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书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替小竹盖住了身子,而后他便与莹雪一齐坐在了鹊仙桥尾的石桩子上。
两人并排坐着,因心内羞涩的缘故,都不敢望向彼此,只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墨书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氛围:“再过几日便要下雨了,伯母的腿可要小心照料。”
说到这事,莹雪的神色又陡然一寒,想起刘一宁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她便恨得牙根直痒痒。
那一日,若不是墨书偷偷去大夫人和大小姐跟前递了信,只怕王氏还要再受好一顿的磋磨。
思及此,莹雪便叹了口气道:“你几次三番地对我和我娘施以援手,这等大恩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
墨书正要拿话来开解莹雪时,却听小竹忽然从墨书肩头上抬起头来,笑眯眯地对莹雪说道:“嫂嫂给哥哥生个大胖小子就是了。”
话毕,莹雪便从脸蛋羞红至了全身,整个人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嫣红无比。
墨书也不遑多让,他又羞又恼之下,正欲教训几句小竹,却恰巧对上她天真乖巧的面容,心里的羞恼之意便霎时烟消云散。
两人便又沉默了下来,眼见着哥哥嫂子都不说话了,小竹也忖度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便自顾自地玩起手指来。
方才是墨书挑起了话头,这一回却是莹雪羞答答地说道:“我娘虽还下不得地,却没有初时夜里那般挣扎难熬了。”
墨书望向莹雪灵透的杏仁眸子,心内的怜惜之意化作池水潋滟起了丝丝波澜。
“莹雪,你恨他们吗?”墨书没来由地冒出了一句话。
莹雪一愣,随即便明白了墨书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一是仗着高贵身份逼./辱自己,责打母亲的二少爷,二是明知自己儿子有错却包庇纵容的大夫人。
恨,怎么可能不恨?母亲下半身触目惊心的血痕时不时地便会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我本来是想劝你,放下仇恨,将来与我好好过日子,可我自己也不知道二少爷会不会再次觊觎你,这样的话,我说不出来。”墨书如此说道。
这也是他一开始不愿意与莹雪结亲事的原因,他如今仍被大夫人强压着在清风苑伺候,若是莹雪嫁给了自己,将来二少爷只会更容易对莹雪下手。
纠结再三下,墨书还是将心中的担忧说出了口:“我怕,我会害了你。”
莹雪自然也思考过这一问题,只是嫁了人的丫鬟就不能再在小姐的闺房中伺候,或去花房做个采买仆妇,或去哪里做个管事婆子,她只要多加小心,二少爷也不一定能觑到空子。
只见莹雪对着墨书莞尔一笑道:“女子嫁了人后就变成鱼眼珠了,二少爷倒时也该另许亲事了,他难道还会记挂着我这只鱼眼珠不成?”
这话却是自嘲,也让墨书心里开怀一些。
墨书怔愣地望着莹雪,见她嫣然一笑后溢过流彩万千的透亮眸子,以及那张在夜色映衬下愈发姣美可人的清丽面容。
他掩下自己悸动的眸子,将心内的喜悦一并遮掩住,过了半晌后,方才语调平常地说道:“莹雪,我会对你好的。”
竹林初遇时,他对莹雪不过是起了怜惜之心罢了,他也曾见过像莹雪这般貌美伶俐的丫鬟,那样的丫鬟都不甘于嫁给小厮或是平头百姓,只欲飞上枝头变凤凰。
人往高处走这事本就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只是像莹雪这般妍丽貌美,却又不追慕荣华富贵,只愿过平稳安定日子的人,着实是太可贵了些。
莹雪冷不丁听得此话,心口也慌得怦怦直跳,她不敢抬眼去与墨书对视,只得把视线放在小竹身上,笑着说道:“我也会对你好的。”
过往的路人纷纷拿余光去瞧坐在石桩子上的这对神仙璧人,女子生的清媚脱俗,便是红楼楚倌里的头牌花魁也极不上这女子的半分容貌。
那男子也称的上清雅过人,只是到底太过文弱了些,与那女子称不上堪配。
莹雪也留意到了过往行人的打量目光,她便与墨书说道:“我们去庙街那瞧瞧吧,也好给小竹买些东西顽一顽。”
小竹听了这话,立刻拍手叫好道:“好,听嫂嫂的。”
墨书无奈一笑,便莹雪与小竹往鹊仙桥东边的庙街走去。
庙街两侧皆是琳琅满目的摊点,各样新奇的小玩意皆让莹雪移不开眼睛。
墨书见她欢喜,便将腰间的钱袋子解了下来,递于莹雪道:“想要什么,便都买下来吧。”
莹雪脸颊一红,正要推拒之时,却听得墨书略显羞窘地指了指小竹道:“只记得要给这个小家伙也买一样就是了。”
小竹闻言便甜甜一笑道:“多谢哥哥。”
莹雪这便不好意思再推辞了,她便一连买了好几个拨浪鼓、孔明灯以及陶响球,皆是给小孩子玩耍的东西。
墨书正欲替莹雪挑一对簪子时,肩膀部分却冷不丁被人一撞,他便下意识地想要去安慰小竹,只是手上的份量却陡然一轻。
他险些神魂俱飞,可小竹已被前头一个粗壮的男子一把抱走,并迅速钻入了人群之中。
墨书来不及再与莹雪多说些什么,只立刻迈开双腿追了上去。
莹雪也瞧见了墨书往人群中扎进去的背影,她料想必是小竹出了什么事,连刚买的拨浪鼓也来不得拿,也急匆匆地追了过去。
只是莹雪奔跑的速度并不快,不过三两下便寻不见了墨书的身影。
眼觑着周围都是些陌生的路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多是些不怀好意的打量,莹雪心内虽惶恐不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寻找小竹。
庙街上人流如织,且两头皆有官兵看守巡逻,若是小竹当真被拐子拐跑了,只怕也不好快速地转送出去。
那些拐子很有可能会把小竹藏在街尾巷道里,只是自己独身一个人,若是贸然前去,无非就是羊入虎口了。
纠结再三,莹雪还是更为担心小竹的安危,她本就瞧不见东西,若是被人牙子卖到那些腌臜地方去,可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莹雪搜寻了好几条空巷子,这才在一户门窗紧闭的屋子外听到了里头若有若无的低哑嘶吼声。
而后是一阵清脆的巴掌声,再是那男子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怎得还敢咬我?信不信我将你卖到青楼里去?”
而后便是一阵稚嫩的童音哭声。
莹雪心中大骇,立时便朝着街头人群往来行走的地方喊道:“救命啊,这里有拐子。”
不少人都侧目朝着莹雪的方向望来,可却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莹雪只能继续大喊。
屋子里的壮汉立刻推开大门,一见是个貌美婀娜的弱女子在外大喊,心中的恼意也变成了不怀好意的欲./念。
“小娘子快别喊了。”那男子立时便朝着莹雪扑了过去,莹雪连忙往街头的方向跑去,可只跑出了三五步的距离,便被那男子扯住了袖臂。
莹雪jpmjdj又惊又怕,正欲大喊呼救时,那男子却气力极大地捂住了莹雪的嘴,当下便要将她拉扯进屋子里去。
莹雪心中绝望不已,死命地想要挣脱那男子的桎梏,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时,一道熟悉的低醇嗓音自她前方响起。
莹雪抬头一瞧,却是一身黑袍的傅云饮。
捂住莹雪嘴巴的男子正要见来人穿戴精致,便只能凶神恶煞地说道:“这位公子爷,可别多管闲事,咱们头上的人,你可得罪不起。”
傅云饮未曾将半分视线施舍给那男子,而是错眼不落地紧盯着莹雪,见她眼中氤氲着泪水,嘴巴又被那腌臜男子死死捂住,身上的衣裙也有些凌乱不堪。
他顿时便忍不住心内的郁气,只抬起自己毫无温度的黑眸,对那男子勾唇一笑道:“杀了。”
那男子不明觉厉,只不明白傅云饮口中的杀了是对谁说的?他犹在疑惑之时,却冷不丁被人从后方一剑穿心。
那男子瞪大了双眼,缓缓倒地。
莹雪也如失了魂般倒在了地上,形态狼狈,却有些楚楚可怜的风韵在。
傅云饮往前逼近了几步,一双绣着金丝细线的鹤纹锦鞋便映入了莹雪的眼帘。
一道磬如玉石般的低沉嗓音自上首响起,声音里透着些轻佻揶揄:
——“怎么每一回爷遇见你,你都这样狼狈?”
第22章 表小姐风波 “我送你回东葫芦巷去。”……
莹雪当下也无暇去分辨傅云饮话里的深意,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径直走到了方才那个男人藏身的屋子内。
只见小竹正被人用麻绳绑在廊柱旁,双眼涣散,右脸红肿一片,模样瞧着好不可怜。
莹雪连忙上前去将小竹身上的绳索松开,又仔细地察看她身上的伤势,好在小竹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狠了,身子并无什么大碍。
莹雪紧紧抱住失神的小竹,低声安慰道:“小竹别怕,嫂嫂在这儿呢。”
刚迈步走进屋子的傅云饮听到“嫂嫂”二字后,俊朗如玉的面色陡然一寒,他盯着莹雪清瘦的背影怔愣了一会儿,这才冷淡地开口道:“那拐子多半还有同伙。”
这话却是在告诫莹雪此处不宜久留。
小竹听到了陌生男子的嗓音,只战战兢兢地揪住了莹雪的袖口,莹雪慌忙将小竹抱在了怀里。
她便抱着小竹对傅云饮行了个福礼,毕恭毕敬地说道:“多谢世子爷出手相助。”
傅云饮却一点也喜悦不起来,他瞧着莹雪面对自己时这幅感激中带着疏离的谦卑模样,没来由的便忆起了方才她在鹊仙桥上瞧着那男子时情意缱绻的眸子。
如此鲜明的差别。
如今想起鹊仙桥那一幕,他仍是觉得碍眼至极。
傅云饮喉咙口滚过了几遭尖酸刻薄的话语,也想转身拂袖离去,索性将这可怜的小女子撂开手去。
可这样鱼龙混杂的庙街里,一个小女子如何能看顾的好这幼童,稍有不慎便会把自己也折进去。
傅云饮瞧着莹雪面露惊惶的姣美脸庞,终还是软了心肠,便听他道:“我送你回东葫芦巷去。”
莹雪本也正在苦恼该如何与墨书再次碰头,她也知道一人带着小竹只会徒增几分危险,若是再遇上拐子可怎么好?
傅云饮的这番好心便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莹雪心下愈发感激,只得连声道了几句谢。
傅云饮方才带着莹雪与小竹出了庙街的口子,便迎面撞上了神色狼狈的墨书。
他遥遥瞧见了莹雪与小竹后,失魂落魄的脸色立时变得惊喜不已。
可他也瞧见了莹雪身旁通身矜贵气度的傅云饮,恰巧此刻傅云饮也在一脸肃容地打量他。
四目相对间,墨书察觉出了傅云饮藏于眼底的审视与不喜。
他只不解,难道是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公子爷不成?
墨书往前走近了几步后,待他瞧清楚傅云饮衬在夜色下光华万千的面容后,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镇国公世子,这位爷是出了名的冷面公子,待谁都是那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模样。
既如此,他便不必担忧了。
这一夜莹雪紧绷的那颗心,在见到墨书出现的那一刻时终于松懈了下来,热泪从她眼眶中滚落下来,只听她带着哭腔对墨书说道:“我找到小竹了。”
说罢,才意识到还有自己身旁还站着个矜贵的世子爷,她连忙说道:“多亏了世子爷出手相助,不然连我也逃不脱拐子之手。”
墨书闻言,便撩开自己的长衫,对着傅云饮一拜再拜,话音里满是虔诚:“多谢世子爷出手相助。”
傅云饮虽是看墨书不顺眼,可身旁那小女子正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与墨书,那泛着泪花的可怜模样,只生怕自己会将她的心上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傅云饮霎时便觉得意兴阑珊的很儿,也不答话,只瞧了墨书一眼,随后便拂袖离去。
墨书与莹雪便目送着他离去。
走回东葫芦巷的路上,墨书将小竹紧紧抱在怀里,纠葛再三下,还是对莹雪说道:“抱歉,方才我丢下你跑了。”
莹雪摇摇头,只笑道:“我明白,不必道歉。”
墨书便不再多言,只到底心存愧疚,便规规矩矩地将莹雪送回了她家中。
*
莹雪在家中服侍了王氏三日,第四日便被王氏催赶着去刘府上值。
莹雪也记挂着要去大小姐跟前提一嘴她与墨书的婚事,便在王氏伤势好转后,去了刘府当差。
这一日恰是黄氏母家哥哥进京的日子,莹雪虽一大早便去了向晚阁当差,可却在日暮渐沉时才碰见刘婉晴。
莹雪本以为自己不肯做大小姐的媵妾会让大小姐待自己冷淡非常。
可刘婉晴瞧见莹雪后,却十分亲昵地将她叫到了内室的临窗大炕上,细声细语地询问了王氏的伤势后,方才说道:“我那个弟弟是个糊涂的,你可别往心里去。”
几日过去后,莹雪再听得这般刺耳的话语,已是可以低眉敛目地应道:“奴婢不敢。”
刘婉晴便又与莹雪寒暄了一会儿,眼瞧着已到了该安寝的时候,莹雪便急忙跪地道:“奴婢有一事,想求大小姐一个恩典。”
刘婉晴眉毛一挑,眼眸里尽是些辨不出喜怒的笑意,“何事?”
莹雪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奴婢已与墨书定下了婚事,但求大小姐成全。”
话音甫落,刘婉晴脸上的笑意霎时消散。
满室万籁俱寂,跪在下首的莹雪等的心焦不已时,刘婉晴方才柔声说道:“母亲既已应了你,我也没什么话说,你到底服侍我一场,到时我自会给你添些妆。”
莹雪心下一松,连忙对着刘婉晴磕了个头道:“奴婢多谢大小姐。”
*
翌日一早,向晚阁的院门方才开了一刻钟,二门的婆子便朝着廊下的莹雪喊道:“表小姐来了。”
莹雪心下讶异,未曾来得及去里屋通禀刘婉晴一声,却见一群仆妇丫鬟拥着两道倩丽的身影进了向晚阁内。
头一个表小姐肌肤白皙,肩削窄腰,行走间有股弱柳扶风的婀娜风情在,且相貌也称得上清秀可人。
缀在其后的那位表小姐则要逊色许多,姿色只比常人略好些,且身段也只一般,好在通身气度称得上大方典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