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里,只有马蹄声在‘哒哒’的响动 。
崔道之注视着角落里蜷缩的娇小身影,一张脸在烛光下晦暗不明,半晌,他伸手扯过身旁的披风,扔向空中,披风在空中展开,施施然落在秀秀身上,将她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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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抵达河州,已经是两日后。
还未破晓,河州城的官员们便已经在城门口守着,等候迎接大将军的到来。
崔道之并没空与他们寒暄,马车在城门口未做停留,直接驶入城中。
官员们原本想着大将军来,必定要住原先的赵知州府上,再不济也是驿馆,谁知大将军的车马竟一路驶进了堪称破败的水月巷。
秀秀从马车上下来,看到熟悉的家门,只觉恍如隔世。
她看着斑驳的院墙还有已经生锈的门环,抬手推门进去。
崔道之上次来时,便已经叫人把这里的杂草除去,把整个院子从里到外洒扫一遍,因此如今瞧着倒还干净。
秀秀在院中站了会儿,身后崔道之道:“不进屋么?”
连着几日赶路,想必她已经累了。
秀秀转身摇头:“我想立刻就过去。”
崔道之看着她,道了句好。
要去祭拜父母,自然要带些瓜果纸钱,秀秀本想去买,还未动身,便已经有仆从送了过来。
秀秀顿了顿,伸手接过,道了句谢,那仆从却十分惶恐地跪下:
“姑娘折煞小人了,小人不过依照大将军的嘱咐办事。”
秀秀抬头,看向崔道之,同样道了声谢,两次道谢,连表情都如出一辙,甚至对崔道之的这次还要敷衍一些。
崔道之有些不满意。
他总觉得,自己在她那里,甚至比不上这个来送东西的陌生仆从。
他看了那仆从一眼,仆从浑身一震,立即磕头,飞快起身离去。
秀秀并不管崔道之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搬个凳子坐在院中,拿出竹篮里的金箔纸,开始叠元宝。
崔道之看得一怔。
那年他父兄的忌日,她提前买好了金箔纸,也像如今这样,坐在院中叠元宝。
那时他只当她是个能干手巧的小丫头,从未想过日后会同她产生这样深的纠葛。
他们一坐一站,连各人所站的位置都分毫不差,瞧着同从前并无任何分别,可其实……
已经不一样了。
崔道之走过去,弯腰拿了张金箔纸叠着,秀秀也不知是压根没瞧见还是不想搭理他,并未抬头。
崔道之叠元宝的手指一顿,微抿了唇。
小半个时辰之后,秀秀提着篮子到了父母坟前,因为长久没有人打理,两个坟包上都长了半人高的杂草。
秀秀将篮子放下,对崔道之道:
“劳烦大将军离远一些,我想同爹爹和娘亲单独说说话,不想有外人在。”
外人……
崔道之抿唇,想要同她说个明白,然而还未张口,她便已经转身离去,留他一人在原地。
崔道之身后不远处,是河州驿丞专门从驿馆调来伺候崔道之的仆从,他们看见秀秀竟然丢下崔道之独自离开,而崔道之竟还没生气,不由得惊讶地长大嘴巴。
他们先前伺候过崔道之一段时间,自然知道这位爷并非是个好脾气的,别说他们,便是那些平日里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吆五喝六的官员,在他面前都大气不敢出,跟狗似的乖巧。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被自己的女人当众甩了脸子,还不生气,当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这些人在想什么,此时的秀秀自然不知道,她正一个人除父母坟上的杂草。
拔了半晌,直累得鬓角生汗,两座坟才稍稍恢复原样。
秀秀蹲下,从竹篮里拿出瓜果在坟前摆放好,这才跪下磕了几个头。
“……爹爹,娘亲,秀秀来看你们来了。”
她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把纸钱和金元宝点燃,很快,便有纸屑在空中纷飞。
秀秀絮絮叨叨说着话,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小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秀秀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轻声道:
“爹爹、娘亲……我很想你们,很想很想……”
不远处,崔道之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他耳力好,方才她说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当真不知道王馥郁的存在,只当抚养她长大的陈家夫妇是亲生父母。
她这样在乎家人,若是将来有一日知晓真相,会如何自处?
亲生母亲想杀了自己,这样的事实,她可能承受得了?。
崔道之曲起手指,静默不语。
等秀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崔道之见她眼睛微红,走过去,不由分说将她抱起来,上了马车。
入了夜,院中点了许多烛火,亮堂如白日。
秀秀坐在柿子树下,俯身趴在膝上,像是睡着了。
崔道之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根簪子簪在秀秀发髻上。
秀秀拿下来一看,发现是那根从前他送给她的桂花白玉簪,它本是摔碎了的,如今却好好粘合在了一起。
其实这只是他随手买来打发她的一根簪子,却被她当成了宝。
后来在长安头回逃跑被他抓回去,这簪子便断了,还是被他亲手弄断的,之后,她再没想起来过它,谁知崔道之却把它偷偷藏了起来,还找人修补好。
她不明白崔道之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以折磨她为乐,只喜欢她的身体,却还要惺惺作态弄这一出,怪无聊的。
崔道之见她随手把簪子放在桌上,不免问道:
“不是很喜欢这个簪子么?”
秀秀望着他,道:“那是从前,大将军,我长大了,早不喜欢这些骗小姑娘的玩意儿了。”
崔道之却将她拉坐在自己膝上,将簪子重新插到她发髻上。
“这簪子成色确实不好,先戴着,回头我亲手给你打一支好的。”
他的手结实有力,牢牢禁锢着她。
秀秀有些烦躁地推他:
“我不要。”
崔道之不动如山,哄她:“乖,别闹小孩子脾气。”
一股无名火从秀秀心底里迸发出来,她冷声道:
“大将军是仗着救了我一次,便想将从前种种尽数抹去么?”
崔道之顿住,一动不动。
秀秀一双含怒的丹凤眼看向他,道:
“装傻充楞没意思,谁也不是没心的死人,我从大将军那里受的苦楚,至死不敢忘,我想大将军应当能理解吧?”
一阵风吹来,将院中的烛火吹得不住晃动。
长久的寂静后,崔道之阴沉的目光缓慢褪去,微微扯动嘴唇,摸着秀秀的脸道:
“不过送你根簪子,怎么气成这样?你不喜欢,咱们不戴就是了。”
说着,便又将簪子从她头上拔了下来。
秀秀心头忽然涌现一股无力感。
从前,崔道之是用强硬的权势和蛮力磋磨压服她,他不满意,如今,又开始用怀柔之法,哄着骗着,想叫她身心臣服于他。
面上说的再好,可背地里使的手段仍旧没有任何区别。
她就像是话本子里被压在山下的猴子,无论多么努力都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秀秀有些疲惫地道:
“能不能放过我,我已经筋疲力尽,再折腾不动了……”
崔道之微微变了脸色,随即将她搂在怀里,嘴唇贴着她的耳朵道:
“不能。”
他放过她,谁来放过他自己呢,咱们两个这辈子,除非有一个人先死了,否则这辈子怕是都要拴在一起。
秀秀手指甲陷在他皮肤里。
“你这个天杀的魔鬼,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竟遇见你……”
崔道之吻着她,随即将她抱起,踹开房门进去。
是啊,她方才的那句话,也是他想问的。
他又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遇见她?
他挣扎过,可终究还是逃不开,既然如此,那便牢牢缠在一起吧,这样不死不休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第69章 吃醋
从前崔道之从来是只管自己舒坦, 这夜,他倒是温柔许多,秀秀的指甲重重划过他的后背, 上头因打仗未好的伤疤破了皮,渗出血来。
他却察觉不到痛似的,只是哄她,问她舒服的点。
等察觉到秀秀因他而颤抖,他忍不住在她耳边轻吻,抚着她的背, 哑声唤她的名字。
他知道她此时听不见, 那一声声的‘秀秀’, 萦绕在舌尖上,似是世间最厉害的毒药,又似是最甜的蜜糖。
他已无药可救, 只能拉着她一起共沉沦。
屋子里没有床帐, 烛光就那样直直照在她白皙的肌肤上,仿若度上一层鲜亮的红晕。
已至初夏,窗外竹影摇晃, 隐隐传来蝉鸣。
崔道之抚着秀秀的背给她顺气, 等瞧见她左侧肩胛骨处的胎记, 动作只是一顿, 随即阖上双眼吻她汗湿的后颈。
秀秀累得厉害, 只想睡去, 躲着崔道之,披衣起身。
“做什么去?”崔道之手臂从身后横在她腰间。
秀秀似是十分厌烦地答道:“洗澡。”
崔道之没有让仆人们住进这院子,因此此时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秀秀已经跻鞋下榻,却不期然被崔道之按住, 她以为他这是要先去洗的意思,便闭了眼背身重新躺下,想等他回来再出去。
谁知不多会儿,她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只察觉到有人握了她的脚,随即身下一凉。
她猝然惊醒,却发现是崔道之正拿着湿帕子坐在她身侧给她擦身。
秀秀如同见了鬼一般,只觉得惊悚,说着就要将脚从他手中抽出来,却被他握住不放。
秀秀不知他今日抽了哪门子筋,手撑着榻起身,“我自己来。”
崔道之掀眼瞧了她一下,随即又收回视线,手上动作不停。
“睡吧。”
秀秀实在累得厉害,脑袋发困,前一刻还在想着挣脱他的掌锢,下一刻便已经沉沉睡去。
竹影在窗上晃动,不时有清风从窗户缝吹进来。
崔道之给她擦洗完毕,拉过被褥盖在她身上。
从前,她也是这样照顾他,如今两人反过来,他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他垂眸,望向秀秀左手腕处的那个银镯子,微抿了唇。
他问过她这镯子是哪来的,她却不理会他。
他们大婚那日,她便是戴着这镯子出嫁,至今未曾褪下过。
想起那日她和闻正青二人一起进首饰铺的亲密场景,还有她刚醒时下意识把他当成闻正青的轻唤,崔道之缓缓将手中帕子捏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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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朔州如今虽表面上安宁下来,但还是有个别好事之徒打着匡扶齐家的名义在各地作乱,因此崔道之还需留在这儿,指挥属下平叛。
他每日同秀秀住在水月巷里,白日他前去府衙处理公务,晚上便同她一起用膳说话,只是大部分时间,秀秀并不怎么爱搭理他。
他叫人给她做的衣裳她不穿,亲手打好的宝石簪子她也不戴,见了从前的街坊邻居喜笑颜开,见了他便淡下脸来,多看他一眼都不愿。
他当日竟想错了。
她回到河州,不会想起曾经对他的爱慕与依恋,只会不断忆起他对她的不好,进而对他厌恶更盛。
崔道之坐在演武场上,望着随风飘摇的旗帜,面如寒霜。
“大将军,人带来了。”
崔道之抬眼,只见身着囚服的齐宪宁被人推了过来,他面色如丧考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见了他,泣泪横流:
“崔兄……不!大将军,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从小贪玩,跟着师傅没练过几天武,就只会几招花拳绣腿,压根就不是您的对手,便是再给我三头六臂都打不过您的。”
“肉.体凡胎,根本经不住您的拳头,求求您了,放过我吧……我真的疼……”
“我当日说您的那番话,都是我猪油蒙了心,胡说八道,我才是您的‘手下败将’、‘脚下狗’,求求你,让我回牢里去吧,我再不生复起的心思了……”
齐宪宁哭得如同死了爹妈一般,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高高在上的齐家世子的模样?
他见崔道之一直没有把他压去长安的意思,又听说杨朔州几个地方有人打着簇拥齐家的名号给崔道之添乱,便渐渐活泛了心思,想着有朝一日出去,重振旗鼓。
谁知却被崔道之看了出来,把他提出来,扔给他一把长刀,就要赤手空拳同他打,他哪是崔道之的对手,自然被揍得鼻青脸肿。
本以为这便完了,谁知第二日他又来,自己身上便又添了伤,如此多次,他是彻底怕了,甚至怀疑崔道之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受了气专门过来拿他当出气沙包的。
崔道之并不理会他的哭求,抽出一把刀扔到他脚下,道:
“捡起来。”
围观的士兵开始起哄。
漫天的哄闹声在齐宪宁耳边响动,下一刻,他还是两手哆哆嗦嗦将刀拿起。
他此时,心中万分后悔没听老爷子的话好好练武,否则他如今还能同崔道之拼一拼,但他连拿刀时间久了,都会觉得累,更何况其他?
便是崔道之赤手空拳,他都打不过。
面对崔道之的逼近,齐宪宁一边颤着手拿刀后退,一边飞速在心中思量对策,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呲牙咧嘴叫喊道:
“大将军!您不是想报仇么?我有法子!”
崔道之目光沉沉,脚步不停。
齐宪宁心中一阵绝望,咬牙道:
“是关于宫里那位的!”
崔道之的拳头在空中停住,冷冽的拳风扑到齐宪宁面庞上,激得他脊背一僵。
崔道之抬手叫周围士兵退下,很快,演武场上便只剩他和齐宪宁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