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连翘翘掌心撑地,战战兢兢抬起头,睫羽轻颤:“陛下,民妇不知。民妇只相信陛下的舐犊之情,不会因外物减损分毫。”
皇帝一怔,一时看不透玉阶下的女人是真傻还是装傻。若是真傻,那为她费尽心思筹谋的雁凌霄算白了工夫。若是装的,那他这位流落在外的好儿子,就是个被乱花迷了眼的蠢材。
皇帝起了兴趣,黑沉的脸色和缓许多,让敬太监给连翘翘二人赐座,把玩着麒麟如意,细细盘问她的身世。
连翘翘喉头一紧,眼珠子紧盯指尖:“民妇是太常博士连如阙的女儿,行三,上面有两个已出嫁的姐姐。民妇幼时体弱多病,寄养在京郊庄子上,去年底在庙会与世……雁公子相识。”
敬公公凑到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皇帝颔首:“太常博士,倒是个清要职位。你父如今官衔八品,为妾也不算委屈了你。”
连翘翘呐呐无言。旋即,又听皇帝道:“宣中书舍人觐见,草拟圣旨着雁凌霄乃龙血风髓,恢复其皇子身份,重新序齿为四皇子。封太常博士连如阙之女连翘翘,为从三品良娣。封民妇吴氏,为七品敕命夫人,赐金银各百两。”
心头一突一跳的,周身的血液涌向天灵盖,耳畔一波波潮汐般的嗡鸣。连翘翘与吴嬷嬷对视一眼,相携着俯身行礼,额头抵住手背:“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闭了闭眼,挥手让他们退下:“朕乏了,都下去吧。”
静候多时的长平侯起身拱手:“臣告退。”
敬公公送他们三人出宫,行至文德殿外,笑眯起眼,向连翘翘道喜:“连良娣是有福之人,咱家在这儿先贺一声。”
连翘翘尚未适应突然间鲤跃龙门的身份,窘迫地退了几步,福身道:“公公客气了。臣妇的荷包香囊等物都在宫门女官处……”
敬公公笑道:“能沾一沾良娣的喜气,已是咱家的福分,哪敢问良娣讨赏呢?”
长平侯面有喜色,捋下一枚金扳指,递给紫衣裳的太监:“连良娣不必客气,这份礼,由老夫替你送吧。”
连翘翘哑然,一出文德殿门,上至长平侯,下至宫里的太监、宫女,待她的态度都有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叫她茫然费解。敬公公甚至差人叫来两顶软轿,特地嘱咐让小太监脚下稳当些,把她和吴嬷嬷、长平侯送去宫外。
在她受宠若惊之时,陛下的旨意已像飞鸟般抵达京城各处,有如冷锅里爆豆,平地一声惊雷,让沉寂许久的京城炸开了锅。
而更叫宗室勋贵、满朝文武在意的,不是雁凌霄曲折起伏的身世,而是他那位被封作从三品良娣的娇妾,连翘翘——在大绍,唯有太子之妾可称良娣。
*
自出了宫门,坐上长平侯府的车驾,天上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烟雨朦胧,依稀能听见运河舟楫拍击水面的摇橹声。
马车径直向宗正寺驶去,橐橐的马蹄在大门前止住时,早得到消息的寺正等人已抹着满头热汗,垂手候在门边。
长平侯先行下车,车窗外随即响起一阵寒暄:“长平侯,侯爷……”
红药撩开车帘,连翘翘珊珊步下车驾,宗正寺上下官吏不由随之一静。她尚未入皇家玉碟,一夜之间就随雁凌霄鸡犬升天,身份高贵但也尴尬。
“连夫人。”寺正讪讪道,“世子……殿下那厢,陛下早已关照好了,没叫殿下吃一星半点儿的苦,喝茶的水都是清岚山上挑的泉水。”
连翘翘抽一抽嘴角,她能不知道么?雁凌霄但凡擦破点油皮,宗正寺这帮人都能在脖子上留一块碗大的疤。
“大人费心了。”连翘翘柔声道。
正说着,宗正寺里间热闹起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外院候着的人群遽然一静,望着年轻俊美的新晋四殿下全都屏住了呼吸,躬身行礼:“殿下安好。”
雁凌霄一身皇城司的常服,黑衣银甲,自箭袖到手甲俱是白银般的精铁,在雾气蒙蒙间,宛若一束天光。
他微阖双眼,看向站在青油纸伞下烟雨霏霏中的连翘翘,勾一勾唇,用口型说了两个字:“过来。”
连翘翘心头一颤。
随即,她推开红药手持的纸伞,拎起裙摆闯入雨幕,绣鞋踏开一弯弯积水,在众目睽睽之下扑进张开双臂的雁凌霄怀中。
“殿下。”
第32章 🔒偷闲
“委屈你了。”雁凌霄搂住连翘翘, 玎玲作响的步摇在他指尖重归平静。
连翘翘仰起头,激越的情绪一时难以平复,眼眶濡湿。刚想开口就听见长平侯尴尬咳嗽, 于是忸怩地推开雁凌霄, 轻扯他的袖子:“殿下,咱们回去吧。”
雁凌霄瞥一眼长平侯等人, 牵过连翘翘的手,淡淡道:“诸位大人请留步,不必相送。”
宗正寺的寺正哑然, 喃喃道:“殿下,这怎么行?”
他还琢磨着派一辆宽敞的马车护送雁凌霄回去,再请中人递拜帖,摆一桌酒宴跟雁凌霄请罪呢!
可雁凌霄连一丝目光都欠奉, 略略颔首后就与连翘翘相携上了马车。
“妾身已派人将吴嬷嬷好生送回家, 殿下若是想请嬷嬷来叙叙旧情,不如明日……唔。”连翘翘阖上眼, 手抵在雁凌霄肩头,小声嘀咕, “殿下, 外边还有人呢。”
雁凌霄只将她抵在厢壁角落亲吻, 吮吸下唇,咬出牙印子,微微发肿了, 才不甘不愿往后撤:“躁了一个月,现在让我做柳下惠?夫人好大的面子, 升官发财了, 就对我过河拆桥, 这不好吧?”
明明前两日才做过,这话说的,连翘翘都替他臊得慌。软绵绵地嗔他一眼:“殿下惯会排揎人,不跟你说了。”
侯府的车驾说不上小,但多了个雁凌霄,大喇喇岔开长腿坐在当中,连翘翘只得缩手缩脚挤在车尾,没多久,就被人扯过手腕,坐到雁凌霄腿上。
“去城郊金明池,遣人备好画舫,今夜留宿琉璃岛。”雁凌霄屈起手指,轻敲车壁。
“是,殿下!”车夫得令,打一个尖锐的呼哨。
春风卷起车帘,湿润清凉,吹散车内的燥热。连翘翘捂住嘴,忍耐细碎的惊呼,耳尖仿佛戴了一对相思豆。
车外雨密还疏,花枝不堪重负,折了一回又一回。
*
是夜,沂王府。
沂王妃沉着脸,拨动手捻,口中念念有词。少顷,她拨冗看向跪在榻边的雁凌云,声音发懒:“我提点过多少次,不要自作聪明。现在倒好,既得罪了雁凌霄,又得罪了皇上。云儿,你要是当真以为,没有人能看得出首尾,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孩儿知错了。儿子也想不到,雁凌霄会是龙子,更想不到,陛下为了给他铺路,情愿认下兄夺弟媳的罪过。”
啪!雁凌云歪过头,捂住青紫的嘴角,嘴唇都发白,他膝行几步,如幼童般匍匐在沂王妃膝头,“母妃,是儿子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您跟外祖父说,跟舅舅说……他们总有法子。”
雁凌云的眼睛清澈而透亮,黑漆漆的,沂王妃似乎想起幼时的雁凌云,也总这般扑在她膝头。那是多么好的年岁,她有世人皆羡的儿子,年少聪颖,从没让她失望过。这才多久,事情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沂王妃狠狠闭上双眼:“早知如此,当日应该拼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把他强占连氏的秽闻捅出去。如今时机已过,多说无益。”
她握住雁凌云的手,用力拍他的手背,虚弱的声音像是从破了洞眼儿的风箱中挤出似的:“云儿,听母妃一言。你哥哥既已是皇子,外人眼里他始终是沂王府走出去的,跟咱们母子俩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再不愿,他也是你的兄长。圣上将他认回去,少不得要给王府安抚。等过两个月,母妃就让你外祖的门生为你请封。”
言下之意,既然王位已是囊中之物,不如放下芥蒂,和雁凌霄握手言和。日后在朝中,还能互为倚仗。
雁凌云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他闭了闭眼,牙根耸动,端和温文的脸孔有些扭曲。
良久,雁凌云挣开王妃,拱手道:“儿子明白了。那些参大哥的折子,都是三皇子的人递的,儿子不过是被他们的妖言蛊惑。过几日,儿子会亲自向大哥……不,向四皇子殿下负荆请罪。”
*
王府大街老早的鱼轩莅止,冠盖相望,俱是来恭贺沂王府一门双喜的王公贵族。
正主的车驾反倒被堵在巷子口,小朱子跳下车驾,泥鳅一样钻进车流里,过了一炷香,方才腾挪出一条让马车慢悠悠挤进去的过道。
连翘翘指尖抵着下巴,艰难地系好帷帽。没成想,被雁凌霄一抬手摘去,还恶劣地抬起一边眉毛笑她:“王府里都是老熟人,何必犹抱琵琶半遮面的?”
“可是……”连翘翘嗫嚅,“王府门前那么多外人呢。”
雁凌霄哼了声:“让他们看去。”
说罢,他伸出手,亲自搀扶连翘翘踩着铺了绒毯的矮梯下车。
这时候还没进王府的,都是些门第不高的小贵族。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雁凌霄一出现,机灵的人早就下车候着,纷纷拱手道好:“四殿下……见过四皇子。”
雁凌霄还未序齿,不好回应这些话,颇显轻狂地点点头,领着连翘翘走正门进了沂王府。
一阵香风袭来,旋即飘散。
待他们走后,久候在门边的贵族子弟们终于醒过神,面面相看;“刚才那位,莫非就是连良娣?果真是位难得的美人。”
“谁家的女儿?太常寺连博士家的吧,嗐,那老东西也算踩了狗屎运了。不声不响的嫁女给世子为妾,这才多久呐,居然成了,咳,的岳丈!”
“你还别说,既然那位不是沂王府的人,就不必守三年孝期。等入了夏,最迟年底,陛下定是要给那位指婚的。眼下的形势,多少人都盯着四皇子妃的位置呢。”
这些交头接耳的八卦,连翘翘自然没听到,就是听到了也不甚在意。难得跟雁凌霄再来一次沂王府,她有更紧要的事须要去做。
沂王妃和雁凌云候在正堂外,母子二人均盛装打扮,换上了进宫才穿的朝服。阔别多日,先是一番泪眼婆娑的寒暄。
雁凌霄摩挲手甲,好整以暇听着,见雁凌云噗通一声跪下,适才挑了挑眉。
“世子哥哥。”雁凌云深深俯首,“……四殿下,之前是臣弟怒火烧心,被小人欺瞒,让殿下蒙受冤屈。臣弟愿负荆请罪,只要四殿下能够出气。”
此话一出,连翘翘这般迟钝的人都眉头打结,白生生的小脸皱成一只包子,躲在袖子里的手悄摸扯一扯雁凌霄蹀躞带上的紫藤香囊。
雁凌霄弯了弯嘴角,躬身扶雁凌云起来,说了些不计前嫌的套话,端的是兄友弟恭,感人肺腑。
“霄儿,陛下让你几时入宫?”沂王妃提议道,“既然旨意没下,这段时日也不用去皇城司上值,成天住在城郊来来回回的耽误工夫。不如还是住在家里,世子的院子给你一直留着呢。”
雁凌霄收敛笑意:“宫里来了人说,陛下叫我明日就携家眷、仆从入宫。”
沂王妃有些尴尬,扶着雁凌云的胳膊咳嗽两声:“你是个懂事的。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嘱咐你的,只记得沂王府始终是你的家。等过两年云儿大了,在朝中和你互相唱和,也是一桩美谈。”
雁凌霄丢下一句“王妃的话,侄儿铭记于心”,就推说要差遣奴婢收拾进宫的行李,揽住连翘翘的肩走了。
影壁前,雁凌云与沂王妃四目相对,皆松一口气。
*
行到世子院中,连翘翘到底没忍住,攥住雁凌霄手甲冰凉凉的指尖,仰头问他:“殿下,早先京中杂剧班子传出那等污言秽语,害得殿下去宗正寺走了一趟。背后之人,爷可查清了么?”
“嗯?”雁凌霄轻笑,“夫人以为呢?”
“妾身上哪儿打听去?”连翘翘扁着嘴,“我只认一个死理儿,谁得利就是谁下的黑手。殿下神通广大,一定早就知道,何苦为难我呢?”
雁凌霄瞧她再捉弄两下就要耍小性了,遂搂住她的腰,在发心落下一吻,低声说:“多谢夫人提点,我心中有数。”
入宫的行李自然不用他们亲自收拾,红药早早列了单子,让小太监们打包得用的小件家具、先王妃留下的花瓶、屏风等物,再让侍女们把库房里的皮货、珠宝一一清点装箱。日常用趁手的都带进宫,其余的则装上骡车,送上运河边候着的漕船,一律放到琉璃岛去。
见红药额头束了汗巾,叉着腰忙里忙外,连翘翘便净过手,亲自为雁凌霄煎茶。再取过从琉璃岛上带来的针线篓子,走线如飞般绣一只粉底银线的荷包。
二人都换了家常衣裳,一左一右坐在榻上,偷得浮生半日闲。当中隔了只矮几,也不耽误雁凌霄捣乱,捉住连翘翘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明日进宫,我特意挑了座离玉清殿八百里的住处,旁人都还算人模狗样,你只记得,离三皇子远一点。”雁凌霄叮嘱道,“我那位三哥,不干人事,荒唐得很。”
连翘翘抬眸,思忖道,雁凌霄也人模狗样,也不干人事……
“连翘翘,”雁凌霄啧了声,“说人坏话,也别全写脸上。”
说罢,手臂肌肉一发力,掣住连翘翘的腕子,将人从矮几后方半人宽的窄缝里,一把拽入怀中,掀开袄裙作势要打。
两人厮闹一通,连翘翘细瘦的胳膊环住雁凌霄的脖子,气喘吁吁吐气若兰:“殿下,我知错了。”
雁凌霄呼吸浓重,低着额头唤她:“良娣,愿不愿意随我入宫?”
一声“良娣”叫连翘翘听得耳热,她别过脸,从雁凌霄身上滑下去,倚着迎枕,捡起绣绷岔开话头:“殿下,宫里可有王府这般宏大的藏书阁?那些古籍、画卷,不带一些回宫里去么?”
“怎么,良娣想去藏书阁重温鸳梦?”雁凌霄一手支着后脑,半眯着眼,散去紧绷而涌动的灼热。
忒不着调!连翘翘被他三句不离调戏人的样子气到,竟开始怀念起初时高冷倨傲的雁凌霄。她停下手中针线,扭过身子不欲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