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凌霄挣扎起身,撕扯到伤口,剑眉紧蹙,嘶了一声:“父皇且慢。儿臣不过被箭簇擦伤,蹭破一层油皮,怎好耽误父皇游猎的雅兴?倘若如此,方才是儿臣的罪过。”
连翘翘心头一跳,忽而生出一分大逆不道的想法。殿前司的人说的不错,此番刺客来得蹊跷,没得到好处,反而折了不少人。
她仰头望雁凌霄,取出怀中绡帕,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凝视他忍痛的神情,一边心中暗忖,莫非是雁凌霄自己所为……?
皇帝手背在身后,吐出一口浊气。他周身萦绕衰朽的气息,无可奈何地觑向雁凌霄:“你心中有数即可,朕也不必多言。”
话毕,定下三日后再回京,让殿前司点一拨人马护卫诸位皇子营帐,再差两队人马连夜进山扫荡,以防刺客余党。
皇帝临走前,还特意叫住连翘翘:“连氏,你是老四身边人,须得细心照料四皇子,不得懈怠。”
忽然被皇帝亲自点名,连翘翘吓了一跳,期期艾艾地跪下:“陛下放心,臣妾会照顾好四殿下。”
三皇子听得咬牙切齿,腮边的肉抖上几抖。自从雁凌霄这便宜儿子回宫,父皇眼里是越来越没有旁人了!
皇帝率一干人离去,小朱子说要去换盆热水,也识趣离开,拥挤的营帐转瞬间只剩下两人。
“还跪着做甚?起来吧。”雁凌霄神情懒怠,倚在榻边。
连翘翘束手束脚,坐回杌子上,双手搭在膝头。她不敢去想刺杀背后的真相,连问都不敢问,嘴唇张了又张,最终缄默不语。
雁凌霄失笑:“良娣想问什么?”
连翘翘摇头,步摇玱玱作响。她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好在骑装厚实,看不出异样。
“殿下。”连翘翘下巴搁在他腿上,环住劲瘦有力的腰身,喃喃道,“听到殿下受伤,可把妾身担心坏了。”
“是么?”雁凌霄轻抚她的后颈,不出意外,看到她身子一僵,耳后起了零星的鸡皮疙瘩,单薄的脊背随着他的抚摸瑟瑟发抖。
连翘翘按捺住惊叫,心里跟明镜似的。倘若真的如她所想,遇刺一事是雁凌霄自导自演,那么无论雁凌霄目的为何,都是欺君之罪,而得知真相的她必死无疑。
“四殿下……”连翘翘被强迫抬起头,杏眼湿漉,微丰的唇撅起,一如沾惹露水的樱桃。
雁凌霄眸光一暗,一把将人扯入怀中,俯身去吻。叫人刺痛也酥痒的亲吻间歇,雁凌霄抵着连翘翘额头,哂笑:“良娣,你在害怕。怕什么?怕我?”
“臣妾不敢。”二人鼻息相闻,连翘翘手支在雁凌霄紧实的胸膛上,轻喘着气岔开话头,“殿下,而今情况尚未明朗,咱们待在猎场不会有事吧?”
“不会。”雁凌霄将她的碎发拨到耳后,“良娣且看着吧,浑水才好摸鱼。”
*
翌日,雁凌霄一早率扈从进山行猎,臣子、宗亲们见他行动如常,皆称赞四殿下骁勇洒脱,临危不惧。
昨个儿太后受了惊吓,遂免去请安。连翘翘左右无事,就睡到日上三竿,还是红药担心她睡过劲,千催万请才把人从榻上请下来。
一出营帐,连翘翘远远瞧见一位穿桃粉骑装的女郎,跨在一匹鬃毛打缕的母马上,身背箭筒,腰挎秀气的小弓,高抬下巴,看上去很是神气。她心生艳羡,就多看了一眼,却不料那粉衣姑娘策马到她跟前。
连翘翘眼皮一跳,柔声道:“傅小姐。”
傅绮文翻身下马,手中攥住流苏马鞭一头,握在虎口间打转。她咧嘴一笑,齿牙春色:“连良娣,春光明媚,为何不去骑马?”
连翘翘尴尬:“我不善骑术。”
“噢。”傅绮文松开飞转的鞭子,咻的一声甩在地上,瞥一眼虚掩的毡帘,问她,“四皇子安好?”
“殿下安好。”连翘翘斟词酌句,生怕露怯。
她大概猜得到傅六小姐的企图,但她不明白,傅绮文往她这儿使劲有何用?想做皇子妃,讨好皇帝、皇太后才是正道。
“我和良娣之间,或许有些误会。”傅绮文神色自若,搂住连翘翘臂弯,“希望良娣不要挂怀。”
连翘翘侧过身,撇开她的手:“傅小姐多心了,你我只见过两次,何尝有过误会?”
“良娣如此想,我就放心了。”傅绮文笑语嫣然,“往后多的是相见的时候。我看良娣面善,为人又谨守本分。我家中五个兄长,未曾有过姊妹。良娣若是愿意,不如与我以姐妹相称。”
连翘翘哪里会不记得,初次见面傅绮文就给了她难堪。如今态度大变,还不知道在筹谋什么。她心术比不得这些大家闺秀,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
“承蒙傅小姐厚爱,我人在宫中,不便结交朝臣内眷。”连翘翘睫羽低垂,“四殿下的午膳还没备好,我去御厨的营帐瞧一瞧,就先走一步了。”
傅绮文哑然,见连翘翘头也不回扭身就走,气得直瞪眼。她用力一甩,彩色穗子编的马鞭啪一声打在地上。
*
与此同时,三皇子营帐内鼓瑟和鸣,有舞姬在绒毯上翩翩起舞,扬膝旋腰。
三皇子打着拍子,醉醺醺的。有小太监上前附耳通报,他打个酒嗝,不耐烦:“让他进来。”
雁凌云走进营帐时,便看到三皇子左拥右抱,勾着脑袋去够舞姬指尖的蜜饯。他垂眸敛去厌憎,拱手道:“三殿下,臣弟有要事相商,烦请屏退左右。”
三皇子口中嚼着蜜饯,含糊道:“她们都是玉清殿的人,嘴巴严得很,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见雁凌云一声不吭,他摆了摆蒲扇大的手:“去去去,都下去,没听见小沂王的话吗?”
雁凌云听出他话间的讽刺,眉头一颤,在舞姬们垂手退去,合上门帘后,清清嗓子,朗声问:“殿下,四皇子遇刺一事,可有结果了?”
三皇子一哂,拍案道:“雁凌霄亲自派皇城司的人去查,你该去问他,问我做甚?”
雁凌云叹口气:“三殿下,现今雁凌霄风头正盛,您冲动行事……”
哗啦!长案翻倒,碗碟酒樽散落一地,瓜果骨碌碌滚到雁凌云脚下。
三皇子颤巍巍想站起身,又因酒醉手脚瘫软,藕节似的手指直戳戳指向雁凌云:“在你眼里,本王就是蠢钝如猪的白痴么?本王想做什么,还用不着你来教!”
雁凌云了然,看三皇子的反应,刺客居然真不是他派去的。雁凌云连忙告罪:“臣弟关心则乱,请三皇子恕臣弟失言。”
三皇子哼了哼,威胁道:“雁凌云,别以为你那个好哥哥当上皇子,你就能和他同气连枝。就你做的那些事儿,要是让雁凌霄知道,别说继承王位了,让你留条小命都够呛!你们沂王府,也不止你一个公子。本王听说你还有几个庶弟,你说雁凌霄更喜欢哪一个?”
雁凌云面色不变,仍端着一副清风朗月的君子架势:“臣弟明白。姜贵妃出身显贵,三殿下更是贵不可言,四皇子他……不过是个后来者,宗室们私底下都各有说辞。血脉不清就是雁凌霄的命门,就是陛下一意孤行也绕不过去。”
这番话说得三皇子心爽神怡,阖起眼皮,悠悠道:“你既然拎得清,本王就放心了。回吧,我倒要看看雁凌霄能查出什么名堂。”
雁凌云拱手退下。帐篷外碧空如洗,悬着白晃晃的太阳。他抬起袖子遮住刺眼的阳光,面上一片阴郁之色。
*
“殿下要教妾身骑马?”连翘翘惊讶,慌慌张张挥手,“不成不成,我学不来这个。”
“良娣成天在帐篷里呆着,岂不是白来一趟?”雁凌霄骑在马上,轻拍毛发漆黑发亮的马儿,让它稍安勿躁,“骑马说难也不难,我教你就是。”他夹紧马腹,一声呼哨后催动马匹。
连翘翘刚想往后躲,忽听得雁凌霄一声得逞的轻笑,脚下一空,竟然被雁凌霄一把搂过腰,打横坐到马鞍上。
“殿下——!”连翘翘吓得飙泪,埋在他肩头,环住腰背。
春风和煦,扬起连翘翘的发丝。马上颠簸,她的心跳得飞快,眼前的景致一晃一晃,满目青绿。马蹄踏起草屑,她闻到草根和泥土的腥味,银甲冰冷的气息,还有雁凌霄身上,被阳光浸溶后叫人熏熏然的杜若香。
雁凌霄带她走出扎营的山坳,避开人群,来到一片广袤的草场。
“下来走走?”雁凌霄亲了亲连翘翘的头发。
“好。”许是春风如酥,让连翘翘心绪舒畅,人也懒洋洋的。她后知后觉,雁凌霄不是想教她骑马,而是找个由头领她出来转转。
四下空旷,没有红药,没有小朱子,禁军的侍卫也都是远远跟着。连翘翘头一回生出酥酥软软的情绪,大着胆子搭上雁凌霄的手,飞身跃下马鞍。人扑进雁凌霄怀里,站稳了,手也没松开。
雁凌霄的手甲被她掌心的温度捂热,连翘翘手心汗津津的,偷摸在雁凌霄衣摆上蹭了蹭,仰起脸弯起眼睛笑,又握了回去。
“殿下,这儿真好。”连翘翘由衷道,“只有我和殿下两个人。”
连翘翘话说得直白,倒让雁凌霄不好意思起来。他喉头咽动,背过身搂住连翘翘,用身形挡住远处探究的目光。
“连翘翘。”他低声唤她的名字,下巴抵着她发心,“你要是愿意,可以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
连翘翘耳廓发烫,继而喉头一哽,为一瞬间相信雁凌霄鬼话的自己悲哀。
“殿下又在跟妾身开玩笑。”
第36章 🔒毒茶
“玩笑?”雁凌霄蹙眉, 他松开连翘翘,双手仍握着她的肩,“你曾说的倾慕于我, 也是在同我说笑?”
“殿下。”连翘翘呐呐, “那怎么能一样?”
雁凌霄不解:“有何不同?”
“妾身可以只喜欢殿下一人,但殿下会有许许多多的人陪在身边。”连翘翘心中酸楚, 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以假话叙真情,还是以真话诉假意,“等日后殿下有了妻小, 有了旁的良娣、才人,能偶尔想起妾身,已是妾身的福气。”
一旁的雁凌霄越听越窝火,像是一拳打在棉花里。他深吸口气, 平静道:“我不会娶妻, 也不会有别人。只要你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就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酸苦的泪意涌入鼻腔, 抵在上颚。连翘翘知道再拒绝就要惹雁凌霄不快,于是敛下湿润的眼睫, 抱住雁凌霄:“殿下说的话可当真?”
“我几时骗过你?”雁凌霄覆上连翘翘后颈, 像安抚小动物一般, 一下一下地捋。可他戴着手甲,哪怕是温柔的抚摸,也冷漠如冰。
连翘翘心思微动, 埋首在雁凌霄胸膛,一股脑把午时傅绮文放的话说给雁凌霄听。
“傅绮文?”雁凌霄挑眉, “上回在沂王府牡丹宴那位傅六小姐?她来找你谋前程, 也是别出心裁啊。”
说完, 腹部就挨了连翘翘一记软拳,雁凌霄啧了声,屈起手指弹她脑壳:“连翘翘,你就窝里横吧。以后在外头受了气,别憋着,当下就发作了。要是不敢,你就回头跟我说,好叫他们从哪儿来的打哪儿回去。我的人,怎么能任由外人欺负?听懂没有?”
粼粼的云层在起伏的山峦上流动,落下涟漪般的云影。连翘翘捂住额头,破涕为笑。
远处,五皇子骑马瞭望山下的一双璧人,神色晦暗。
身后骑骡的小太监谄笑:“四……五殿下,四皇子和连良娣情意深厚,小的听说四皇子日日歇在连良娣屋里,保不齐明年这个时候就会为陛下生一位龙孙。三皇子出宫建府后陛下就要指婚,之后就是四殿下和殿下您好事将近了!”
啪!小太监从骡子上摔下去,松开捂脸的手,面颊上赫然一道血肉模糊的鞭痕。
“小的有罪,小的有罪。”太监连连求饶,额头又磕出一片青紫。左右扈从皆默默不敢言。
五皇子收回马鞭,俯视那位太监:“连主子的名字都记不清,人也不必留了。欸,带下去吧。”
*
是夜,营帐外燃烛续昼,灯火通明。浸泡灯油的火把熊熊燃烧,荜拨作响。护卫们的人影一道道映在营帐上。
“殿下,您轻点,外头那么多人……都听见了。”连翘翘趴伏在兽皮地毯上,捂着嘴,掩去轻一阵重一阵的呜咽。
她早该知道雁凌霄的为人,白日里扯下脸皮说了那般甜言蜜语,等天黑定然是要在她身上找回场子的。
混蛋,十足十的混蛋!
一炷香后,风雨骤歇。连翘翘四肢乏力,被雁凌霄抱回榻上,还要打起精神给他换药。左臂紧缚的绷带散开,浸润点点鲜红。
连翘翘的罥烟眉一拧:“伤口崩开了,殿下你也真是的……”
雁凌霄哼了声,理直气壮:“我让良娣自个儿来,良娣不肯,可不得让我废些工夫?”
他裸裎上身,姿态放肆地倚在床头,还有闲心把玩连翘翘的发丝。汗水没入放松后依然线条明晰的块垒,紧实的肌肉汗涔涔的,在烛火下泛着釉色。
连翘翘别过脸,懒得搭理雁凌霄的调戏,草草穿好寝衣,隔着毡帘问小朱子要水。
不多时,小朱子就领着一队宫女、太监进来送水。
“小的估摸着良娣晚膳没动多几筷子,就自作主张问御膳房要了些热饭,这羊肉羹炖得烂烂的,这个点儿吃也不难克化。”小朱子打个千儿,让宫女们把茶水、宵夜挨次摆在榻边的矮几上。
“朱公公有心了。”连翘翘柔声说。
雁凌霄倚在迎枕上,问连翘翘要蜜果子吃。有个点茶浆的太监手生,被雁凌霄一横,居然手一抖,往榻上洒了几滴茶沫。
小太监放下长嘴铜壶,连连磕头:“四殿下恕罪,小的头一回伺候贵人,心忙意急,这才出了错。”
“行了,下去吧。”雁凌霄有些惫懒,霎时,眼底浮现一丝冷意,指尖捻着的蜜枣倏地往正在给连翘翘倒漱口香汤的宫女腕间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