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是那种暂时发出去,不被人认为是在专门针对孟允章,而是说的每朝每代的通病,唯有如此,这出戏才有面世的可能性。
但又能反应过来,说的正是本朝孟允章,如此,才能起到该有的作用。
而若说孟允章与历朝历代欺男霸女的恶霸有什么本质区别,大约就是,以前的帝王不会这般纵容自己的弟弟。
而当今圣上,却百般纵容庇护自己的弟弟。
以前的恶霸,只会欺负无权无势的美貌平民少女。
而孟允章,满朝文武,没有他不敢招惹的。连高官之女,都能当做玩物。
沈柔想了许久。
提起笔,在纸上,先写了三个大字。
——如月传。
她抬眼看向卫景朝,征询他的意见。
“弘亲王做过的恶事数不胜数,罄竹难书,若是全都列上,只怕短短一出戏,唱不完其中曲折。所以我想着,不如挑其中一件尤为罪大恶极的,写得淋漓尽致,让人恨入心扉,侯爷觉得如何?”
卫景朝本也是这么想的,便点了头:“可以。你准备写什么事?”
沈柔道:“弘亲王曾掳掠高官之女,将人欺凌而死。死后,还不放过她的家人,将人父母外放至岭南瘴地,致人全家死亡,如此恶行,令人发指。”
这个事例,卫景朝比沈柔更清楚,毕竟,他亲眼所见。
事发之时,哪怕是他,仍颇觉震撼。
害死了人家姑娘之后,还要连带着人家的父母家一同折磨,的确是恶行昭著。
卫景朝微微点头:“可以。”
沈柔得了允准,弯唇轻笑。
随后,献宝似的将写好的字举给他看,“我准备从这位姑娘的角度写,这样才能让听众更愤怒。”
他这才抬眼,瞥了那三个字一眼,随即蹙眉道:“如月?”
他的语气,有些重,有些冷。
沈柔解释道:“我小字如月。”
卫景朝语气更重:“我知道!我是问你,你写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她垂眸轻声道:“我想写的是那位惨死在弘亲王府的高官之女。只是她人已死,若再将名字扯出来,未免对往生者不敬。”
“所以我想着,用她的姓,我自己的名字,叫江如月。再套上那位姑娘的故事,如此也算是慰藉,好让她在天之灵知道,我并没有冒犯或者嘲讽的意思。”
若是有半分不敬之意,便不会用自己的名字。
卫景朝皱眉,没理会她的话,只冷冷道:“换个名字。”
沈柔不解:“为什么?”
卫景朝只是重复:“我说,换个名字。”
沈柔越发不理解,“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一来讲的是那位姑娘,二来讲的是我。将我们二人的故事捏在一起,才更有戏剧性。”
卫景朝一字一顿,冷冷看着她,“沈柔,我说,换个名字,你听不明白吗?”
沈柔抿了抿唇,见他神态越来越难看,越来越冷,才憋屈道:“好。”
她低头想了想,将“沈如月”三个字划去,改成戏文中常见的名字。
这个女主角的名字,叫江燕燕。
卫景朝见状,脸色微微缓和。
转头继续看自己的公文,没再说话。
沈柔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她心里难受的厉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憋屈,堵在她奇经八脉里头,堵得她浑身不舒坦。
他凭什么,连她的名字都要管?
若说“沈柔”二字有人知道,他怕被人发现,不让说就罢了,她也能理解。
但“如月”二字,是她及笄前父亲私下所赐,她从未出去说过,父母也从未说过。
满天下,除却父母兄长之外,大约也只有卫景朝这个未婚夫知道。
所以凭什么,她不能写这个名字?
又不是他的名字?
跟他有什么关系?
沈柔将笔放在笔架上,紧紧抿唇,仰头望着雕梁画栋的房梁,忍住眼底的泪。
她这边安静的过分,卫景朝微微侧目。
第18章
卫景朝侧目望去,只看到沈柔仰着头,望着房顶。
可是这样并不能使眼泪真的倒流回去。
她那几颗忍不住的泪,还是缓缓地顺着泪沟淌下来,晶莹剔透地挂在脸上,欲坠不坠。
太阳的光一照,泪珠便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如同荷叶雨露,美不胜收。
卫景朝看的分明,心下微微怔然,便问她:“你哭什么?”
沈柔抹了抹脸,低头道:“没什么。”
她哭什么呢?
沈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这一刻,她哭的东西太多了。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好端端的千金小姐,却遭到飞来横祸,一朝陷入泥沼。
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连自己的名字和性命,都不能做主,全要听别人的。
父兄新丧,无法守孝,尚且是热孝期间,就得为了活命,不得不屈服于现实,舍去身体与清白。
不遇良人,一生凄苦,分明是早已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却对她没有一点情分,如今看着他,好像一眼就能望完自己的后半生。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值得大哭一场?
可是,她又能对卫景朝说什么呢?
她格外清醒地知道。
人生的事情,大都冷暖自知,没有人会理解你。
这些悲哀绝望的情绪,说了,他也不会懂。懂了,也不会当回事。
所以,没有必要说。
说的多了,也不过是惹人厌烦。
她甚至笑了一声,曲颈垂首,遮住脸上的神情,慢声细语解释道。
“我在想那位江姑娘经历的事情,越想越觉凄惨,越想越觉悲愤,实在无法想象人间有如此惨事,就忍不住哭出来了。”
她说的有理有据,卫景朝便没怀疑。
以前,此事刚发生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听后泪流满面,义愤填膺,愤怒到恨不得当场将孟允章挫骨扬灰。
尤其是像沈柔这样柔弱的,感情充沛的少女,为此落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没有怒火中烧,已是理智。
他看着沈柔,难得劝慰道:“事已至此,不用太伤心,不如写好你的戏文,让全天下人都去辱骂孟允章,为她伸张正义。”
沈柔小幅度点头,轻声道:“好。”
说完又提起笔,低下头,长发从颈后落下,遮住她的脸庞。
她很努力地在纸上写字。
可是,不知为何,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不受控制一般,滴落到纸上,晕花了写出的字。
被划掉的“江如月”三个字,逐渐被一滴一滴的泪水浸湿,变得模糊不清。
再也看不出最初的轮廓,变成一团墨。
就如同沈柔的人生,墨色的底,墨色的面。
一眼望去,一片漆黑。
她的泪珠,更大了些。
卫景朝再是个傻子,也不会听不见泪水“啪嗒啪嗒”砸在纸上的声音。
侧目看向沈柔,默了片刻。
半晌后,终于将她的泪,与方才的争执想到一处去。
他是极聪明的人,只要肯用心,就能想明白其中关窍。
片刻后,卫景朝无声叹了口气。
他道:“沈柔,如月这两个字,是我为你取的字。”
沈柔愣了一下,下意识扭脸看向他。
眼底装满了不信。
他怎么可能会给她取名字?
沈柔不信,他会有这样的好心与闲心。
卫景朝放下笔,娓娓道来:“当初你即将及笄,我便拟了字递给平南侯。只是平南侯顾忌你的名声,虽定了亲,但没有成亲,总不好来往太密切,便没有告诉旁人。”
“你若不信,”卫景朝微微一顿,道,“想必你知道,我的字是仲也二字。”
沈柔蓦然反应过来。
仲也珠径寸,照夜光如月。
——这是苏东坡的诗。
他的字,正是取自这首诗,京都人尽皆知。
长公主对外解释说,希望仲也的品行与才华如同直径一寸的明珠一样稀世罕见,在黑夜中如月亮一样皎洁明亮,耀眼无双。
而后来,他给她取的字是如月。
他的意思是,将他自己的字,分了一半给她?
还是希望她也能拥有,如明月一样皎洁的才华与品行吗?
沈柔怔然,眼底浮现一丝挣扎与纠结。
卫景朝淡淡道:“不哭了?”
沈柔抿了抿唇,没吭声。
卫景朝当即便道:“继续写,别耽误事儿。”
沈柔刚刚升起的莫名情绪,顿时被他打散,暗暗摸了摸心口。
握着笔,换了张纸,才继续写字。
她在书房里坐了一天,笔耕不辍,认真思索,认真写了一整天,终于写完了第一折 戏文。
待到日薄西山时,她将手边一沓纸递给卫景朝。
“这是第一折 戏文,讲的是江燕燕有个未婚夫,感情甚笃,恩爱至极,于上元节相约赏灯,不料偶遇齐王章昀,惨遭调戏。”
第一折 的剧情写时,她极为伤感,极为愤怒。
这里借鉴的,是她自己的经历。
她本已有未婚夫,只等着嫁过去。
却在春日游湖时,偶遇孟允章,从此被这么个恶心玩意儿惦记上,想想就觉得恶心。
卫景朝闻言,点了点头,道:“很好。”
章昀,章昀。
这名字,正是允章二字反过来。
而齐王,如今的国朝国号正是大齐。
齐王章昀,有心人一看便知,指的是齐国亲王孟允章。
可,无心之人,却很难发现。
如此处理,倒是极好。
卫景朝将那几张纸拿在手中翻阅。
一刻钟后,他点了点头,评价道:“不错。”
这戏文一出来,他更觉沈柔可惜。
她不止是过目不忘,会读书。连写东西的水平,都不输任何人。
说一句状元之才,也不为过。
可惜,被久困深闺而不得出。
一身卓然才华,全数埋没。
要卫景朝来论断,哪怕是她那位传闻中惊才绝艳,风华卓然,京都第一的兄长,恐怕论起文采精华,也未必比得上她。
单只看这戏文,明白如话,通俗易懂,偏偏又不全是市井白话,其中化用的典故,使用的意象,哪怕是不懂的人,也不会看不明白。
而剧情更是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读完一段,便想去看下一段。
如今虽只有一折子,却已经能够窥见,以后的悲剧。
江燕燕活泼可爱,天真善良,热忱赤诚。
与未婚夫见面时,她提着荷花灯,拉着他的手臂说,“等今年夏天,荷花盛开时,我就能嫁给你了。”
可是,一转身的功夫,她的荷花灯被人撞掉,落到地上,被踩了个稀碎。
这动乱,引来章昀的注意。
回头的刹那,她的美貌,入了章昀的眼。
第一折 剧情,在此戛然而止。
可是谁都知道,那踩碎的荷花灯,就是江燕燕被踩碎的一生。
也是……
沈柔稀碎的人生。
卫景朝合上纸,倏忽沉默下来。
沈柔只追问:“怎么样?”
卫景朝低头看着她期盼的眼睛,轻声道:“很好。”
她便弯唇笑了笑。
卫景朝沉默不语。
老实说,沈柔的确是他最好的写手,比任何人都合适。
诚然,满天下有很多人会写戏文,尤其是他手下的幕僚,个个才华不俗,都是使文弄字的高手。
可是,没有人会比怀着恨意的沈柔写的更好,更引人愤怒。
而且这样危险的事情,关乎性命,他不可能交给旁人去做。
他信不过这些文人。
而沈柔,识文断字,过目不忘,写得一手好字,做的一手好文章。今儿写出的戏文,不比任何人差,直接拿去给戏班子唱,也必定高朋满座,满堂喝彩。
最妙的是,她这个人,在世人眼中已经“死”了。
他永远不需要担心,一个死人会出卖他。
这一次,的确是他赚了。
上苍送个沈柔给他,倒像是特意来帮他的。
他本该高兴的。
可是读完这戏文,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难得有几分难受。
他透过江燕燕,看到了沈柔的心情。
看到她曾是那么活泼天真,快乐地看着花灯,看着风土人情。
看到她曾是那样深刻地期盼着,嫁给她的良人,既羞涩又大胆,矛盾又可爱。
卫景朝想,或许,她也曾在心里想过,等今年春天,她就可以嫁给他了。
可是,春天快要过去了。
她却再也不可能穿上红嫁衣,嫁给心上人。
江燕燕的人生,毁于那一年的上元节。
沈柔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沈柔珍惜地接过他手中的纸,在桌案上捋平了,放整齐后,抬眼看向他:“这个放在哪里?”
卫景朝抬手,从书柜上拿出一个盒子,将那一沓纸反着放进去,合上盖子,上了锁。
“以后,你的书稿,就放在这个盒子里。”
他顿了片刻,道:“钥匙明天给你。”
这样,就算他不在,她也能打开。
谁知道,沈柔却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不要你的钥匙,我只管写,保存是你的事情。”
卫景朝看向她的眼睛。
沈柔低头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