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犀哥儿跌跌撞撞趴在床头,拱进连翘翘怀里,鼻涕眼泪全蹭在雁凌霄的斗篷上,“阿娘你怎么了?阿娘别不要我!”
兕子踮起脚,踩着脚踏蹭到罗汉榻上,摸一把连翘翘的额头,唬得哇哇大哭:“娘亲要烧着了!”
雁凌霄被吵得脑仁疼,深吸口气,冷冰冰道:“都闭嘴。”
龙凤胎一齐打个哭嗝,眼泪汪汪地望着雁凌霄,然后哭得更响了。雁凌霄哪见过这锣鼓喧天的场面,他还在沂王府时,雁凌云左右有三个侍奉的奶嬷嬷,一哭闹就会有专人去哄,他作为兄长要做的不过是举着拨浪鼓和小弓小箭玩一玩弟弟,当真让他料理小孩,不如再给他一沓奏折。
“再吵,该把你娘亲吵醒了。”雁凌霄拨开连翘翘汗湿的鬓发,神色温柔。两个小孩呆呆地看着他,渐渐止住哭声。
一列侍女抱着衾被,抬着屏风、香炉进屋,不多时就把素雅的茶室安置成暖融融的寝房。铜盆里火星迸裂,茶炉端到八仙桌上温药,四足宝鸭香炉里点燃杜若香散药气。
黑褐色的汤药散发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雁凌霄拧着眉,让连翘翘躺在他大腿上,稍稍垫高头颅,再撇开药沫子吹气,小心地喂连翘翘吃药,半喂半灌的,好半晌才喝下去半碗。侍垂手在一旁心焦,无人敢言陛下把另一半洒在了被褥上。
小朱子给犀哥儿盛了一碗黄鱼小馄饨,又给兕子一颗酥油泡螺,笑眯眯道:“少爷、小姐,慢些吃,小心烫。”
两个小的不经饿,哭了好半天早就饿到前胸贴后背。兕子望一眼睡昏过去的娘亲,捧着奶油快要溢出来的酥油泡螺,咽一口唾沫。
雁凌霄失笑:“吃吧。”
兕子瞪一眼他:“我才不吃。”可她一扭头,就见自家哥哥手捧蓝底紫花的小碗,一口一个馄饨,吃得满头汗,气得大叫:“哥!”
犀哥儿茫茫然抬头:“妹妹,吃啊,过饭点不吃饭娘亲醒来了要生气的。”
兕子不甘不愿,瞪一眼雁凌霄,吃一口酥油泡螺。小朱子侍奉在一旁,笑弯眼睛,提着帕子为她擦嘴。
等两个小的吃足了,小朱子便带着侍女们退下,茶室外的走廊站了一排太监,另有十个皇城司的察子,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兕子爬到罗汉床里侧,皱着眉,捧住连翘翘的手,问雁凌霄:“娘亲要睡多久?”
雁凌霄弯腰把在床边扑腾的犀哥儿一道抱上去,低声说:“吃过药,睡上几个时辰吧。”
兕子扁了扁嘴,团起身子睡到连翘翘身边。雁凌霄见了,心头一软,抱住小儿子的手臂松了些许力道。
犀哥儿坐在雁凌霄腿上,他已经知道雁凌霄不是“姐姐”,外间的朱公公都管雁凌霄叫陛下。他仰起头,只看到雁凌霄的下巴,陛下的怀抱硬邦邦的,跟娘亲不一样。
“陛下,你是我爹爹吗?”他问。
雁凌霄眸光动了动:“叫父皇。”
怀里的小子低下头不搭腔,去抠锦被的鸳鸯团花刺绣,兕子拳头抵在嘴边,噗噗直笑。雁凌霄被下了面子,也不恼,问他们小时候的事情。
说到小时候,犀哥儿就来劲了,小嘴嘚吧嘚吧地说:“以前我们和南姨住大房子,然后去了村里,和公孙叔叔一起住。村子里有很多鱼,娘亲让我们天天吃鱼。再然后,就到镇上,娘给人做衣裳,每天都忙着绣花,是金婶娘照顾我和妹妹吃饭。”
雁凌霄眉毛一扬:“公孙叔叔?”
“公孙叔叔可好了,他会扎风筝。”犀哥儿弯弯嘴角,一低头看到病恹恹的连翘翘,又唉声叹气,“等娘亲好了,我们就回村里,我不想让娘亲这么累了。”
兕子嘻的笑了:“哥哥怎么这样笨?他是想问你,公孙叔叔是不是娘亲的相公呢。”
雁凌霄默然,这两个小的,要不是一个像他,一个和连翘翘生了一样的杏眼,真想现在就丢出去。
犀哥儿张大嘴,惊讶:“啊?陛下,你也想做我娘的相公?”
“也?”雁凌霄挑眉,额角青筋砰砰直跳,唤来小朱子,耳语一番,让他差人把连翘翘回南梁后见过的人经过的事,一应事宜通通写成折子奏报。
随即掐着腋下拎起犀哥儿,扔到床尾,掖好被角后,语气生硬:“吃饱喝足就好好睡一觉,要是吵醒你娘亲,就把你丢进湖里喂鱼。”
*
宝鸭金炉紫烟袅袅,窗外湖水澹澹,船身随波轻轻晃荡。
连翘翘眼皮沉重,指尖一颤,就被人握住,耳边响起那人冷峻的声音:“醒了?”
心头的酸楚随湖水颠簸,倒灌入鼻腔,她别过脸,往蜀锦枕巾蹭去两滴泪。
雁凌霄扯一扯嘴角,笑容中有自嘲的意味,松开她的手:“既然醒了,就起来多吃点东西。骨瘦如柴的很好看?”
连翘翘揭开被角,借着昏黄烛光往里偷瞄,倒也称不上是瘦骨嶙峋、一马平川。她有气无力地坐起身,环顾变了番模样的茶室,哑着嗓子问:“陛下把哥儿姐儿安置在何处?”
“楼上,开了间有暖炉的客舱,现在都睡了。”雁凌霄一哂,觉得有些讽刺,连翘翘还能问什么?
“谢谢陛下。”连翘翘吁一口气,搭在领口的手放下,踌躇片刻,反握住雁凌霄的手腕,掌心一撑,欺身过去就想吻他。
雁凌霄扣住她的肩头,扭过脸,轻软而苦涩的吻羽毛般啄在嘴角。他眼眸微眯,轻蔑地笑了:“这就是你谢恩的方式?”
“妾身身无长物……”连翘翘屈起手指,盯着泛粉的指尖,叹了口气,“我没有别的东西能给你。”顿了顿,再补上一声“陛下”。
雁凌霄抚过她颈间的指痕,欣赏他亲手落下的烙印,冷笑:“朕不缺女人。”
“嗯。”连翘翘像被人在心口重重打了一拳,浑身一颤,轻声说,“我知道。”
酝酿已久的火气掠遍脏腑,雁凌霄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即甩手离去。他捻起连翘翘一缕发丝,缠绕在指间,凑近了嗅闻,近到仿佛含吮住连翘翘耳垂:“朕说什么,你信什么,朕说别的你为何不信?”
雁凌霄胸腔的震颤近在耳畔,连翘翘半边身子又麻又酥,香囊络子丝丝缕缕地拂过她的手背,她整个人都定住了,好似绣绷上的绣片,被几个字扎得动弹不得。
连翘翘朱唇微张,声音都在发抖:“陛下想说什么?”
第53章 🔒金链
画舫不比宫里疏阔, 茶室窗户覆上密不透风的毡帘,狭窄而闷热。雁凌霄抱住连翘翘,下巴一点, 嘴唇轻贴滚烫的额, 想了想,回道:“没什么。”
连翘翘一时怔愣, 抬手握了握雁凌霄小臂,玄袍广袖下是熟悉的筋骨,指腹掠过的却是陌生的龙纹, 大内绣娘细密的针脚将她的心也密密匝匝缚紧。
世子,太子……帝王。他们分别日久,已然各自变了模样。
雁凌霄怜惜过的连翘翘,沾染了市井的泥腥, 手上有几条人命, 回首去看,连翘翘也不识得自己。总归要跟雁凌霄回宫去, 以皇城司的手段,这些年她经的事早晚会奉到文德殿书案上。
思及此, 连翘翘摩挲雁凌霄左手背的伤疤, 横下心道:“雁凌霄……有话要同你说。”
雁凌霄挑眉, 指尖点一点她的唇珠,沉声说:“没规矩。”
天大的规矩也比不得接下来的话。连翘翘像是站在悬崖边,怀揣破罐破摔的隐秘心思, 冷不丁道:“我在外头杀过人。”
雁凌霄眸色变幻,紧了紧环住连翘翘肩膀的力道, 额头相抵, 轻笑一声:“是么?”他翻来覆去揉捏连翘翘的手, 一节节揉按白生生的柔荑,没当真:“杀了就杀了。”
见连翘翘沉默,不像在说笑耍小性子,他这才坐直身,脸阴得能滴出水:“怎么回事?”
“陛下听了可会怪罪妾身?”眼瞅着雁凌霄不动,连翘翘叹口气,蜷起腿来环住双膝,隐去生子时大出血豁出半条命一节,低垂眼睫,一股脑把离京后的经历说了,“……若说吃苦,这些个也算不得苦。没少过银子,没短过吃穿,还有两个小的陪着。如果不是他们俩在,妾身决计支撑不了那么久。”
“裴鹤!”雁凌霄牙根耸动,恨恨道,“南梁的小皇帝让他那样轻易死了,还留具全尸,倒便宜了他。”说罢,捧住连翘翘侧脸,摸了摸她的鬓角:“当时情况危急,不出手就必死无疑,做得好。”
“陛下不嫌弃妾身杀过人?”连翘翘下巴抵在膝盖上,杏眼清凌凌的。
雁凌霄眼眸微眯,这才明白过来:“你故意说这些话,想试探朕……让朕厌了你?”
“那陛下厌了我吗?”连翘翘跪起身,搭着雁凌霄的肩,伏在他耳边,“我不是陛下偶然间忆起,叹一声可惜的连翘翘,不是一张单纯无垢的纸。欺君之罪,我一人就犯过万万次。陛下为什么不厌了我?”她发着热,吐息也是热的,像薰笼上烘热的兰草,一字一句叩进雁凌霄耳中。
“偶然?”雁凌霄冷笑,“连翘翘,你又知道这些年有多少次偶然?”
侧过脸去,鼻尖相碰,嘴唇轻触,像拂过干枯的花瓣。心头麻麻痒痒的,恨不得把她嚼碎了吃肚子里,又想好好捧着,碰一下怕化了。雁凌霄忍了又忍,扣住圆润的肩头,一手按在她脑后,闭眼吻下去。
他也惦记过自己。连翘翘也阖起眼,像吃了一把未熟的石榴,心头浮起微微的酸意。
她跪在榻边,很快失了气力跪不住,勾着雁凌霄脖颈,身子发烫,渐渐的也不知是雁凌霄的热意,还是她在发热,整个人烫得要融成水,溺死在绵绵不绝的吻里。这时候,连翘翘才确信,雁凌霄是再也不会放过她了。
“唔,陛下……雁凌霄!”松松拢在耳后的墨发横斜过玉白软枕,如雪地泼洒墨色,连翘翘推拒不成,两手虚握成拳捶了雁凌霄几下,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红泥小茶炉似的喘,嗔雁凌霄一眼:“妾身病体难愈,陛下收敛点吧。”
雁凌霄沉默良久,偏过脸去不看连翘翘,缓了好半天才和没事人一样站起身,有条不紊地为她脱衣净面,玉指一根根从指尖擦拭到指根,干燥的手心在一掌可握的腰间盘桓良久,再面无表情把人塞进衾被,严丝合缝地裹上。
“朕去看一眼两个小的。”雁凌霄说,“你好好躺着休息,有事就叫小朱子进来伺候,只是别想着跑,走廊都是人,窗下甲板也有侍卫值守,你跑不掉的。”
不会再离开了,连翘翘想,得到过一次惦念,知道雁凌霄没忘记过她,就已经足够。她不能再贪心地想要更多。
*
翌日,天蒙蒙亮,画舫就顺着玉湖沿线自南向北慢悠悠回到州府。
小朱子亲自伺候连翘翘梳洗,衣裳都是快马加鞭送到码头的新衣,百花刺绣繁复精美,穿在连翘翘身上却显得清新素净。他亲手给连翘翘簪一枚红宝牡丹发钗,望着铜镜里妩媚昳丽的美人,不期然红了眼眶:“这些年良娣受苦了啊。”
“过去的都过去了。”胭脂纸片衔在唇间,连翘翘抿抿嘴,脸色实在苍白,又点一点胭脂膏,在腮边拍散,斜签着身子睇小朱子一眼,笑道,“你都是陛下跟前的朱公公了,怎么还跟毛头小子一样,说哭就哭?”
小朱子破涕为笑,咧开嘴奉承几句,等侍女们端着铜盆和妆奁出去,压低声音问:“良娣回宫后要作何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左不过是跟在陛下身边,他想起我就来看一眼,想不起我就该吃吃,该睡睡。”
小朱子恨铁不成钢:“欸,连良娣,您不知道,这些年陛下也是苦熬过来的,咱们底下的人都看在眼里。良娣您回来了,陛下眼见着松快许多……陛下既带着少爷和小姐回宫去,早晚要给皇子皇女的名分。等上了玉碟,良娣有两位小主子傍身,这回进宫,跑不脱一个妃位。宫里头可就您一个心尖尖,难道真就冲着一个妃位不成?”
连翘翘睫羽颤动:“那不是我该盘算的。”
小朱子哎了一声:“良娣啊,有些事,您不去要陛下反而多心,陛下心里有您呢。若真就为了妃位,当初又是何苦来哉?”
连翘翘阖上眼,璎珞飘带缠绕在指间:“我省得,小朱子,多谢你。”
画舫在州府码头停靠了一个时辰,府衙大小官吏垂手候在岸边,站得腿都麻了,日头爬上屋檐,方才听到一阵悠悠的丝竹声,甲板降下悬梯,几个小太监弓着腰,把赤红织金毯子密密实实铺上。又听拂尘破空的哗啦一声响,陛下身边的朱公公吊尖嗓子道:“陛下驾到——”
众臣跪地请安,叩首说几句吉祥话,不多时,就嗅到一阵杜若香。眼前掠过绣有龙纹的玄袍衣摆,紧接着,便瞅见一片元缎满绣的百花裙摆,逶迤至地。不待众臣惊讶,又见两双小儿虎头鞋,鞋尖一个缀金铃,一个镶东珠,蹦蹦跳跳从眼皮子下跑过。
知州大人壮着胆子瞧了一眼,随即倒抽一口凉气:嚯,这不是连寡妇么?大臣们面面相觑,表情都有几分古怪,心道,难不成陛下年纪轻轻,竟然真好人.妻这一口?
见雁凌霄把连翘翘抱上车,知州大人的胡子都要翘上天了,连娘子是有大造化的,他举荐的连娘子,怎么的也得算“从龙之功”,往后的好处少不了。
知州大人捋着胡子,正准备跟在御辇后坐上轿子,就见犀哥儿掀开车帘,圆乎乎的下巴抵在窗边,兴高采烈指向玉湖:“父皇,湖面上有好多船!”
一道甜脆的女娃儿声音响起:“哥!你拿了串糖人,就管陛下叫父皇?他还不是咱们的爹爹呢。”御辇里雁凌霄低声说了句话,车里安静片刻,就一叠声叫起父皇来。
父皇?!扑通,知州大人脚踝一扭,摔进轿子里。轿夫们一声清喝,摇摇晃晃起轿,知州大人捂着幞头东倒西歪,心里震惊不已。莫不是,真叫他挖着个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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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巡事务繁忙,雁凌霄宴请不断,时刻调紧弦,见过一批又一批南梁旧臣,去芜存青后勉强留下大半,再安插上自己人,一派和乐地受朝臣们的贺喜。
玉湖州府的官吏们都知道,陛下来南方一回,居然带回一名女子和一双儿女,说是早年遗落在民间的龙子凤孙。真假如何尚未可知,但陛下金口于言,旁人也不能说他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