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江燕燕刚烈不屈的性格,便跃然纸上。
沈柔自认,自己没这个水平。
如果是卫景朝自己来写,这出戏文的水平,大约要更好一些。
卫景朝搁下笔,轻笑一声:“若是我自己写,不出三日,全大齐人人都会知道,是我执笔所写。”
他脸上生出三分疏朗的倨傲,“纵翻遍整个大齐,也找不出一个人,能在文采上与我相提并论。”
沈柔低低“哦”了一声。
反应很平淡。
卫景朝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盯着她的脸,见她始终平淡无波,好像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心里没由来生出一丝烦闷。
他加重语气,对着沈柔强调:“沈柔,我是建安二十二年的状元。”
第23章
沈柔仰起头,满眼清澈平静,还有一丝困惑不解,似乎不明白他说这个干什么。
她甚至软声道:“我知道你是状元郎,很厉害。”
卫景朝脸色微凉。
她这模样,哪有半点真心。
全是敷衍。
沈柔越发不解,好端端的,这人怎么又生气了?
她抿唇,小心翼翼扯了扯男人的衣袖,声音怯怯的,试探道:“你……你不厉害?”
卫景朝差点被她一句话给生生气死。
他转头,抬手掐住她脸上的软肉。
沈柔无辜望着他,努力道:“怎么了?”
对上她一无所觉的天真眼神,卫景朝顿觉挫败,缓缓松开手,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
他转过头,望着窗外,默然不语。
或者说,他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沈柔看着他的侧脸,抿了抿唇,低头像是在想些什么。
许久后,她慢慢开口,声音轻轻地:“我爹爹说,要把我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儿。”
她盯着脚尖,没有看卫景朝,声音有些难过,“我们定亲时,爹爹说,卫家郎君虽年轻,然为人稳重,性情平和,卓绝有为,品行高洁。”
“当时,爹爹跟我说了你所有的事情,所以我全都知道。”
知道他高中状元,知道他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成了一方重臣,知道他性格冷漠,知道他容颜俊美。
知道——如今的她,再也配不上他。
沈柔越说声音越低,到了最后,只剩一点气音。
卫景朝忽然失了所有的语言。
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平南侯说,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儿,用一切溢美之词来对沈柔形容他。
于是,沈柔生了美好的幻想,日日期盼着嫁给他。
可他根本担不起这样的形容。至少,他算不得是个品行高洁的人。
他天生骨子里就是凉薄自私的,这一点,永远无法否认。
所以,才让沈柔的期待,彻底成了空。
卫景朝沉默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最终,只轻声道:“回去休息吧。”
他起身,沈柔随着他的脚步往外走。
走出门外,卫景朝回身将书房的门关紧,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无声前行。
夕照园的路很近,今夜却显得很远。
许是没有人说话的缘故,寂寞拉长了时间。
终于,沈柔受不住这寂静,轻声道:“侯爷明天要去上值吗?”
卫景朝淡淡道:“明日休沐。”
沈柔顿了顿,想起距离上次休沐,确实已经十日了。
都怨卫景朝上值不稳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她总是记不清时日,觉得他日日都在休沐。
她弯唇笑了笑:“是吗?鹿鸣苑时长日久,我都快忘了日子。”
卫景朝暼了她一眼:“你是怨我没陪你?”
沈柔一时无言。她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补救自己刚才说错了话。
但是卫景朝这么理解,她也便顺水推舟,并不忤逆他的意思。
沈柔低下头,盯着脚尖,慢慢道:“是我僭越,想了不该想的,侯爷别生气,妾以后不敢了。”
卫景朝道:“沈柔,你不用装模作样。”
沈柔仰头望着他,委委屈屈道:“妾没有。”
卫景朝冷嗤一声。
连“妾”都出来了,还说没有。
平日里,她连装都装不好,一口一个你啊我啊的,丝毫没有人家外室姬妾的敬意和畏惧。
这会儿又装模作样起来了。
可惜,装的还是不够好。
现在整个人都要走到他前头去了。
谁家外室姬妾这般胆大包天!
卫景朝沈柔,摁住沈柔的脑袋,不让她动弹。
沈柔努力挣扎着仰头,问他:“你干什么?”
卫景朝道:“既是妾,就乖乖走我后头。”
沈柔闻言,默默停住脚步,看着他徐徐走过去,才小步跟上。
她没给人做过妾,也没见过别人家的妾,着实没有注意这个细节,她以后肯定会注意的。
两人维持着这样的距离,不紧不慢走回夕照园的卧室内。
侍女们早已备好沐浴的热水,卫景朝进净房前,看了眼沈柔,示意她跟进来。
沈柔脸色一红,待到侍女们纷纷退下,才缓步走进净房内。
房内,卫景朝刚脱了外衫,正在解中衣上的系带。
这样衣衫不整的模样,不进不显得落拓。反而,另有一种放荡不羁的意味。
格外的——诱人。
沈柔脑海中,不知不觉冒出“诱人”这两个字。
不由得抿了抿唇,侧过眼去,不去看他。
那厢,卫景朝脱了衣裳,抬脚进入浴池内,慢慢开口:“沈柔,伺候我沐浴。”
沈柔低头,垂着眼皮走过去,努力不看他的皮肉。
她手中握着细葛布,手抚上卫景朝肩头,用力给他擦背。
卫景朝声音冷淡:“没吃饭吗?”
沈柔用了用力,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的脊背,留下一道白痕。
卫景朝倒不觉得痛,只侧目看她:“打击报复?”
沈柔停下手,讷讷不言。
卫景朝冷哼一声,大手扯过她的手臂,稍一用力,就将人拉入水池中。
池底溅起一片水花。
沈柔挣扎着从水里起身,抓住他肩膀,努力攀着他站稳身体。
她不敢生气,好脾气地问:“你干什么呀?”
卫景朝附在她耳边,声音清淡如雾,飘在半空中:“擦不好背,就从别的地方还回来。”
沈柔来不及反应,便闷哼一声。
死死地,圈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依偎到他怀中。
浴室中水花四溅,朦胧雾气切碎了轻吟。
正值兴头上时,卫景朝掐进沈柔的腰,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
沈柔受不住,握住他的手臂。
卫景朝咬牙在她耳边道:“快好了。”
此刻,门外忽然传来踏歌高亢的声音:“奴婢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稍候片刻,侯爷正在沐浴,奴婢这就去通报。”
“通报?”女人的声音,是与卫景朝如出一辙的冷淡,“给他通风报信,让他再避开本宫?”
“长公主……”
“让开!本宫倒要看看,他是真的在沐浴,还是找借口不见我!”
随即,卧室的房门,便被人推开,响了一声。
紧接着,脚步声朝着净房过来。
是长公主殿下。
沈柔脸色顿时惨白,下意识看向卫景朝,死死抓住他紧实有力的手臂。
满眼惊恐慌张。
第24章
此时此刻,再往别处躲,已是来不及了。
沈柔的身体,微微颤抖,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她在害怕。
非常害怕。
卫景朝微微蹙眉。
低头看见沈柔惊恐的眼神,喟叹一声,将她的头摁在胸前,死死藏住她的脸。
响在耳边的声音低沉沙哑:“没事,别怕。”
沈柔的头,被他紧紧摁住,埋在他胸前,眼前便只能看见他肌肤的纹理。
鼻尖有一丝他身上清淡的香,让她格外的安心。
砰砰直跳的心脏,略略舒缓三分,终于从嗓子眼回到了心口中。
卫景朝扶着沈柔,往水底沉了沉。
转头朝门口看去。
恰在此时,长公主推门而入。
卫景朝声音冰冷,略带寒意与愠怒,制止她的脚步:“母亲!”
长公主脚步一顿。
雾气氤氲,又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她看不清楚里头的情形,只隐隐约约看见卫景朝胸前趴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
长公主殿下是过来人,丧夫后养了数十位年轻俊美的面首,什么场面都见过。
这模样,她一看便知发生了何事。
然,饶是她见多识广,面首无数。
此时此刻撞见儿子的事,仍是尴尬得眼睛不知道该往何处放,只觉进退维谷,手忙脚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半晌后,她轻嗽一声,已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匆匆移开目光,脚步散乱,转身退到门外。
站在门外,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道:“你真的在沐浴?”
卫景朝冷声道:“不然呢?”
长公主轻咳:“我以为踏歌在骗我,等你出来再说吧。”
卫景朝声音冷淡,“母亲先去书房等我,我稍后就到。”
长公主求之不得,这间屋子,她是一瞬也待不下去,一点也不愿回想。
闻言转身就走,走前匆匆道:“你快些。”
话一出口,她又觉不对,干脆闭上嘴,只管离开。
踏歌哭丧着脸送走她,连忙去浴室门口跪下。
半刻钟后,卫景朝披了件外衣,推门走出来,瞥她一眼。
踏歌哭丧着脸道:“侯爷罚奴婢吧,没能拦住长公主殿下,都是奴婢的错。”
卫景朝只道:“进去把她带出来。”
经了方才的事,沈柔已经尴尬得抬不起头,一直将头埋在膝盖里头,说是再也没脸见人了。
还说,若是他再强迫她,她干脆自杀。
卫景朝拿她没法子,又怕强行把人带出来,她真的自杀给他看。
干脆交给踏歌将功赎罪。
说罢,他便穿好衣裳,推门往书房走去。
长公主已在书房中坐下,自有人给她上了茶。
母子见面,俱是尴尬。
长公主移开目光,轻轻咳嗽一声。
卫景朝在她对面坐下,十指相交,率先开了口:“母亲星夜至此,有何要事?”
显然,无意谈论方才之事。
长公主松了口气,开门见山道:“今日午后,圣上急招本宫入宫,有意为你赐婚。”
“你总是对本宫避而不见,我只能亲自前来……”
卫景朝冷笑一声,打断她:“又是我和洛神公主?”
长公主叹口气:“本宫不懂,洛神到底何处不好,为何你百般挑剔?她既是公主之贵,又有掌权之尊,更是花容月貌,满京城想娶她的男人,能从宫城排到外城。只要她肯点头,那些个男的,给她做小也是愿意的,偏你不乐意。”
卫景朝只慢慢道:“那母亲不妨想想,她这样的人,何必非嫁给我不可。”
长公主一顿,没有说话。
其实,洛神公主第一选择并不是他。
而是前平南侯世子沈元谦。
自沈家出事,沈元谦身死北疆后,她的目光,才退而求其次,落到卫景朝身上。
归根究底,这位公主殿下择婿的标准,只有两个字,便是“兵权”。
哪家哪户有兵权,可以为她所用,她便会看上谁,嫁给谁。
如今,若非卫景朝位列枢密副使的要职,又兼之掌管北疆官兵,洛神公主恐怕也不乐意跟他成亲。
至于男人本身,一点都不重要。
哪怕是个死的,让她去结冥婚,只要给她足够的利益,恐怕这位公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卫景朝手指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慢条斯理开口:“公主殿下将婚姻当做一门生意,我却不是那样的人。何况,纵使真的做生意,也该有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长公主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劝他,只道:“若是不愿意就罢了,但你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否则陛下那边我不好交代。”
“正直春日,改日我办个宴,再为你择一名门闺秀,也好彻底堵住陛下的嘴。”
卫景朝无可无不可,刚想答应,眼前却蓦然闪过一双含着怅然的清润眼眸。
他不由想,若是沈柔知道他想娶妻的消息,明儿的戏文里,肯定就该出现,江燕燕的未婚夫为了不得罪齐王,另择高门贵女为妻,抛弃江燕燕的场景。
回头这出戏唱到外头他要挨骂的。
他抿了抿唇,道:“再等等吧。”
长公主终于没忍住,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半晌后才问:“是为了刚才那个女人?”
卫景朝冷声制止她:“母亲。”
长公主闭了闭眼,也不乐意提起此事。最终,她只问了一句,“是哪家的女儿?若是身家清白,便抬进府中做个妾。”
卫景朝道:“不算清白,青楼花魁。”
长公主闻言,一张脸,颜色红了白,白了红。
有心教训他两句,只想起自己后院的莺莺燕燕,一时也拿不出话来说,最终只憋出几个字,“且注意着些。”
卫景朝不咸不淡“嗯”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