些,腾挪不开,夫人您多担待。”
她目露慈祥,仔细看了看连翘翘,一叠声道:“好,好,世子身边有您这般知冷知热的人,若王妃泉下有知,也能欣慰了吧。”
“嬷嬷取笑我了。”连翘翘与吴嬷嬷寒暄几句,得知她近年一切都好,只是时时思念早逝的王妃,惦记幼年丧母的世子,“世子身子康健,备受陛下荣宠,但……嬷嬷可知道,世子的身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吴嬷嬷面色骤变,她在田子巷,自然也听说过一个月来闹得满城风雨的假世子案,也大略猜到雁凌霄如今不是被禁足,就是被关进了宗正寺。
连翘翘握住吴嬷嬷的手腕,半蹲下身,平视吴嬷嬷:“嬷嬷,兹事体大。我相信世子不会有事,但这事若不早些解决,世人就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等到那时,无论是世子的清誉,还是先王妃的身后名,都会沾染上污迹。嬷嬷既然惦念世子安危,也愿意信我,那么就拜托您,请告诸一切真相。”
“夫人,并非老奴不愿意开口,只是……”吴嬷嬷抿紧嘴唇,温婉团融的脸隐没在屏风的阴影中,“世子的生父,乃是当今圣上。此事若说出去为世子声辩,保不齐就是把世子往火坑里推,还会牵连王妃的名誉。”
“什么?”连翘翘身形俱震,愕然道,“您的意思是……?”
她不敢再说下去,以袖掩口,用气声道:“可是王妃,是陛下的亲弟媳,这……”
连翘翘顿时明白了吴嬷嬷的顾虑,一时心荡气促,五阴炽盛。她揪紧绡帕,思虑良久,思及雁凌霄俊美的眉眼,和昨夜床笫之间的耳鬓厮磨、温言细语,忽而恍然大悟。
“吴嬷嬷不必忧虑。”连翘翘道,“世子人虽在宗正寺,但从未受皮肉之苦,还被仔细伺候着起居、饮食,如此一想,能让宗正寺客气相待的人,除了陛下,又会有谁呢?
嬷嬷,陛下他一定心知肚明世子的身世。我不敢揣度圣人的心思,但是嬷嬷,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既然不怪罪世子,那么眼下定缺一位能证实世子身份的人证。我明白,嬷嬷担心家里人受连累,但嬷嬷何不想想,给陛下递台阶,让天家父子团聚,这是何等的恩德?旁人想修还修不来呢。”
她说得口干舌燥,恰逢红药端茶进来,就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清爽的散叶茶。
吴嬷嬷沉默良久,黑蚕似的眉毛颤了颤。她握住连翘翘的手,低声说:“老奴省得了。”
“嬷嬷大恩,我和世子都会记在心上,不会让您受了委屈。”连翘翘长吁一口气,扶起吴嬷嬷,“您打点好家里,今日就随我去拜见长平侯。”
“长平侯?”吴嬷嬷讶异。
连翘翘心下惶惶,有几分紧张,但仍是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她弯起嘴角,柔声道:“一切都是世子的吩咐。咱们去拜会长平侯,再由他带咱们去求见皇上。”
第31章 🔒良娣
天色昏蒙, 一行三人赶在入夜前入了长平侯府。
长平侯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不过两个月,就比正月灯宴时老了许多。他须发皆白, 双目黄浊, 见到连翘翘却眼前一亮,老泪纵横。
“连夫人, 老夫久候多时,您总算是来了。”长平侯引她们进去,还让侯夫人差遣丫鬟为她们准备入宫的衣裳。
“多谢侯爷。”连翘翘福身道, “此番若是能让世子顺利脱困,事后世子殿下定会记得侯爷的好处。”
长平侯摆摆手,唏嘘道:“老夫也不图这些,不过是报世子救命之恩罢了。”
茶水陆续呈上, 长平侯坐在上首, 缓缓告诉连翘翘,早在一个月前, 世子就对如今发生的事有所准备,也预料到陛下不会深究他的罪责。
连翘翘的罥烟眉轻拧:“侯爷, 既然陛下和世子都明了彼此的身份, 为何不早些时日认回世子?何必多此一举, 让世子白白受一回委屈?”
长平侯讪讪道:“老夫不敢妄言,只是依老夫浅见,世子先前在皇城司如鱼得水, 坐山观虎斗岂不美哉?”
连翘翘听得一脸茫然,杏眼眨巴几下, 反问道:“所以, 是世子不想认皇上?那陛下闹这么一出是想……”
“嘘。”长平侯被她两句话吓得腿栗股栗, 树皮一样苍老的脸皮抖了又抖,“夫人,圣人的心思岂是我等能够揣度的?”
他唤侯夫人进来,让她领连翘翘等人去客院休息,养足精神,天一亮就随他进宫。说罢,脚底抹油似的走了,生怕连翘翘又说出句惊天动地掉脑袋的话来。
*
白露暧空,月落参横。
马车辘辘而行,连翘翘揭开车帘一角,见恢弘的宫城在熹微日光里,宛如蛰伏的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就能将人不带骨头地嚼碎,吞吃入腹。
起先她还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可马车越靠近东华门,心跳就越剧烈,身上的华服如枷锁般挤压周身的骨骼。
她不确定,见了皇上能否顺利将雁凌霄从宗正寺解救出来。更不确定,如她一般身份低微的人,知晓了天家父子的秘密,能否保住小命。
早知道,就不该答应雁凌霄,上了雁凌霄的贼船,哪还有下船的道理?连翘翘扼腕,越想越后怕。
宫城外响起首陀、行者敲击梆子报告时辰的声响,日头彻底从城墙外冉冉升起。
连翘翘扶着红药的手腕下车,脚下踉跄,险些崴到脚踝。
红药忧心忡忡道:“夫人可还安好?”
连翘翘长吁一口浊气,站稳脚跟,松开红药的手:“一切都好,该说的不该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姐姐在东华门外候着,若是午时过后,我和长平侯都没出来,你就去找何缇骑,让他带你去宗正寺,请世子爷示下。”她敛眉正色,颤抖的指尖蜷缩进袖中。
“不会有事的。”连翘翘安慰红药和吴嬷嬷,又像在自言自语,“世子都安排好了。”
宫里规矩大,连翘翘和吴嬷嬷被宫门守卫查验过身份,又让女官从头到脚检查过一遍,确认没有夹带禁物,才请她们在东华门内一处偏殿的耳房里等候。
这一候便是两个时辰。耳房闷热,连翘翘捻起绡帕一角拭汗,握住脸色苍白的吴嬷嬷的手,和她的手一样发凉。
吱呀,一位方脸阔额的紫衣太监推开门,面上带着谦和客气的笑:“夫人,嬷嬷,陛下正与长平侯吃茶呢,听说夫人来了,特特儿遣咱家来请。”
“敢问公公贵姓?”
紫衣太监微笑:“不敢言贵,鄙姓敬。夫人随我来吧。”
“哎,多谢敬公公。”连翘翘双手交叠在腰间,道一声谢,不敢多说多问,垂下头紧跟在后面,余光瞥见两侧褚红的宫墙向身后蜿蜒。
身在其中,才觉出宫墙之高,而她与墙根下慢腾腾爬行的虫蚁无异,每走一步,都须耗费极大的勇气。
敬公公见她脸色不好,手揣在袖子里,笑道:“夫人且松一松弦,陛下宽和,不会为难您的。”
“多谢公公提点。”连翘翘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和吴嬷嬷一道在文德殿外候了一盏茶的时间,敬公公终于从殿内出来,宣她们进殿觐见。
一进殿内,就闻到自金狻猊中缕缕飘散出的杜若冷香,以及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
连翘翘胆子小得针尖大,什么也没看清,就闷头跪拜下去,声音细若蚊吟,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小鼠:“民妇连氏叩见皇帝陛下,祝陛下万福金安——”
端坐上位的皇帝咳嗽几声,接过紫衣太监的茶润喉,方才冷嗤一声:“前些日子霄儿闹得满城风雨的妾室,就是你么?”
“臣妇有罪,辱没世子声名,请陛下宽恕。”
连翘翘梗着脖子,冷汗自鬓角滑落,悬在下巴尖上,再嘀嗒掉在金青色的石砖缝里。
皇帝胸膛几度起伏,像是喘不上气,声音嘶哑:“罪臣雁凌霄已非沂王世子……你也没资格为他求情。”
话说到这个地步,连翘翘退无可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望一眼袖手闭目盘手串的长平侯,一股脑将吴嬷嬷所说的雁凌霄身世和盘托出。
“陛下,世子……雁公子对陛下的孺慕之情天地可鉴,求陛下念在已逝的沂王妃份上,饶恕公子吧。”
文德殿内鸦默雀静,唯有香线燃烧时扑簌而落的动静。
皇帝转动扳指,半阖着细纹密布的眼皮,冷漠的目光如淬剑的冰水,倾落在玉阶下匍匐身躯,脊背发颤的女人身上。
“这些话都是霄儿教你的?”皇帝缓缓问道。
连翘翘硬着头皮:“……是民妇自作主张。”
皇帝的心绪复杂难言。若非大绍内忧外困,几位不成器的皇子难以支撑局面,或许他终其一生都不会认回雁凌霄。他也知道,雁凌霄对此了然于心。
愧疚么?也许吧。
但当他已皇位做饵,诱使雁凌霄入局,却换来对方的无动于衷,皇帝心中的愤怒如厉火,将那点愧疚燃烧成灰,风一吹就散得一干二净。
“他把你推到台前,所图为何,想来你心中自有计较。”皇帝神情愈发阴沉,觉得讽刺又可笑。
枉他以为雁凌霄会是合格的储君,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拿是否入局当筹码,把他和沂王府一系尽数算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