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的是这个世道,是金殿里的君王,是金殿下的奸佞,不是她的父亲。
刚好沈柔轻声问:“难道忠诚,就是懦弱吗?”
“我的父亲,是个懦弱的人吗?”
卫景朝笑了一声。
“沈柔,如果当初被指认谋逆的人是我,如果我手中有十八万人马,现在的江山,早就换了我来坐。”
“至于你的父亲,他抗击匈奴,屡战屡胜,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没有回答沈柔的话。
实际上,又好像回答了。
平南侯当然不是懦弱的人,他是大齐绝无仅有的英雄。
只不过,他与卫景朝不同。
截然不同,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沈柔怔然不语。
不知在想什么。
卫景朝叹息,道:“沈柔,世上很多事情,没有对与错,只是选择不同。”
沈柔点了点头,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
她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惨白的脸色,逐渐变得平静,最终毫无痕迹。
将手边的纸拿给他,轻声细语道:“这是我今天写的。”
纵然是卫景朝,看见她这模样,也不由得佩服。
世上的人总是困囿于感情,困囿于自己的情绪,无法挣扎。
若是人人都能像沈柔这般清醒理智,不知能省下多少事儿。
他伸手捏过她刚写的戏稿,拿到眼前翻看。
这一折戏,打碎了上一折的和谐温馨。
如水瓶乍裂,如玉碎昆山。
一切的美好,一切的和睦,都变成了碎片,变成了悲剧的衬托。
章昀看见了江燕燕,沉溺于她的美色,不顾她已有未婚夫,便登门求亲,要江燕燕给他做妾。江燕燕不从,于是他便带了三十个壮丁,闯入江府,硬生生将人掳至齐王府。
江燕燕的母亲追出来,想要救女儿,却被打断了腿。
戏文的最后,江燕燕含泪而去。
这一折戏,最精彩的部分,是江燕燕泪别母亲。
她念白:“母亲啊,贼狼子恶贯满盈,稔恶不悛,还望母亲保重,活个日久天也长。待得日散云开,见贼狼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母亲家祭,勿忘相告于我。”
江燕燕之母唱:“娇娥儿去虎狼穴,阿母偷生苟且,怎不叫我心扉痛彻。年迈人白发苍苍,送走我的女娇郎,地崩山摧难见面,怎不叫我悲云愁雾,泪千行。”
母女二人的唱词与念白,皆情意真切,动人至极。
简直是闻之落泪,见者伤心。
世上之人,凡有母或子者,未有不为之痛哭者。
卫景朝下意识看了眼她清澈无辜的眼神。
沈柔扯了扯唇角,却笑不出来,只睁着眼睛,巴巴地看着卫景朝。
卫景朝几乎是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明日一早,我就遣人去边塞,给你母亲送去东西,打听一下她的情况。”
沈柔那张刚才冷淡至极的小脸,顿时绽开一个笑容,“多谢侯爷。”
卫景朝冷笑一声:“这戏写来,不就是给我看的吗?”
花这样大的篇幅,去写母女骨肉分离的情节,不就是提醒他,千万别忘了答应她的话。
千万别忘了去照顾她的母亲。
沈柔弯唇一笑,没有否认:“戏文是写给有缘人看的。若是无缘,也看不懂。”
卫景朝又是一声冷笑。
合着但凡是个读过书,有眼力见的,都是她的有缘人。
沈柔自己心虚,便放柔声音问:“我虽有私心,但加一段这样的戏文,不好吗?”
卫景朝便不言语。
怎么会不好,简直是好极了。
这戏文一加,孟允章的罪过,就不止是奸_淫捋掠,杀人放火了。
那些罪名虽很大,说出来人人谴责,但其实并不是很能触动老百姓的心肠,他们听过,骂过,也就过去了。
毕竟,这些事情,距离大多数的老百姓,实在是太遥远。
可骨肉分离,却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
死亡,嫁娶,远行,徭役,征兵。
世上有无数的事情,都能让骨肉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她加这么一段戏。让听到的人,想一想自己的父母子女,想一想自己的亲人,自然会感同身受。
会难过,会痛苦。
会记得更深更牢,更愿意跟其他人谈论。
最重要的是,骨肉亲情,是世上唯一不论贫富贵贱的东西。
无论男女老少,都曾饱受此苦。
不得不说,这一段神来之笔,写的极其惊艳。
卫景朝闭了闭眼,道:“我会想办法,让你的母亲,尽量过的好一点。”
沈柔眉眼一弯。
卫景朝的心,便被揉了一下。
他默了默,不知为何,侧头避开她如水的目光。
当夜,大约是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沈柔格外热情,甚至于用上新的手段。
她在君意楼学了很多东西。
记得最好的,始终还是第一天见江姝时,江姝给她的画册里的内容。
双腿屈到后面分开,腰后仰,媚眼如丝。
卫景朝盯着她如白天鹅一般舒展的身体,顿时燥热丛生。
一时,更加凶猛。
沈柔受不住地哼唧几声,却引来更大风暴。
这一夜,连窗外的风,都没了力气。
月亮静悄悄的,看着窗内的春意盎然。
第二天清晨,卫景朝又没去上值。
沈柔醒时,他正坐在窗前,手握一卷书,却没在看,而是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柔强忍着喉咙里的干渴,喊了一声:“侯爷。”
卫景朝回神,见她醒来,“踏歌。”
踏歌带着两个小丫鬟匆匆进来,走到榻前,“姑娘,奴婢伺候您更衣。”
沈柔双手横在被子上,挡住她的手,以眼神示意,卫景朝还在。
踏歌侧目看了一眼,明白她是不好意思,抿唇一笑。
沈柔默默红了脸。
虽说她什么事儿都干过了,主动脱衣裳也不是一次两次,还有一两次是大白天,但当着他的面穿衣裳,的确是第一次。
便是那天卫景朝特意把她叫醒,抽出袖子,也是他在屏风后,她在屏风外。
像现在这样,实在不习惯。
沈柔也不晓得为什么,只觉这种羞耻感,更胜真刀实枪干那事儿。
沈柔拽了拽踏歌的衣袖,朝卫景朝的方向努努嘴,示意她将人劝走。
踏歌摇摇头,满脸无奈地转身走到卫景朝跟前,道:“侯爷,陆黎方才说找您有事。”
卫景朝眉眼不动,淡淡道:“以为我看不见你们的眉眼官司?”
踏歌一愣,下意识问:“您怎么看见的?”
刚才她背对着卫景朝,将沈柔遮了个严严实实,饶是神仙来了也看不见。
莫非,他们侯爷还生了透视眼?
卫景朝一抬眼就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警告道:“再胡思乱想,明儿就把你嫁给陆黎。”
踏歌脸一红,羞恼道:“要嫁侯爷自己嫁去,反正我不嫁。”
她是自小跟着卫景朝的,在他跟前素来胆大,不像别的侍女一样畏惧他,继续追问:“您到底是怎么看见的?”
卫景朝抬手指了指一旁的镜子。
踏歌下意识看过去。
沈柔躺在榻上,听他们二人对话,听得面红耳赤,羞耻至极。
闻言更是直接看过去。
那面镜子,摆放的位置,恰好在床榻与窗台之间,正对着另外一面墙,可以将屋内所有的场景都囊括进去。
从卫景朝的方向看,看的最清楚的,就是床榻上的场景。
沈柔默默拉起被子,掩住脑袋,人以极缓慢的速度,往下缩了缩。
卫景朝起身,两步走道榻前,掀开她的被子,“起来。”
第21章
沈柔失了遮挡,连忙扯过一旁的衣物盖住自己,露出一双又羞又恼的眼睛,控诉般地望着卫景朝。
卫景朝道:“起来,我带你出去一趟。”
沈柔蓦然一怔,瞪圆眼睛看向他,甚至忘了手上的动作。
卫景朝瞥一眼她柔白的身体,又移开目光,轻咳一声,“快点。”
沈柔小脸上,骤然泛起一丝光彩。
她顾不得害羞,匆匆忙忙让人帮她穿衣服,生怕晚了一会儿,卫景朝会后悔。
毕竟,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出过门了。
自从年前被人押入诏狱,至今暮春三月。
四个月的时间,她从未有一天,真正见过铁窗外的天空,呼吸过自由的空气。
她不知道卫景朝为什么突然要带她出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怕事情败露,引开麻烦。
可此时此刻,她什么都顾不得去想,去考虑了。
重重庭院外的天空那么诱人。
有谁能拒绝呢?
沈柔几乎是以飞一般的速度换好衣裳,梳洗打扮。
两刻钟后,衣衫整齐地站在卫景朝跟前,双眼明亮,顾盼生姿,眼底盛满期待与欢喜。
“侯爷,我好了。”
卫景朝放下手中的书,“那就走吧。”
沈柔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小小声问:“我们去哪儿啊?”
卫景朝淡淡瞥她一眼,没说话。
沈柔顿时噤声。
不该问的,别问。
她轻而易举,就读出卫景朝眼神里的话。
二门外,停了一辆马车。
沈柔提裙,踩着脚踏走上去,不由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
贡缎铺底,青翠欲滴的翡翠做了棋盘,温润细腻的青玉做了书架,偌大的夜明珠做了照亮的灯具。
就连那装在盒子里的棋子,都是黑白玉质。
如斯奢靡,令人瞠目结舌。
她下意识回头,看卫景朝一眼,忽然就理解,他为什么不爱坐马车了。
这样的场景看多了,怕是眼睛也要瞎掉吧。
卫景朝见怪不怪,随着登上马车,道:“坐下。”
沈柔忙不迭坐到一旁小板凳上,乖乖巧巧地仰头看着他。
卫景朝微微蹙眉,在对面铺着虎皮垫子的矮榻上坐下,指了指手下的棋盘,慢条斯理道:“陪我下一局。”
他长指微屈,先捏起一旁的白玉棋子。
洁白莹润的棋子,越发衬得他双手骨节分明,青筋分明,遒劲有力。
沈柔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在他抬眼望过来之前,默默摸出一颗黑棋,放到棋盘上。
卫景朝没动,将棋子夹在两指间转了转,轻“嗤”一声,“好看?”
沈柔微微抿唇:“不是。”
她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你的手太有劲了,捏棋子的姿势,跟我不太一样。”
普通人捏棋子,是将棋子夹在食指与中指的上指腹中间,才能保证不掉。
他却直接用了两个指尖一夹,棋子便稳稳当当地躺在他手心里,没有丝毫滑落的迹象。
这个情况,有两个原因。
一是他手指力气大,哪怕是指尖,就足以承受棋子的重量。
二来,是他手指不够滑嫩。
沈柔默默想了想,忽然红了脸。
他那双手上,确实是有一层薄茧,从指腹到指尖,整整一层。
每每揉到她身上,便会带来止不住的颤栗。
卫景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指尖,又抬眼看看她绯红的脸,随手将棋子撂回棋盒里。
这棋,是没法下了。
不如做些更有意思的事情。
卫景朝笑了一声。
青天白日,马车行驶着。
车内,沈柔死死咬着自己的衣袖,不让呻。吟泄露半分。
另一只手,紧紧攥住车帘上的带子。
赶车的陆黎,默默堵住耳朵。
棋子倒了一盒。
又倒了一盒。
啧,棋盘也倒了。
这场有趣的游戏做完,马车刚好行驶到一处山脚下。
沈柔小心翼翼下车,仍是没忍住轻“嘶”一声,卫景朝抬手扶她一把。
陆黎默默移开目光,看天看地看山看水,就是不看人。
卫景朝笑了一声,低声问:“不能走,我背你?”
沈柔没吭声,用水汪汪湿淋淋的眼睛,轻轻瞪他一下。
她稍休息了一会儿,卫景朝才带路往前走。
不过一刻钟后,他们绕过一处小山屏障,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山脚下一座幽静草屋,草屋外种满娇艳牡丹,牡丹丛中,一年轻男子正临花浇水。
卫景朝隔着篱笆喊一声:“裴兄。”
那男子抬头望过来,打开门,将他们迎进来,垂眸看沈柔一眼,“这位是?”
卫景朝淡淡开口:“平南侯之女,沈柔。沈柔,这是裴晋阳。”
沈柔愕然看向卫景朝。
她不懂,他为何这么自然说出她的身份。
明明,他们已经达成共识,她的身份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不是吗?
裴晋阳看向沈柔,连声问:“沈公当真是你的父亲?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沈柔虽不认识眼前人,但在这一瞬间就明白过来,此人对卫景朝极为重要。
重要到,他宁可冒生死之险。
所以,她不能坏了他的事。
她得帮他。
沈柔笑了一声,道:“裴公子认识家父?”
裴晋阳平静道:“沈公于我有救命之恩,当日得知沈公出事,裴某多方奔波,奈何人微言轻,毫无办法,只能眼看恩公一家……”
他只觉凄苦,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沈柔闭了闭眼,“公子既然认识家父,当知父亲长相,既见了我这张脸,还有什么疑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