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很容易便出去,当踏出崔府的那一刻,秀秀手都在发抖。
她终于要离开这儿了。
秀秀不敢耽误,定了定神,跑到前头街边拿土抹了把脸,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后,照着地图往西走,那边有码头。
她早打听过,除了来时的陆路,坐船也能一路南下河州,如今已至初夏,江面上的冰早没了,来往船只已经开始通航。
若是顺利,不消数日,她便能归家。
秀秀将地图揣进怀里,抬手抹了下眼,快步向码头走去,期间她时刻注意着路上的动静,怕遇上崔家的人。
等快到码头,只见远远驶来几辆马车,秀秀定眼一瞧,坐在前头马背上领路的正是赵贵。
秀秀连忙闪身躲在街边巷子里。
等他们走远,秀秀方才出来,抱着包裹到码头上去。
南下的船很多,到河州的却少,秀秀好不容易问到一艘,在后头排好队,准备花钱上船,却看见前头一个女人不知为何,忽然跪在地上,拉着那收钱的男人哭道:
“大爷,求您行行好,就放我上去吧,奴家确实是良籍,不是逃奴,路引并非没有,只是不知丢在何处了,还请大爷开恩!”
她泪流满面,嗑得满头是血,那男人却像是见惯了这场面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没有路引,谁知你是什么身份,我还要跑官府去查不成,我不管你是从哪儿逃出来的,这年头,你们这些逃奴真是一点不让人省心。”
“开恩叫你上去,等你主家或者官府查出来,便是我的过错,你就算是把头磕破,我也不能叫你上船。”
秀秀在后头听得心头直打鼓。
她也没有路引。
原本想着若有人怀疑她是逃奴,她便将那张卖身契拿出来证明她已是自由身,可是如今看来,并不可行。
她还需要从官府那里拿到路引才成。
秀秀正踌躇着,便见不知何时从人群中出来几个官差,将方才那个哭闹的女人拖走了。
女人哭声嘶哑,拼命叫喊,最终叫人堵上了嘴巴。
秀秀看得心惊胆战,抱着包裹,不断往后退。
“哎,你这小姑娘,脚往哪儿踩呢!”
秀秀回头,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正指着自己的脚,脸带怒气地看着她。
她连忙鞠躬道歉,随后飞快地跑出码头,躲在不远处的巷子里,贴着墙蹲下。
现在该怎么办?秀秀满心迷茫。
要想有路引,就得到衙门去办,耽误时间不说,她的来历以及从崔家逃出来的事还会被官府知晓,她也会被当做逃奴处置。
方才那个女人被官差带走时,其余人瞧她仿佛是在瞧个死人。
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秀秀还不想死。
若是不坐船,走陆路,她便要一路通过数十个城的关卡,到时恐怕也要查路引,即便不查,这一路这么远,她不可能用脚走回去,那就要买牛车,可是她的钱根本不够。
秀秀抱着手臂,心底一点点漫上一股绝望,不知该怎么办。
她也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否则会惹来地痞流氓的注意。
秀秀扶着墙起身,去看码头的船只,她发现那艘她想坐的船,因为等货,要到明日清晨方才离开。
她忽然想,夜里审查应当会松一些,她会游泳,也许可以试着偷偷游到船上去。
秀秀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她拍了拍脸颊,在心里给自己鼓劲,起身往不远处的饼摊走去。
还有几个时辰才入夜,她得好好填饱肚子才成。
—
话说赵贵领着人将老夫人和大奶奶接到崔府,安排妥当后,又陪着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自从当年她们回陇西,这是赵贵头一回与她们再见,主仆之间一时感慨万分,崔家能再起来,这是他们都没想到的事。
说到最后,自然说到崔道之身上,老夫人已经几年没见这个儿子了,自然十分想念,他为了她们当年受了不少苦,每每想起,总是叫她忍不住心疼。
如今,她回到长安,好容易能见面了,他此刻却上了战场,也不知何时回来,想到这儿,老夫人不禁红了眼睛。
还是大奶奶苏宜玉安慰她几句,说了几句叔叔定能逢凶化吉的话,方才好些。
老夫人拿帕子擦泪,对着赵贵询问崔道之的情况,赵贵一五一十地说了,当说到崔道之从河州带回来个丫头时,老夫人和苏宜玉不约而同在对方眼睛里看见了些许惊讶。
这可是稀奇事了。
崔道之从来不喜女色,长到二十几岁,别说通房侍妾,身边便是连近身伺候的丫头都没有,怎么如今……
老夫人连忙道:“快去把那丫头带来给我瞧瞧。”
赵贵点头称是,出去叫人找秀秀,然而等了不知多久,都说没找着人。
赵贵道:“李妈妈那儿找过了不曾?”
“都找了,没有。”
这可奇了,赵贵正想多派些人再找,忽见红蕊从廊下走过来。
她对着赵贵行礼,小声道:“赵管事,我见过秀秀姑娘……”
半柱香后,赵贵进去回了老夫人,说秀秀今早身上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主子们,等好了再来谢恩。
老夫人也累了,不急于这一时,点了下头,起身到里屋歇息。
这边,赵贵出了门,便召人过来,叫往外头寻人,他总觉要出事。
只是好些人要留下安置老夫人和大奶奶带来的东西,派出去的人便不多。
到了傍晚,那些人回来,只说快将长安街道翻遍了,也没找着人。
赵贵心里当即便道不好。
这是跑了。
二爷显然很‘看中’那个秀秀,这若是在他手上丢了……
赵贵锤了下手,当即召红蕊过来,再问当时情况。
赵贵又是操心老夫人和大奶奶的起居,又是猜想秀秀的下落,一晚上没怎么歇息。
等到凌晨,正要眯会儿,忽听外头小厮来报,说崔道之回来了。
赵贵当即睁眼,“你说什么——!”
小厮喜不自胜:“咱们二爷打了胜仗,如今已经快到明德门了!”
赵贵连滚带爬起来,先是给老夫人报喜,随后带着几个人一路策马狂奔至明德门,等见到崔道之的身影,连忙凑过去:
“二爷——!二爷——!”
两侧皆是夹道欢迎的百姓,喧闹声震天响,崔道之却很容易听到了赵贵的声音。
他得胜归来,即便风尘仆仆,路上几乎不曾歇息,但精神头仍旧十分的好。
崔道之让士兵将赵贵放进来,问:“何事?”
等听到赵贵的话,崔道之神色一凛。
-
秀秀缩在巷子里,抱着手臂打了个喷嚏,天已然大亮,她一夜没睡,想要趁人不注意,登上那艘看好的船。
然而跟她预料的不一样,整个夜里,那艘船的守备都非常严,她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靠近。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秀秀也越来越焦急。
再不上去,船便要走了。
秀秀揉了揉发酸的小腿,扶着墙站起来,眼睛注视着船舱。
半柱香之后,她终于等来了盼了一天的机会,船上守卫的人离开,应当是要去吃饭,而接替他们的人还没来。
秀秀屏住呼吸。
下一刻,她便抱着包裹,冲船舱走去。
她低着脑袋,尽量叫自己不惹人注意。
百丈、十丈、五丈……
她离船越来越近。
忽然,一匹高头大马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在她面前飞快掠过,等秀秀回神,发现自己已经被人单臂捞上马背。
伴着耳边呼啸而过的疾风,她看见崔道之正冷冷地看着她。
秀秀嘴唇发颤,手中包裹猝然掉落在地,。
她回不了家了。
第33章 把她送到京兆府,就说是……
秀秀被带回了崔府。
崔道之将她丢在柴房里, 着人看着她,自己则回房,叫赵贵卸掉身上的铠甲。
赵贵观察着崔道之的脸色, 见他神色平静,并不像发怒的样子,然而身为跟了他那么多年的人,他却明显能察觉到崔道之平静下的波涛汹涌。
这是怒极了才有的模样。
赵贵立即跪下:“二爷息怒,是奴才疏忽。”
他没料到,那丫头平日里瞧着柔柔弱弱, 好似什么不懂, 私下却时刻谋划着逃走。
时机、路线、钱财, 她全都考虑的明明白白,并且准确实施,若不是二爷回来的及时, 还真叫她给溜了。
听他告罪, 崔道之只淡淡斜撇他一眼:“此事等回来再说,老夫人呢。”
赵贵:“在东院上房里呢,大奶奶和茹姑娘都在那儿, 二爷不知道, 老夫人听说您打了胜仗, 喜得跟什么似的, 想着去祠堂说给老国公听呢。”
崔道之解衣的手一顿, 赵贵也即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如今的崔府不是当初的国公府, 没有祠堂,崔家的爵位也还没回来,老国公也只能被叫老爷。
他的话相当在揭崔家的伤疤。
“二爷……”
然而崔道之却没说什么,一抬手, 转身到后头沐浴。
等出来后,他换上一身鸦青色窄袖长袍到老夫人那里去。
还未进去,便见一个五六岁,梳着双丫髻,面容雪白的小姑娘从里头出来,见了他,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地眨了两下眼。
大奶奶从后头出来,见着崔道之,想到亡夫,一时感慨万千,对小姑娘道:“茹儿,这是你二叔。”
崔道之走过去,将她抱起来。
崔茹张嘴‘啊啊’叫了两声,崔道之听懂了,拍拍她的背,道:
“好孩子。”
—
西院的柴房里,秀秀抱膝蹲坐在柴堆上,不言不语。
日头一点点落下,阳光透过门窗照在地上,而她则坐在阴影里,她觉得有些冷,起身往亮堂的地方挪动,发现自己的脚已然发麻。
踉踉跄跄走过去坐好之后,秀秀身上才有了一丝暖意。
她被扔进这里已经快五个时辰了。
饥饿和疲累折磨着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秀秀想找自己的包裹,拿出里头买的干饼吃,却发现包裹不在身边,她不放弃,又在柴房里四处转悠,希望能找到吃的,很显然,这属于异想天开。
最后,她拍着门冲外头喊叫,却半点回应也没有。
喊了小半个时辰后,秀秀终于放弃了,倚在门框上闭眼歇神。
她不知崔道之会如何惩治自己,是像那位车夫所说的那样将她送狱,还是在家里鞭打她,亦或是像如今这样,打算将她关在柴房里饿死。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想要的。
起先被抓回来时,她很是恐慌,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反而慢慢开始镇定下来。
她想回家,这没错,她为自己的命运抗争过,无论是何结果,她都没什么遗憾。
只是……她想起爹娘,眼眶微红,半晌之后,抹了把眼睛,走到柴房西墙角的水缸旁,用水将自己的脸洗干净。
收拾妥当后,秀秀重新坐回柴堆上,静坐片刻,开始轻声哼唱家乡的歌谣。
清亮婉转的歌声慢慢从她嘴里流淌出来,让她觉得自己此刻像是回到了河州。
她在郑伯家摘桂花,在巷子里跟雀儿比着放风筝,给她的鸡鸭鹅搭建小棚子,坐在爹爹肩头跟他和娘亲一起去赶庙会……
唱着唱着,秀秀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感恩自己遇见崔道之,没有他,自己当日可能已经被活埋至死,可是同样,她又痛恨自己遇见他,不是他,自己也不会经历这可怕的一切。
没有遇见他,她会喜欢上别人,像父母希望的那样,同那个人成亲,生子,等到老了,就坐在家里的柿子树下,跟孙辈们讲故事,然后安安稳稳走完这一生。
她真希望这一切是一场梦。
秀秀声音哽咽,有些唱不下去,拿袖子去擦眼泪。
门外,崔道之听着里头的歌声,下意识脚步一顿,唇角微抿,不知在想什么。
身旁的赵贵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十分有眼力的没有吭声。
等到里头没了声音,崔道之方才叫人将锁打开,抬脚进去。
秀秀正坐在柴堆上发呆,听见动静,不自觉起身,望着崔道之带有压迫感的身影一点点向自己靠近,手指攥起衣裳,半晌之后,又重新松开。
到了此刻,她再害怕也已经无济于事,不如安然处之。
崔道之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略显阴沉的目光落在秀秀身上。
“你是活够了,想迫不及待找死。”
淡淡一句话,气势却威严无比,叫秀秀仿佛闻到他从战场上带来的血腥味。
秀秀蠕动着嘴唇,也不下跪,脊背挺直,轻声道:“……我想活。”
崔道之的眉头一皱,一旁的赵贵一招手,后头便上来两个婆子,将秀秀按着跪下。
秀秀突然不知犯了什么横,许是知道自己这趟应当活不成了,开始拼命地从婆子手中抽出胳膊,想要起身,然而她已经被饿一整天,此刻身上哪里还有力气,一切挣扎不过都是徒劳罢了。
崔道之看着眼前这一切,眼中怒火丛生,道:“都出去。”
赵贵看了崔道之一眼,抬手将那两个婆子叫走,随即关上了门。
秀秀扶着墙起身,望着崔道之一点点逼近,心中到底还是开始害怕起来。
崔道之的压迫感太强了。
果然,在崔道之抬手去解她衣裳时,秀秀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她想过许多种崔道之会惩治自己的法子,却从未想过会是这一种。
秀秀猛地推开他,冲着外头跑,然而手还未触碰到门框,便被身后有力的大手一把揽起,推到里头北墙上,掐住了喉咙。
她的脸开始涨红,睁着眼,满是恐惧地望着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
她错了,她从前不该招惹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