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戴官帽的乌泱泱跪了一片:“陛下,臣等不敢。”臣冤枉啊!
雁凌霄昨日还在州府听人述职,今早吃过早膳就说来都来了,不如去游一回玉湖。他又不愿大动干戈,小镇子接一回驾,下面的平头百姓得吃一年的糠,就乘一艘大船似的画舫,溜溜达达沿着湖岸往南兜了小半圈。
州府的人跟船,玉湖镇的县令、主簿听了也忙不迭坐小船登上画舫。雁凌霄说风就是雨的,他们都来不及清场子,哪里有闲暇去进献美人?
知州向通判使眼色,通判又去瞪玉湖的县令,县令胡须一抖,气声问腿栗股栗的主簿:“怎么回事?”
主簿大人芝麻大小的官,哪见过这阵仗,当即伏下身求饶:“陛下,那位约莫是镇上一位姓连的寡妇,做女红过活的。乡下人不懂规矩,臣这就派人去把她赶走。”
雁凌霄垂下眼,懒怠地挥手:“不必。朕乏了,找个地儿停船,都下去吧。”游湖还跟着一群头顶冒金光的老头子,败兴。
“那这小寡妇……?”主簿大着胆子问。
雁凌霄睨他一眼,淡淡道:“哪儿来的打哪儿回去,别做多余的事。”
“是。”主簿脖子一缩,躲回人堆里。
三层楼高的庞然大物破开涟漪,驶向码头。船老大何曾见过这样高的画舫,雕梁画栋的,船脊都贴着金片,就知道开张吃三年的生意来了,目露金光,搓搓手脚,全然把还漂着的连翘翘忘个一干二净。
连翘翘蜷在木盆里假寐,五月里的日光羊绒一般温暖柔和,晒得她醺醺然,半梦半醒间,只觉天摇地动。她打着呵欠坐起身,人还懵着,眼前的一片片荷叶向她倒伏,木盆船下波澜起伏,几乎要把她晃下去。她仰起头,一座小楼似的画舫正往湖岸靠近,而她的木盆小船好似玉辇前的一只蚂蚁,眼看就要被迎头撞上,直直碾过去。
“连娘子,连娘子——”船老大蹲在栈道上,这才想起湖里还有个连翘翘,急忙抛一根粗麻绳下去,“抓紧了,快过来!”
连翘翘整个人都僵住了,像受惊的鹿,呆滞了一瞬,才匍匐身子,伸出胳膊去够那条愈漂愈远的绳子。
甲板上,雁凌霄端坐于官帽椅,左右有打扇的,有奉茶的,小朱子立在一旁,手持拂尘,跟前的官员们喋喋不休,说着玉湖自古富饶,人杰地灵。湖风拂面,隐隐听到岸边的动静。
“连娘子——!”
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雁凌霄蓦地睁开眼睛:“何事喧哗?”
“启,启禀陛下,”随侍的小太监伸出脖子去看,“好像是刚才那位寡妇连氏落水了。”
“连氏。”雁凌霄薄唇翕动,低声重复一遍,就像勾紧扎在心头的刺。他勾起一抹讽笑,自己定是失心疯了,四五年过去毫无长进,冷声吩咐道,“派会水性的宫女和御医去看看。”
画舫靠岸,雁凌霄没让人走,玉湖镇的小官吏们就一动不动地杵着。一盏茶后,传话的小太监从码头跑上船,同小朱子耳语。
小朱子笑眯眯的:“陛下,人救上来了。御医说除了喝上几口湖水外没有大毛病,已经派马车把人送回去了。”
雁凌霄嗯了声,没把这起子小事放在心上,挥退一干啰哩巴嗦挣表现的官员后,独自上楼安歇,预定的宴席也给免了。
“朱公公,这……”有不明就里的,拱手向小朱子讨教。
小朱子抖擞拂尘,哼了声:“没听陛下说么?哪儿来的哪回去,什么人都往陛下跟前塞,大人们的胆子可不小。”
“公公误会了,没有的事!”县令抖若筛糠。
小朱子撇撇嘴:“陛下要在湖岸边过一夜的,闲杂人等尽快料理了,可别扰了陛下清梦。大人们请回吧,明日宴上再来请安。”
玉湖镇的官吏们垂手退下,州府的几位大人倒有尊荣与雁凌霄同宿在画舫上。下面的小官小吏不知情,他们却知道雁凌霄有过一位姓连的良娣。寡妇是次了些,但陛下既有怜香惜玉之心,他们做臣子的怎么能不闻弦歌而知雅意,为陛下分忧解难?
“去,差人请那位连娘子明日到画舫赴宴……就说,要为知州夫人裁衣裳。”
第50章 🔒重逢
连翘翘呛了水, 当天晚上就发起热,脸烧出两坨醺红,唇皮怎么舔都干得生疼, 四肢像抽了髓, 怏怏地歪在迎枕上。
兕子哪见过她这般虚弱,趿拉木屐啪嗒嗒地端一碗蜜水来, 踮着脚够到床头:“娘亲,你喝。”
“娘,呜——”犀哥儿被兕子瞪一眼, 立刻捂住嘴,憋着两泡泪。
来帮工的金婶娘见了,啧啧称奇:“连娘子家的姑娘、小子真是孝顺,丁点大就会疼人。哪像我家那个, 生出来就是只小白眼狼。”
“婶子别夸他俩, 平日里也没少给我生事。”连翘翘咳嗽一声。
“这话就见外了。你养孩子精心,跟大户人家养少爷小姐也差不离了, 打量我不知道呢?依我看,连娘子也别太宠他们。街面上的娃娃能跑能跳, 等大了娶一房媳妇, 嫁个有把子力气的男人, 也就是你用心良苦了,还指望他们当贵人不成?”
连翘翘“哎”的应一声,金婶娘话说得糙, 但是为了她好。她自家认命了,心里却总想着, 万一哪日兕子和犀哥儿知晓身份来历, 可会怪她?
“娘, 儿子给你吹吹,吹凉了再喝。”犀哥儿鼓起脸,噗嘶噗嘶地吹气。
连翘翘摸一把他的脑袋,再搂过一团雪似的兕子,笑意温柔。罢了,凭她如何胡思乱想,再没有比如今更好的日子。兄妹俩是她的心头肉,谁来都抢不走。
金婶娘做完饭,顺手帮连翘翘扫了扫屋子,就回家去了,走之前还跟她说:“明日我要带公爹去州府看病,饭菜我留在灶上了,热过就能吃。要是点不着火,就让我家那小子过来帮你。”
“婶娘慢走。”连翘翘拖着病体起身,被金婶娘一把按回榻上。
“歇着罢!”
金婶娘笑着走了,连翘翘却开始发愁。她常在外为主顾量身裁衣,兄妹两个一向是花点银钱托付给街坊的金婶娘照看。婶娘不在,她就出不得门,只好跟着休上两天假。
正盘算着,小院的门被人敲响:“连娘子可在家?”
连翘翘听她声音耳熟,是相熟布庄的管事娘子,便披上外袍,虚掩院门问:“婶子,我受了风,有什么事隔着门说吧。”
“哎哟,怎么病了?”妇人唉声叹气,“连小娘子,我这可有个巧宗儿,州府那边来了人,说是知州夫人想请你去做身衣裳。你这病来的可不是时候啊!”说着,提脚就想走。
玉湖镇的县太爷约等于土皇帝,一年到头也下不来镇上几回。连翘翘自打住进玉湖镇,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是位主簿,然而主簿夫人手指缝里流出来的赏钱,都要比旁的商户更厚一分。若是为知州家的女眷裁一身衣裙,犀哥儿的束脩就有着落了。
“婶娘且等等。”连翘翘思虑片刻,转身回屋里拿来一提油纸包的点心,隔着门缝递过去,“红豆炊饼,你拿去就茶吃。我这只是小病,睡一觉就好,不碍事的。”
布庄的管事一哂,接过油纸包掂了掂:“好了,咱们什么关系,须要多说这些个?哪次有好事我没记着你?娘子喝一碗姜汤发汗,明日午膳前知州夫人会派一顶小轿来接。”
连翘翘吁一口气,回屋拿茶炉热过姜汤,足足喝了两碗,想到即将到手的银钱就欣喜得在被窝里蹬腿。
*
知州夫人的轿子一看就非同凡响。虽是青油布的,但四角俱挂着香囊,窗子的格栅雕了百蝠,轿子里面宽敞,母子三人坐也不嫌拥挤。
连翘翘前额滚烫,精神头尚足,唇上点过一层薄薄的胭脂,苍白的脸蛋就有了气色。
“娘亲跟你们说的话,可记住了?”她一手搂一个小萝卜头,见他俩都乖乖窝在怀中,心里很是熨帖。
“儿子省得,要听话,不能吵到知州夫人。”犀哥儿穿一身宝蓝短褂,鞋子都是新纳的,瞧着干净又乖巧。
兕子在一旁掩着嘴笑:“哥哥别在知州夫人家里哭鼻子了。”
犀哥儿撇嘴,眼圈却红了:“我是哥哥,哥哥才不会天天哭鼻子!”
连翘翘忙往前挪,挡住两个张牙舞爪的小孩儿。
轿子稳稳当当抬到码头,连翘翘披上斗篷掀起轿帘,眉头跟着一跳,湖畔小楼高的画舫不就是昨天把她掀水里去的那艘?
布庄管事娘子候在岸边,看见连翘翘就咧开嘴:“连娘子,知州夫人在上头等你呢。”等她瞧见犀哥儿两个,嘴角一僵:“嗐,船上那么多贵人……夫人,怎么好把奶娃娃带上?我帮你带回铺子看着。”说着就想抱兕子走。
“他们俩乖得很,我带着做活习惯了的,碍不着什么,婶子安心吧。”连翘翘强压下火气,拉住两个小的,装针线的小箱子挎在腰间,踩着舢板上了船。
知州夫人排场极大,甲板和走廊上都有佩刀的侍卫和垂手的侍女。楼顶传来似有若无的丝竹声,连翘翘脚步一顿,垂下睫羽,跟在妇人身后,嘴里闲聊着布价、丝价,绕过偏厅,就进了一间茶室。
那掌柜妇人揣着手,笑道:“连娘子在这儿歇歇脚,夫人吃完宴就来。”她上下打量一遍连翘翘,嘴里咂摸一番,又道:“娘子这身衣裳太素了些。”
藕荷色的棉布裙子,烟色褙子,也就单薄的斗篷勉强有几朵绣花,头上更是只有一把束成大辫子的墨发,一根钗也无。连翘翘低头看了眼,不冷不热回一句:“咱们出手艺的,穿得艳丽岂非喧宾夺主?”
妇人欸了声,再看一眼坐在交椅上晃着小短腿的兄妹俩,跺了跺脚,不甘不愿地扭身出去:“我去要几份茶点来。”
茶室的移门阖上,连翘翘枯坐许久,顶楼的饮宴声渐歇,船橹哗啦哗啦拨开湖水,画舫轻微晃动,居然起了锚,往湖心开去。
连翘翘心里一突,那管事娘子要个茶点如何去这么久?她觉出不对,一时没想起主簿夫人提过的前程,只以为是被妇人骗到船上卖了。亏她在明月楼待了十来年,竟叫呆雁啄了眼。船妓比明月楼最末等的挂牌姑娘都不如,有良家子被骗去做这行的,船往江河湖上一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两个月就会染上花柳病,一卷草席沉湖了事。
她啐一声,也骂不出脏字,连忙站起身,背上针线箱子,一手抱起兕子,把裙子的飘带塞进犀哥儿手里:“别出声,跟好娘亲。”犀哥儿拳头堵住嘴,点点头。
幸而茶室没锁,连翘翘推开门,探出脑袋左右一瞧,一列捧着果盘、水酒的侍女经过走廊往楼上去,她赶紧缩回脖子,心脏突突直跳。
“娘,咱们上哪儿去?”兕子环住她的脖颈。
“嘘。”连翘翘放下她,实在抱不住,略喘一口气,又快步推开窗。画舫已然远离岸边,她不通水性,就是会泅水也绝无可能带着两个小娃儿游回去。
怎么办……连翘翘抿嘴,手里揪着帕子。为今之计,只有见过让布庄掌柜把她骗来的贵人,再做打算了。左不过是些州府来的纨绔,大不了是群脸如树皮的老头,她什么阵仗没见过,糊弄两句,拿几句乔便是了。有什么好怕的?连翘翘眼睫一眨,啪嗒掉了几滴泪。
“阿娘,你哭啦?”犀哥儿发愁,团起手拿沾了奶糊的袖口帮她擦脸。
“没事儿,风吹着眼睛了。”连翘翘提起嘴角。她得护着两个小的,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有一拨人沿着回字楼梯下来了。连翘翘抻一抻斗篷,站起身,把兄妹俩裹在衣摆下,手攥住襟口,湖波荡漾,她整个人就跟着发抖。
“哥儿姐儿听话,跟外头的叔叔婶婶玩躲猫猫好不好?”连翘翘哑着嗓子,气声说,“娘亲数三二一,嘴巴闭牢了,三——”
门外有一人道:“陛下,您回州府且要一夜,画舫有侍女却无侍妾,臣等搜罗了个伶俐的小娘子,为陛下摇扇添茶。”
又有一把冷峭的嗓音响起:“让你们回去会账,就钻研出这些?”
陛下……?连翘翘四肢百骸的血都凉了,汩汩的血液里像灌了冰渣子,心脏跳动一次,就划拉血脉,五脏六腑绞作一团。她无声地张张嘴,绝望地瞥一眼身后的窗子,心道,还不如刚才从这儿跳下去呢。
咿,茶室的移门推开,走进两位手持拂尘的太监,见当中杵着个斗篷兜帽遮面,垂首福礼的女子,眼皮一吊,掐着嗓子质问:“你是何人?”
知州大人冷汗如注,讪讪道:“陛下,她就是昨日落水的连寡妇。”
雁凌霄压根不记得这些琐碎,冷笑一声:“玉湖家底都掏空了,就寻摸到一个小寡妇?把人带下去。你们几个,既不把朕说的话当回事,不若将帽子摘了,告老还乡吧。”
知州大人马屁拍在马腿上,忙眼色让侍女领连翘翘下去。
连翘翘绷紧的弦一松,头更低了些,人裹在斗篷里,只露出半截白腻的下巴,和一双抵在胯间羊脂似的手。她能感觉到,雁凌霄刀刃般锋利的目光扫过她身上,停顿瞬息,她心都提起来了,又百无聊赖地移开视线,和瞟一眼多宝格上花瓶的眼神没有两样。
众目睽睽之下,她大气不敢喘,挪开步子姗姗往外走。然而下一秒,就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帛声,斗篷被人踩在地上,轻软的细布斗篷断成两截,应声飘落。一个圆滚滚的小人裹着碎布头,哎哟一声,骨碌碌打了个滚。
满室阙静。
连翘翘:“……”如果有一抬棺木,她愿意当场撞过去,再自个儿躺进里面,深埋进地下十丈。
噗通,连翘翘跪在地上,搂住被一连串变故吓呆的兕子,头埋到低得不能再低,仿佛蜷进翅膀里的雀儿,羽翼下还有一个眨巴眼睛的小姑娘。
“民女……”她嗓子发紧,有些喑哑,倒与平日不同,“民女叩见陛下。”
雁凌霄垂眸,看着她纤弱的身形,一时间心神恍惚,半晌没说出话。他的血液在嚣叫,理智却在否认。世间相似之人不知凡几,朝臣、宗室有心思活络的,早就照着连良娣的模子送过一打姬妾。那些人和眼前人,只是徒劳的、拙劣的仿冒,越相像,越让雁凌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