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栖——承流
时间:2022-06-25 07:06:26

  略想了想,他没去一旁的几案前,转身上了榻,坐在沈柔身侧,借着日光,一页一页翻看着。
  沈柔的字极好看,如同她的性格,骨节纤瘦,若霜叶无水,瀑水进飞,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写《燕燕于飞》时,卫景朝便看惯了她的字。
  此刻,他的思绪,更多地沉浸在其中章节字句上。
  《太平兵法》相传是前朝开国皇帝从神仙手里得到的,卫景朝只翻了几页,便觉其中意义深奥,不比寻常。
  若说是神仙所著之书,也不算夸大其词。
  比如,这开篇第一句的总览,里,写的第一句话,便振聋发聩。
  “执戟者持权,持权者治国,治国者合道,天下得太平。”
  手持兵器,手握军队的人才能掌握政权。掌权的人,才能真正实现治国的抱负。治国的人要合乎阴阳规律,有品有德,天下才能太平。
  只用短短二十个字便说清楚了,治国理政平天下的条件和要求。
  没有兵权,所拥有的权力,便都是镜花水月,别人伸手一搅动,一切都成空。
  卫景朝合上书,抬眼望向窗外皎洁的月。
  这几句话,清晰地揭穿了,他现在的处境。
  执戟者持权……
  执戟者……
  他如今,权势、地位、财富样样都有,唯独缺兵权。
  做了枢密副使,掌管了北面房所有官兵,但这样的掌管,与人家做大将军的,其中有着天差地别。
  毕竟,他的官职,皇帝随手就能收走。
  可如同平南侯这样真正带兵打仗的将军,人死了,官兵们还惦记着他。
  卫景朝侧目看了沉睡的沈柔一眼,将书放在一侧,随着她躺下。
  却怎么也睡不着。
  世人都说,最珍贵也最可怕的东西,就是书籍。
  若这《太平兵法》流传出去,警醒世人,那这王朝,便再也安定不了。
  可是,沈柔却毫不藏私地,将这样珍贵的东西,赠给了他。
  哪怕是报恩,这谢礼也未免太重了。
  何况,他对她有什么恩情呢?
  按照他们的关系,救她,是他的责任所在。
  何况,他救了她,也利用了她。
  本就是两不相欠的关系,现在他却欠了她那么多。
  卫景朝的心,像被一根棍子使劲翻搅着,翻天覆地的难受。
  半晌后,他下了床,走到书架前,将那本书册放回原来的位置。
  怔然片刻后,回身躺下。
  有力的手臂,将沈柔揽进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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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乐侯协助京兆府办案的第七天,案件忽然有了新线索。
  近日,京畿各地,出现了一批人,他们散步在老百姓中间,大力鼓吹《燕燕于飞》的好处,是多么勇敢冲破黑暗的一出戏。
  并且,鼓吹老百姓们,继续唱戏、听戏,若是官府不许,就拿起武器去反抗官府,若是皇室不许,就拿起武器去反抗皇室。
  据京兆府查证,这批人,是匈奴人。
  虽然他们穿着汉人的衣裳,说着熟练的汉话,但身上的羊骚味儿却遮掩不住。
  还有游牧民族走路的方式,喝水的方式,都有其特点。问了数十位百姓后,京兆府便将断案结果送到御前。
  张府尹御前奏对时气概轩昂,义愤填膺,“陛下,臣以为,写这《燕燕于飞》抹黑我朝的,定是狼子野心的匈奴。他们这是挑战我赫赫天,朝的权威,还请陛下指示,臣当何如?”
  皇帝脸色阴翳,有七分信了这份证据,还有三分怀疑,“可是,好端端的,他们为何要自露马脚?”
  卫景朝默然不语。
  站在对面另一位官员启奏道:“禀陛下,匈奴既有狼子野心,想借一出戏文搅乱我朝内政,如今见没能成功,自然心急。”
  “心急之下,考虑的便不周全,露出马脚也是寻常之事。”
  皇帝点了点手中的奏折,慢慢道:“匈奴……”
  他仍是觉得,疑虑重重。
  匈奴一直以来都是大齐的心腹大患,这帮人阴险狡诈,骁勇善战,照理说,不该如何愚蠢才对。
  卫景朝这才站出来,慢慢开口:“臣之前说,这出戏文有些岭南风格,回家后又仔细研读,发觉这岭南风格并不像是真的,反而更像是外地人模仿。”
  “如今京兆府说,有可能是匈奴人所为,臣觉得极有道理。”他目光沉静安然,恭恭敬敬道,“若是匈奴为了混淆视听,特意做出岭南风格,如此一南一北,相差千里,纵然证实是伪造,旁人便觉得应当是岭南附近的人。便绝没有人怀疑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就能脱身了。”
  “这些匈奴人阴险狡诈,若非陛下圣明烛照,坏了他们的计划,恐怕也不能轻易将人逼出来,最终平白无故冤枉了岭南。”
  这话,倒是说进了皇帝心坎里。
  若非他们此时露出马脚,恐怕真的要冤枉了旁人。
  众人见皇帝脸色松动,皆附和道,定是匈奴贼子所为。
  御书房中群情激奋,将远在天边的匈奴王庭,骂了个底朝天。
  最终,还是皇帝主动结束了这场骂战。
  “京兆府再去查证,若果真是匈奴所为,朕定当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张府尹叩首:“臣定不负厚望。”
  卫景朝勾唇,眉目清冷。
  匈奴生变,或许,正是一个夺取兵权的好时机。
 
 
第30章 
  从御书房出来后,卫景朝等人在宫门口,碰见了于逸恒。。
  于逸恒在宫外望眼欲穿,见二人全须全尾地回来,很是松了一口气。
  特意邀卫景朝上了马车,忙问道:“事情如何了?”
  长乐侯道,“圣上约摸还是怀疑,若要他真相信,还需新证据。”
  卫景朝眉目不动,“侯爷不必着急,凭京兆府的本事,几日之内,定能查出证据。”
  他语气平淡无波,“届时,侯爷只管坐着等论功行赏。”
  长乐侯的身份地位,无疑是这个案子所有负责人里头最高的,届时论功行赏,他自然也是最高的。
  平白无故捡了个大功劳,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长乐侯亲自倒了茶递给他,“但愿能够早日结案。至于功劳……如今,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他满目沧桑,“等此事一了,我便乞骸骨还乡,将兵权交还给圣上,爵位让给逸恒,但愿,陛下看着我多年忠心耿耿都份上,能放于家一条生路。”
  卫景朝不咸不淡道:“平南侯又何尝不是忠心耿耿。”
  长乐侯微微叹息。
  其实,自从平南侯府出事,京中如他这样的老牌勋贵,便人人自危,生怕哪一日行差踏错,就步了平南侯的后尘。
  他看向卫景朝,不免有些羡慕,“好在长陵侯府有长公主殿下坐镇,不至于像我们这边,危机四伏。”
  卫景朝神色微凉,拿盏盖刮着盏中茶叶,幽幽道:“侯爷怎知,长陵侯府不是危机四伏?”
  他比旁人的好处,大约便是等长陵侯府真的出了事,不会累及家眷。
  长公主殿下仍旧可以风风光光做她的长公主,庇护卫家剩余的人。
  可他,该死还是得死。
  长乐侯微怔。
  卫景朝却转了话题,“侯爷准备交兵权吗?”
  长乐侯道:“既没有谋反之心,留着兵权有什么用途?不过平白无故惹圣上疑心,不如早早交了,换个富贵太平。”
  卫景朝笑了一声,极为不认同,慢慢道:“我父亲是交了兵权的。”
  所以,他比谁死的都早。
  哪怕娶了长公主为妻,哪怕生下带有皇家血脉的孩子,哪怕忠心耿耿毫无怨言。
  可,还是死的比谁都早。
  死后的葬礼倒是风风光光,可惜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是逼迫他对着仇人虚与委蛇罢了。
  话音一落,四周俱寂。
  长乐侯默了片刻,“原来,老侯爷并非病故吗?”
  卫景朝轻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起身,“今日偏了侯爷的好茶,改日我做东,请侯爷喝酒,今日尚且有事,便先告辞。”
  语毕,他弯腰下了车。
  长乐侯幽幽叹口气,问一旁的于逸恒,“你说,他是个什么意思?”
  于逸恒垂眸,“景朝从小就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他看的,总是比我们清楚。”
  言外之意,便是希望,长乐侯能按卫景朝的建议做事。
  比如,不要交回兵权。
  长乐侯叹息一声,身子垮了垮,好像顿时老了十几岁。
  他又如何不知,交出兵权之后,就真的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可是,长乐侯府昔年深受皇恩。
  真的让他下定决心与皇家对着干,亦是良心难安。
  御书房中,众臣都走了。
  厚厚的帘子后,走出个年少貌美的女子,长眉入鬓,妩媚动人,目光凌厉高傲。
  正是圣上独女,洛神公主。
  她笑着给皇帝磨墨,长长的眉微动,“方才京兆府所奏,父皇信吗?”
  皇帝轻轻“呵”一声,“信与不信又如何,京兆府这群废物,又不可能找到真凶,与其成一桩悬案,不如将脏水泼给匈奴。”
  洛神公主慢慢道:“父皇高明。只是,儿臣观卫家表兄,对此事尤为关心呢。”
  皇帝道:“朕亦曾疑心与卫景朝,只是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可能。这出戏文一出,挨骂的不止是咱们。皇姐后院里头养的十几个小伙子,也成了人人抨击的事儿。”
  “他骂朕和允章是理所应当,但母子感情尚可,应当不会将皇姐推出来挨骂”
  “再者,他不过是个迂腐的书生,自以为多读了几本书,便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朕派人去查证了,所谓的岭南口音,根本就不存在,那是滇南口音。”
  “他读了几本书,就以为自己能够分辨南方的杂言,迂腐若此,怎么会有这样的手段?”
  洛神公主垂眸,缓声道:“父皇思虑周全,女儿万不能及。”
  皇帝笑了一声,“洛神已是极好,小小年纪便精通政务,从不出错,卫景朝若有你一半心智,朕也不能这样放心。”
  洛神公主弯唇,轻笑道:“论起精通政务,有姑姑珠玉在前,女儿不过萧规曹随,万万不敢自夸。”
  提起长公主,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冷。
  世人都道,长公主殿下为陛下登基立下汗马功劳,是国朝第一功臣。
  却无人知,长公主摄政那些年,他作为一国之君,被一个女人压在头上,是何等的憋屈,何等的愤恨。
  可是,顾忌着天下议论,他只能忍。
  皇帝将手中笔扔在桌上,满脸不愉之色,“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提。你是朕最看重的孩子,不比任何人差。”
  洛神公主含笑称是。
  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悦。
  最看重的孩子?
  那怎的不将皇位传给她?而要传给兄长这个愚蠢的病秧子。
  明明,前朝已有女帝之例。
  罢了,别人不给的,她自己抢就是。
  洛神公主脸上挂着温婉的笑,轻声建议自己的父亲,“父皇,京兆府这次差事办的这样好,长乐侯这个老匹夫,又逃过一劫。”
  “难道,真的要让他们继续放肆吗?”
  “你的意思是?”
  洛神公主以掌为刀,横在脖颈中,利落地划过去。
  皇帝眼神一凛,断然道:“不行。”
  洛神公主不免有些诧异。
  皇帝道:“平南侯之死,已引起了乱子。若此时长乐侯再不明不白死了,只怕边疆真的要生乱子。”
  “洛神,如今要沉住气。”
  洛神公主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才道:“女儿明白了。”
  皇帝欣慰地笑了笑,道:“你果然聪明乖巧。”
  洛神公主笑着,眼睛里却殊无笑意,心底升起一股戾气。聪明是自然的,但是乖巧有什么用?
  她乖巧了,皇位会自动飞到她手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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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景朝从长乐侯府回鹿鸣苑之后,径直入了夕照园,去见沈柔。
  沈柔坐在书桌前写字,看见他,眼睛登时一亮,笑如春水,“侯爷,您回来了?”
  卫景朝颔首,脱下外衫后,侧目问她:“你昨日的说的太平兵法……”
  话音未落,沈柔一根细长的手指,已飞快地指向他身后的书架,“在书架第三层,侯爷自己拿吧。”
  卫景朝见她这幅模样,不由轻笑。
  她这是经过昨儿的事,学乖觉了,不肯再自己动手。
  怕再被按着折腾一通?
  卫景朝转身走到书架前,抬手将书册抽出来,在她身侧坐下,一边翻开书页,一边道:“沈柔,这本书极其珍贵,便是把鹿鸣苑卖了,也比不上这一本书的价值,你真的要给我?”
  书籍是无价的。
  它是方向,是指引,是暗夜的明灯,思想的旗帜。
  若真的算起来,别说区区一个鹿鸣苑,卫景朝自觉,便是自己这个人,也未必及得上这本书的价值。
  前朝开国的神书,果然是不同凡响。
  沈柔眉眼温柔,只软声道:“珍贵的书,只有进了合适的人手里,才能发挥出它的价值。”
  她点了点书皮,慢慢道:“这本书,在我家的藏书阁里放了近百年,可是沈家诸位先祖,包括我的父亲,都没有耐心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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