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被男人按着肩膀, 从他怀里出来,他似乎已经回过神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沉沉望着她,手中烛火不断被风吹着,几经熄灭。
身后,隔着一堵墙, 几个伙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仿佛下一刻, 他们两人便会以如今这幅亲近的姿态暴露在众人面前。
崔道之握着她肩膀的手渐渐收紧,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
“老板娘——,您没事儿吧?”
猝然一声喊叫, 将秀秀惊醒, 她恍然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方才说了怎样大胆的话,不由下意识要后退一步, 然而崔道之却害怕她不见似的, 按住她的肩膀不放。
秀秀想说些什么, 却不期然瞧见他眸光里的神色。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 却无端为之心上一紧。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秀秀猝然吹灭崔道之手上的蜡烛, 拉着他往楼上去。
然而在走到拐角处,已经有伙计推开后门进来。
“老板娘?”
他再往前一步,便能瞧见崔道之的身影。
这些伙计耳力极好,秀秀又不敢叫崔道之此时往楼上去, 怕发出响声叫人听见,便只好推着他倚在墙角,自己则站在外侧,将他遮挡住。
“……头低一些。”秀秀在他耳边小声开口。
他太高,难保不会被她那几个伙计瞧见。
崔道之听话照做,温热的呼吸洒在秀秀脸颊上。
秀秀的皮肤瞬间有些酥麻。
她侧过脸去,惹得他一阵轻笑。
“什么声音,老板娘,您可睡下了?”长久没有得到秀秀的回应,楼下的伙计有些着急,生怕她出了什么事。
秀秀忙捂住崔道之的嘴,扬声道:“无事,你们自去睡吧。”
“可是我方才明明听见有人在敲门,老板娘,您当真没事?”
明明方才那敲门声很急,怎得片刻就没了,他们从前云游时,也听说过劫匪挟持主家不让他吭声,欺骗下人的事,再联想到方才那声不大显眼的男人轻笑,伙计们难免有些忧心忡忡。
崔道之的呼吸喷洒在秀秀的手臂上,惹得她额上沁起细密的汗珠。
她抬眼看了下崔道之,随即移开视线,对伙计道:
“没事,方才不过是有人求医,找错了地方,我已经打发他走了。”
言毕,秀秀感觉手下崔道之的唇角弯了弯。
闻言,伙计们却只是互望一眼,还是不放心,对秀秀道:
“老板娘,我瞧你屋子里没点灯,可是蜡烛没了?我下午刚买过,这就给你送上去。”
说着,便当真拿着木棍往楼上来。
秀秀连忙将手收了,这些伙计想必以为自己被人挟持了,若两人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难免说不清,想拉着崔道之往楼上去,可脚步声又会将他们暴露。
正思索间,却察觉到腰间被人牢牢揽住,下一瞬,她身子便被抱起,整个人到了屋里。
从头到尾,两人一丝声音都未曾发出。
楼梯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映着楼下微弱的烛光,秀秀赶紧推着崔道之躲进衣柜里,自己则飞快拿起床榻上的外裳披在身上,佯装刚下榻。
她打了个哈欠,打开门缝,如同敢睡醒一般,对着刚上来的几个伙计道:
“我正想着呢,你们就给送来了,把蜡烛放桌上吧。”
眼前这秀秀安然无恙,几个伙计不免松下心来,互望一眼,挠了挠脑袋。
难不成方才他们听岔了?
伙计知晓自己打扰秀秀休息,颇有些过意不去,将蜡烛放下,便道:
“老板娘好好休息,我们这便下去了。”
秀秀点头,摆了摆手。
等他们的声音消失在夜色里,秀秀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将门关上。
她倚在门框上好半晌,方才意识到,自己好似没有想象中那般怕黑了。
是因为……他在身边么?
秀秀心头有些烦乱,看了眼柜子,有些不明白事情如何会发展到如今这幅局面的。
她竟然,把一个男子拉到了自己的屋子。
这样的行为,很显然不是一个明智人的做法,孤男寡女的,若是叫旁人知道,不定怎么编排两人。
秀秀觉得有些头疼。
再想到方才自己对崔道之说的那些话,还有两人之间那些若有似无的身体接触,秀秀忍不住将手抚上额头。
柜子里长久没有动静。
秀秀将蜡烛点燃,走向衣柜,将柜门打开,只见崔道之高大修长的身躯缩在那里,正静静看着她。
秀秀不知为何,方才的烦扰似乎被一扫而空,笑了起来。
这么一位气势摄人、叫人难以接近的公子竟躲在一个小小柜子里,着实叫人忍俊不禁。
崔道之见她笑,不免不动了,只静静望着她。
她有多少年没在他面前这样笑过了?
他好似明白了母亲说的那句话:
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是希望她过得好,而不是简单霸道的占有。
此刻,他竟有些庆幸多年前自己的放手,尽管这个决定曾让他夜不能寐、咬牙切齿。
见崔道之一直那样沉沉看着自己,秀秀也慢慢收敛了神色,对崔道之道:
“公子出来吧。”
崔道之却没听她的话,而是一伸手将她拉了进来。
秀秀轻呼一声,身子扑在崔道之的肩头。
若有似无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秀秀看着他,轻声问道:
“公子在做什么?”
崔道之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入她耳后,秀秀知道,自己应当躲开,可是她却只是定在那里,视线始终看着崔道之。
两人就这样无声对视,很快,崔道之的声音在柜子里响起:“嗯,喜欢。”
秀秀一愣,张了张口,哑声道:“什么?”
“方才娘子的问话。”崔道之调整了个姿势,叫秀秀坐的更舒服些:
“娘子方才问我,是否有点喜欢你,我的回答是,是。”
秀秀不知道自己随意问出的一句话竟得到他这样郑重的回答,不免下意识眨了下眼。
微弱烛光下,崔道之望着她,一字一句道:
“我喜欢你,心悦你……”
爱你。
最后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他怕吓着她。
这些话,他本该在多年前便告诉她,可是当时有太多太多的东西隔在他们之间,将他们越拉越远。
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和她都不再年轻,若她仍不喜自己,再过几年,阿昭长大,他也要生白头发了。
一辈子匆匆过去,她和他,便什么都不剩,百年之后,又有谁会记得两人之间的纠葛?
他怎能甘心?
他是帝王,富有四海,掌控天下,可是他不是神仙,敌不过岁月,更敌不过她。
秀秀听着崔道之的话,不知为何,竟没有抵触,只是觉得悲伤。
她手慢慢攥起衣摆,张了张口。
在寂静的夜色里,她听见崔道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我好想你。”
他这句话说得太轻,秀秀有些没听清,下一刻,她便察觉到额头被一股若有似无的温润擦过。
第99章 陛下再不来,皇后就要跑……
秀秀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清晨。
崔道之早已经离去,阳光透过窗子洒在身上,带来阵阵暖意。
回忆起昨日夜间额头上那若有似无的一吻, 秀秀忍不住下榻拿湿帕子往脸上抹。
梳洗过后,秀秀下了楼,用膳期间,伙计们明显瞧出她有些心不在焉,忙问怎么了,秀秀只说自己没睡好, 询问伙计他们来长安多久了。
伙计道:“算起来, 再过几日, 便满八个月了。”
八个月……
又快一年过去了。
秀秀放下筷子,看向门外,湿漉漉的雨气尽皆消散, 明晃晃的日头, 照着门口不住随风摇晃的幌子。
伙计们还在讨论着回去的问题:
“哎,说起来,咱们在长安待的时间也够久了, 能看的东西还没看完呢。”
“长安多大啊, 你在这里再待几年也逛不完, 你若是喜欢, 便呆在这里一辈子别回去。”
“哪能啊, 家里还有老爹老娘呢, 出来这么久,怪想他们的……”
“我也有一个兄弟在家,前儿来信说他快娶妻了,我还想着回家喝他的喜酒呢。”
“你叫他等着, 等咱们回去了再办事,我给他带长安的锦缎当贺礼……”
……
众人正你一口我一口地讨论着,秀秀忽然开口:
“你们替我办件事儿。”
-
那夜过后,崔道之好似事忙,甚少出现在秀秀跟前,每回见面,两人连话都未曾说上几句,他便被下人叫走,说有急事。
秀秀心里的许多话终究是没有机会问出口。
不多时,便听说蜀中大旱饿死人的消息,秀秀曾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日,甚是喜欢那里的山水和人,闻得此言,便无心做生意,暂且将店门关闭几日。
想着那里一起生活过的老伯和孩子们,秀秀辗转难眠,直到听闻朝廷派遣官员前去赈济救灾的诏令,一颗心方才安定少许。
期间与崔道之见面,他像是特意叫自己安心似的,对她说:“放心。”
他眼底隐隐带着疲惫,像是没休息好。
秀秀恍惚中有一种错觉,他似乎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
八月里,蜀中饥荒稍稍得以缓解,秀秀终于出了门,去西市买了点布匹叫人送回店里,等回来时,远远瞧见曲江池那座高高耸起的阁楼,脚步一顿,转了方向。
秀秀进了阁楼,直言要到上次崔道之带自己进的那间雅间里去,然接待她的小二是新来的,听闻此言,直接吓得摇头:
“那一层楼的雅间都是预备给皇亲国戚的,便是宰相大臣们来了也不够格进去呢,你——”
“去去去,一边去!”那边掌柜的这才瞧见秀秀,赶紧拎着那没眼力劲儿的小二到身后去,斥责了两句,转头对秀秀满脸堆笑道:
“还是上次那间雅间是吧,娘子请随小的来。”
秀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不是说只有皇亲国戚才能进?”
掌柜连忙摇头:“娘子哪能一样,自然是想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进。”
直到秀秀坐在那间雅间里,耳边仍回荡着这句话。
恍惚间,她想起那次崔道之带她过来时,阁楼里的掌柜和伙计们一个个恨不得跪下、噤若寒蝉的模样。
皇亲国戚,姓崔......
那崔公子的身份已然昭然若揭。
她看着自己根本没点却被端来的一道道美食佳肴,慢慢将手中茶杯握紧。
雅间极是安静,秀秀没待多久便走了,下楼时,恍惚之中,听见楼下隐隐传来话语。
“陛下前些时日为蜀中之事烦忧,老爷身为臣子自然为君分忧,这不,这几日才刚得以歇息。”
“听闻陛下前段时间又将臣下提议的纳妃选秀的事否了?先皇后离去都多少年了,陛下竟还没走出来么。”
“哎,可不是……不过也有传闻说陛下前段时间看上了一民间女子,养在宫外,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接进宫去。”
“当真?”
“我也只是听说……听闻那女子与先皇后生得极像……”
秀秀正听着,却不期然撞到一位被人前呼后拥的高贵妇人,秀秀连忙行礼致歉,那人先开始只是阻止呵斥她的丫头,摆手让她离去,然而秀秀刚行过楼梯转弯处便听她高声道:“站住!”
秀秀停下脚步,抬头顺着楼梯望向她,那妇人却在瞧见她脸的一刹那,满眼震惊,手中团扇掉落在地:
“皇……皇后娘娘……”
丞相夫人高氏差点以为自己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
眼前这女子虽年岁比记忆中的先皇后大上几岁,可身姿容貌却与先皇后相差无几。
当今天子改朝换代后顾念她夫君当初安抚百官的功劳,任命他在新朝接着为丞相,一直当到如今,直到几天前方才准了他请辞归乡的奏章。
她来此本是想临走前请在长安的闺阁朋友聚一聚,不想却碰见了秀秀。
秀秀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显然很是惊讶的模样,不由行礼道:“夫人,您认错人了。”
丞相夫人很快反应过来,不由眨了下眼,道:
“老身老眼昏花,娘子莫怪。”
是啊,先皇后已经离去七年了,当初陛下亲自扶棺送葬,哪里还有假?只是……
眼前这人生得着实与她太像,连声音都如出一辙。
正当她怔仲间,秀秀已然走远,她看着秀秀的背影,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半个时辰后,秀秀回到店里。
一伙计正在柜台后坐着,见她出现。立即从柜台后跳出来,跑至她身边倒了杯茶递给她:
“老板娘,打听到了,姓崔的世家大族长安城没有,倒是有几个当官的是姓崔的,但不是太老便是太小,像那位崔公子那个年岁的倒是没有,不过也许是小的们漏掉了什么,打听岔了也未可知。”
秀秀将茶杯握在手心里,并不喝,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伙计坐下,问道:“老板娘,您若是想知道崔公子的身份,直接问他便是,怎么还要我们费功夫去查?”
秀秀垂下眼帘,没有作声,起身到楼上将那幅阿昭留下的画拿下来,放在桌上。
此时,原先在后院忙活的伙计都聚拢了来,瞧见那幅画,一伙计惊讶地指着上的那名妇人道:
“老板娘,这不是你么?”
其他人闻言,也上前仔细端详,随后点头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