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点了点头,回身重新躺回她的怀里。
不多时,众人到了医馆外头,秀秀头上戴了一顶幂篱,将脸遮住,被喜鹊搀扶着进去。
秀秀是女眷,众府兵不好进去,只在外头守着,这次,他们将医馆周围都围得严严实实,以防意外。
这家医馆坐诊的大夫便是经常到府上给她诊脉的那位,秀秀前几次出来时,曾发现过这家医馆辰时之前人最少,此时几名学徒还未过来,只有大夫一人在。
如今正是卯时二刻,离辰时还有一段时间。
那大夫见秀秀过来,自是惊讶不已,从前都是崔将军叫人传他进府给这位姑娘诊脉,如今她怎么亲自过了来?
正疑惑着,却听闻秀秀心绞痛又犯了,连忙叫她在矮榻上躺下,为她诊脉。
同寻常一样,他并没有诊断出秀秀心上有任何问题,但瞧着她一脸痛苦的模样,还是沉吟片刻,捋了捋胡须,道:
“草民想给姑娘扎两针,舒缓疼痛,如何?”
秀秀捂着心口点头,见大夫起身去准备拿针,便对喜鹊道:
“……我口渴,倒杯茶来吧。”
喜鹊连忙应声而去,见一旁的八仙桌上有茶壶茶杯,但怕不干净,便起身去问大夫有没有新茶杯。
两人认真交谈着,身子背对着秀秀。
秀秀将怀中的小布包拿出来,握在手心里,掩在袖下。
这里头是她背上受伤那会儿暗自积攒的麻沸散,只要将它捂在人的口鼻处,不出片刻,人便能昏死过去。
那边喜鹊正用拿来的新杯子给秀秀倒茶,却听秀秀说她的镯子不见了。
“……那是将军送给我的,说是不能有任何损坏,如今丢了如何是好?”
喜鹊一听,也吓了一跳,那镯子她知道,是二爷特意叫人给姑娘打的,意义非凡,如今丢了,倘若二爷知道了,不定怎么生气呢。
姑娘往后靠的便是二爷的宠爱,两人好容易感情好些,谁知在这关头,二爷送的镯子竟然丢了。
喜鹊在医馆里找了一圈没找到,抬头,只听秀秀都急哭了。
“多半是掉在路上了,这可怎么好......”
喜鹊连忙道:“姑娘别急,我立即叫人去找!”
说着便快步出了门。
秀秀侧过脸,看着喜鹊去跟外头的府兵说着什么,不多时,府兵便分出一半人来,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因为崔家一家全都搬到了国公府,再加上今日崔道之前去薛家送聘,正是用人的时候,留在崔宅看守她的人也不过只有十余个,如今又走了一半,便只剩下五六个人而已。
大夫背着身唤秀秀,正要过来给她施针,却听见一阵脚步声,猜测是秀秀起身了,便道:
“姑娘不必起来,还跟方才一般躺着便好,我——”
还未说完,头上便挨了一记闷棍,随即他便闻到了麻沸散的味道。
喜鹊在外头嘱咐完,怕秀秀在里头出什么事,便重新提裙进去,却见医馆内哪里还有秀秀的身影,只有一个大夫躺在地下。
她心头一跳,猝然抬头,只见靠南的那扇窗子已经被打开,上头还残留着带泥的鞋印。
“姑娘——!”
听到她的叫喊,剩下的那几个在外头守着的府兵脸色忽变,齐齐跑进来,躲在门后的秀秀瞅准时机,飞速闪身往外跑去。
“站住!!!”
府兵们发现了她。
秀秀不要命一般往马车停下的地方跑,哪里还有一丝柔弱之态?
快!再快!
秀秀手脚并用爬上马车的车辕,来不及摘掉头上的幂篱,拿起马鞭便狠狠抽在马儿身上。
“驾——!”
求求你,快跑!
马儿吃痛,扬蹄嘶鸣,飞快往远处的街道跑去。
身后的府兵大喊:“姑娘,停下!!”
秀秀充耳不闻。
众人只见一位头戴幂篱的女子站在车辕处,一手持缰绳一手持鞭,衣衫和幂篱随风舞动,仿若要登仙而去。
府兵们两条腿哪里跑得过训练成熟的汗血宝马,追得气喘吁吁,也只能看着马车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街头拐角。
其中一名府兵万分挫败地锤着手掌。
“快去通知二爷!”
-
马车在街上疾驰,行人纷纷躲避。
秀秀从前只赶过牛车,对赶马并不擅长,只能牢牢拉住缰绳,学着那些马夫的动作,不让自己摔下去。
或许是掌握了动作要领,渐渐的,她感觉越来越熟练,已经能操纵马儿转向。
即便如此,秀秀仍旧不敢有丝毫懈怠,一直驾着马车往西边跑,直到察觉到身后的人没有追上来,方才呼吸稍缓。
越往前人便越少,很快便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巷子。
秀秀将马车停在那里,抱着自己,手止不住地后怕颤抖。
没事了,没事了,他们没追过来……
她不敢多做耽搁,抹了把脸,钻进车厢里,快速摘掉幂篱,从被褥里拿出早收拾好的包裹打开,拿出一套男人的粗布麻衣换上,再将自己的头发全都用手指梳上去,戴上方巾,俨然一位翩翩少年郎。
要回家,还是这幅装扮比较稳妥。
收拾妥当之后,她从包裹最底层拿出两张纸来。
一张是她的卖身契,而另一张则是能叫她回家的路引,一角有灼烧痕迹,但上头的字迹未有损坏。
薛昭音把它藏在了那件斗篷的夹层内,斗篷做得厚,是以她才许久都不曾发现里头的关窍,若不是那日打翻了琉璃灯盏……
她猜不透薛昭音为什么要帮她。
或许,是因为还从前自己救她一命的恩情,又或许,是不想她继续呆在崔道之身边……
但这都不重要。
只要她能回家,什么都不重要……
秀秀淡淡对着空气说了句:“多谢。”
来不及多做伤怀,她将包裹重新系好。
这架马车她是不能用了,这是崔家的东西,上头都有标记,她若坐这辆车走,肯定会被人认出来。
秀秀抱着包裹,跳下马车,随即快跑着往码头走去。
一路上,她都尽量捡人多的地方走,生怕有人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很明显,她想多了,这里都是讨生活的普通百姓,个个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没有人关心她这个行色匆匆的旅人。
秀秀将怀中包裹抱紧。
她逃走的医馆离这里足有半个城远,那几个府兵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她,而此时崔道之正在薛家,还有好几个时辰才能出来,等他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长安。
然而,即便知道时间充足,秀秀仍旧不敢有丝毫耽误,脚步快起来。
码头人头攒动,秀秀排了许久的长队,心头焦急,等到了她,便快速将自己的路引给检查的人瞧。
那人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她身上打量着。
秀秀强自镇定,手心却已经冒汗。
“成了。”
终于,那人将路引交还给秀秀,伸手道:“二两银子。”
秀秀一直悬着的心猛地松懈下来,将银子给他,快步抱着包裹就要上船。
随即想到什么,又返了回来,问道:“敢问这位大哥,几时开船?”
虽说崔道之要到申时才会从薛家出来,但她总怕会出什么变故。
那人不耐烦道:“巳时一刻,你是最后一个上船的,马上就走。”
听见这话,秀秀心头的紧张方才舒缓少许,道了声谢,快步上船。
船身不断摇晃,已经开始起航。
秀秀走进船舱,随即被领着到一间小屋子里。
她坐下,将窗子微微开了一条缝,只见河面上波光粼粼,有几只鸟儿在水面上嬉戏。
船只慢慢离岸,岸上的人密密麻麻,最终变做细密的小点。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恍如春日。
秀秀望着眼前的一切,喉中哽咽,一双眼睛慢慢变得红润。
结束了,她的噩梦。
第54章 “你、说、什、么?”……
等秀秀所乘的船只缓缓南下, 驶离长安之时,薛家正热热闹闹大办酒席。
薛崇明的父亲,也就是逝去的老太傅在世时官声不错, 又是皇帝的老师,如今皇帝还时常当着群臣的面念叨他。
为着这一层关系,他家姑娘与人定亲宴请宾客,那些收着请柬的朝中大臣们便很愿意前来捧场。
更何况,与他家结亲的还是崔道之。
自回长安后,他可谓翻身翻得彻底, 从从前的没落士族一跃成为如今皇帝跟前最炽手可热的大红人, 连大皇子都要暗地里拉拢他。
除非此刻能出一位比他有本事的武将, 否则,他的地位便牢不可破,说不定还能继续往上升。
听闻近日北方又有异动, 陛下已经连日召见他, 若他再同上次一般连胜几仗,立下战功,怕是早晚有一日, 连‘大将军’一职都会落到他手里。
混迹朝堂的人, 首先要学的便是审时度势, 在崔道之不停受到提拔重用的情形下, 巴结他的人自然日益增多, 其中就包括许多从前同王家走得近, 在崔家受难时落井下石过的朝臣。
屋前的红绸随风舞动,有几位宾客在玩儿投壶,不远处的宴席上,觥筹交错, 席间欢笑声不断,甚是热闹。
众宾客不停到主桌敬酒,恭贺崔薛两家喜结良缘。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恭喜恭喜!”
薛崇明今日高兴,来者不拒,招呼着他们吃好喝好,只管尽兴,而身为今日定亲的主人公,最是惹人注目的崔道之,听见众人的恭维之语,却只是淡淡弯了下嘴角,并不多言。
众人只当他不善言谈,并未察觉出任何不对。
唯有座上的京兆府尹周松瞧出他的心不在焉来,在崔道之推脱不胜酒力离席换衣不久,也找了借口离去。
薛府的花园不大,只见崔道之背着手立在亭上,注视着池塘里已经枯败的芙蕖与荷叶,不知在想什么。
他将崔道之的心不在焉归结为北方战事。
“今日是将军的大喜之日,旁的事再大,将军也该暂时撂开才是,上次被将军率军重创,想那戎狄一时半会儿不敢有所动作。”
崔道之回转过身,“周大人。”
见他会错意,也没否认,只顺着他的话道:“周大人说的是。”
周松来找他,自是有事,却也不好开门见山,只能同他闲聊着,说些恭喜的话。
崔道之还是那幅样子,神色不喜不忧,似是没瞧出他的真实意图一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瞧着时辰,就要回席。
周松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将军且慢,上次大皇子的疑问,将军如今可能回答?”
早知他是替大皇子打听消息,因此崔道之并未有任何惊讶,回头,望向满池的枯荷,眸光微闪。
崔宅里也有一处池塘,比这里稍大,秀秀喜欢坐在亭子里望着池塘发呆,一坐便是一整天,即便入了秋还是这样。
如今天气冷了,荷花荷叶都败了,没什么看头,坐在亭子里时间长了还容易着凉。
在同人谈论能决定人生死的朝局之时,他忽然想起了这样一件小事。
崔道之将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等回去了,便叫她少到池塘边去,可她本就出去不多,在屋子里怕是要闷坏了,不如在临着池塘那面修上一堵墙,上头嵌上两扇琉璃窗,其余三面挂满厚厚的帷帐,做成一个简易的小屋……
“将军。”周松见状,不免上前一步,道:“可是事情难办?”
崔道之回过神来,将这件事情在心底暂且压下,静默片刻,道:
“七皇子与贵妃相互依存,可七皇子渐渐大了,也许会有自己的主意,两人一旦有了不可磨灭的嫌隙,将来七皇子会如何对贵妃,怕是不可知。”
“若知晓养子将来不会善待自己,想来贵妃也会断臂求生,舍了七皇子,没了贵妃,七皇子便不成气候。”
“不可磨灭的嫌隙?”
周松面露疑惑,拱手道:“还请将军指点一二。”
崔道之扫落掉在肩头的枯叶,不经意道:
“我对内宫之事知之甚少,只是听说七皇子的生母慧嫔,当年死的蹊跷……”
不用秀秀当棋子,用其他事情拉王馥郁下马也是一样的,不过是花费的时间多些。
说完这句,他便不再多言,对周松道了告辞,留他一人在原地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薛家内院里,薛昭音正在拿着一本书在床下读着,然而过了半天,书页也未曾翻动一页。
今日是她与崔道之定亲的日子,他如今就在前院里同哥哥吃酒,接受宾客贺喜。
意识到这一点,薛昭音的心竟难得的静不下来。
她摸着自己微微发烫的脸,垂眸,眼角带着忽略不掉的喜色。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头丫头道:“大爷来了。”
她站起身,看见薛崇明掀帘进来,于是道:“哥哥,宴席结束了?”
薛崇明身上带着酒气,怕熏着妹妹,便远远地在她对面坐下,接过丫头递上的解酒汤,笑道:
“嗯,结束了,你想见的那人已经走了,怎么好像很失望的样子?这才定亲,就迫不及待想跟着人出门去了?”
薛昭音脸红得厉害,“哥哥浑说什么呢,我不过随口一问,何必拿我取笑?”
知道她是害羞,薛崇明哈哈大笑。
半晌,薛崇明抬了抬手,叫屋里的丫头们都出去。
“那丫头已经跑了,你的心可以放下了。”
闻言,薛昭音一愣,随即叹道:“她倒是比我想的有本事。”
“什么本事。”薛崇明面带嘲弄地嗤笑一声,“不过是蠢而已,她在崔道之身边可比回她那小地方好多了,有福不享,偏要吃苦,真不知道你那未婚夫是怎么看上这样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