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宇间染上一丝清润的惆怅,“我极小的时候,看到这本书,就觉得说的极有道理,拉着父亲与我一起看,他却没有兴趣。”
“所以,这本书大约就是跟沈家没有缘分。”她侧目望着卫景朝,语气清幽,“你才是它的有缘人。”
卫景朝的心,蓦然一颤。
沈柔已垂下眼眸,轻声道:“侯爷既有雄心壮志,又何必推拒?”
卫景朝下意识看向她。
她眉眼澄澈,眼底尽是了然。
对他的所思所想,都一清二楚。
卫景朝说话时,嗓音有些艰难:“你都知道……”
沈柔小声嘀咕道:“我又不是傻子。”
自从他开始让她写《燕燕于飞》,她就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什么样的人,才会给皇室泼脏水呢?
——想取而代之的人。
卫景朝的野心,在那一刻,就已经暴露无遗。
他想取代如今的王朝,所以才百般筹谋,忍辱负重,招揽人才,败坏皇室。
她不是傻子,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懂。
卫景朝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这书,我收下了。”
他的心,被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的喘不过气来。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猜出了他夺权的心思,是否也猜出了,他一切所作所为,都有其目的?
是否发现了,他其实也是个卑劣的人。
沈柔眉眼一弯,什么都没想,只握住他的手臂,“既然侯爷觉得此书珍贵,可否再答应我一个请求?”
卫景朝点头。
“我还没想好。”她眼底含着笑意,撒娇道:“先存着,好不好?”
卫景朝明知这是个坑,却怎么也无法张开嘴拒绝她。
或许是因为这本书着实太珍贵,又或许是因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太好看。
让他不知不觉,便点了头。
且,并无悔恨。
第31章
几天后,京兆府又向皇帝提交了新证据,力证写《燕燕于飞》,并且在各地传播的,正是匈奴人无疑。
甚至于,京兆府还拿出了匈奴语版本的《燕燕于飞》。
张府尹在早朝时道:“陛下,这出戏文,目前在草原上亦是沸沸扬扬,风雨不断。甚至于,匈奴王特意下令,让各部族都多方赏玩。”
“臣以为,这戏文定是匈奴人抹黑我朝,离间我朝的阴谋。铁证如山,还请陛下示下。”
皇帝尊贵的手指,翻过匈奴语版本的书册,脸上很快浮现出雷霆震怒。
“啪”——
他将书册掷在地上,当着众臣的面,表情怒气冲冲,眼神却冰冷寒凉,“匈奴贼子安敢如此!”
众臣纷纷下跪,口称“圣上息怒。”
皇帝脸色阴沉,环顾四周,怒声道:“息怒息怒,都被人打到脸上了,朕怎么息怒。依朕看,这匈奴是近日打了几次胜仗,便又不知天高地厚了。”
朝堂上,一片寂静,没有人吭声。
匈奴为何打了几次胜仗,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还不是因为,平南侯父子死后,再也没有人能牵制北方的野狼。
他们肆无忌惮,自然会生出狼子野心。
“谢维生!”皇帝环顾四周,不提原由,只冷声问罪,“这么久了,你们枢密院竟还没法子解决北疆困境,任由他们尸位素餐,一个个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卫景朝闻言,上前一步,撩袍屈膝,“陛下,臣掌管北面房以来,北疆军政没有进益,是臣无能,还请陛下降罪。”
皇帝冷眼看着他。
卫景朝垂首不语,一派恭敬。
半晌后,皇帝冷硬着声音道:“三日之内,枢密院拿出切实可行的计划,交给朕。否则,你们通通都去喂马。”
卫景朝叩首:“臣遵旨。”
谢维生亦道:“臣定不辱命。”
朝臣们的目光,纷纷落在二人身上,夹杂着同情和怜悯。
陛下这是明摆着在为难人。
枢密院说是掌管天下军务,但本质上作用有限,不过协调各方,督促述职罢了。
一地军政如何,真正要看的,一是当地长官,二是当地驻军将领。
枢密院官员没有通天的手眼,人又不在跟前,单只靠一封一封公文督促,就能管理军务吗?
谁会听他们的?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何况,是枢密院的命令。
陛下要求三日内拿出解决办法,纯属是为难枢密院。别说三天,就是三年,枢密院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从宫中出来,卫景朝同谢维生一起回到枢密院衙门。以往暗流汹涌的二人,被皇帝一道口谕,绑在了一条绳上。
入了谢维生的值房,分宾主坐下,谢维生看向卫景朝,“陛下生了天大的怒火,北疆的事,如今是不管不行,不解决不行,景朝有什么好法子吗?”
卫景朝与他打太极:“下官年少,不及大人思虑周全,还请大人指示。”
谢维生叹息一声:“我做枢密使这些年,也从未遇上过这种事,以前自有本地的长官解决,谁知道凉州太守如此无能。”
卫景朝淡淡道:“沈氏毕竟在北境经营多年,非区区太守可及。”
“言之有理。那景朝以为,换个太守如何?”
“下官以为,若要解北疆之困,唯有选派一位让他们心服口服的新将领,前去主持大局,解决诸事。”卫景朝面色平静地开口,“凉州太守的作用,不及一个新将领。”
“那这位新将领,景朝可有人选?”
卫景朝摇头。
谢维生笑了一声,盯着他的眼睛,慢慢道:“我这里,倒是有个极合适的人选。”
卫景朝垂下眼眸,淡声道:“不知大人指的是哪位同僚?”
谢维生拍拍他的肩膀,道:“景朝年少英雄,出身尊贵,位居二品,岂不是一个大好的人选?”
卫景朝愕然抬眼,与他对视,忙道:“大人切莫开玩笑。”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否定了谢维生的提议,“下官从没有领兵的经验,对此一窍不通,如何能够统率北疆十万兵马。”
“此事万万不可,大人休要再提。”
谢维生却笑道:“领兵的经验可以学,谁都不是天生就会,景朝去岁带着几千人在苏州剿匪,不是也做的很好吗?”
“而且,景朝既是平南侯的女婿,北疆官兵自然信服你,若是你去做他们的将领,北疆困境,顿时迎刃而解。”
卫景朝还是推拒。
“北地大将军是正一品军职,景朝去了北地,便连升二级,与我平起平坐,又有什么不满的呢?”他苦口婆心劝说卫景朝,“这是难得的机遇啊。”
卫景朝还是坚持道:“下官无能,不能担此重任。”
谢维生却不容拒绝,“圣上让本官拿出法子,景朝若是不愿意,便给本官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否则,也唯有如此。”
卫景朝脸上,泛起一丝难色。
谢维生见状便知,此事已成了十之七八,又走起怀柔路线,叹息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景朝可切莫怨我。”
卫景朝亦叹息一声,无奈揉了揉太阳穴。
谢维生连忙趁热打铁,道:“我这就进宫去找陛下。景朝尽管放心,此次,我绝不让你吃亏。”
卫景朝脸上,不见喜色。
待走出谢维生的值房,回到自己房内,他脸色才倏然冷凝下来。
这个谢维生,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这是将他推出去,送去北疆,把整个北疆军务的责任,全都归到他一个人头上。
若是日后北疆仍旧乱着,那让他直接承受皇帝全部的怒火的人,便只有他卫景朝。
这一手,彻底将整个枢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真是好手段。
偏偏,人家还能装出一副是无奈之举的模样。
若非他本就有意收拢北疆兵权,亲自去一趟,今日怎么也不可能让谢维生这个老匹夫得逞。
卫景朝手指微屈,敲了敲桌案,冷凝的眉目间,掠过一丝狠意。
不管他自己怎么想,谢维生将他推出去挡枪,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是谢维生提的意见,那么,叫这位谢大人出点血,不过分吧?
卫景朝在桌上铺了纸,提笔写字。
自平南侯父子故去,北疆一直乱着。新任将领无能,没法子从朝廷要到足够的物资和粮草,因此,官兵的训练也懈怠了。
如果是他被枢密院派去,临危受命,那让枢密院提供足够的物资和粮草,并不过分。
再者说,他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要两个经验丰富的副将,总不能不给吧?
再者说,北疆天寒地冻,他身体娇贵,要两个太医随军,也不过分吧。
卫景朝提笔,在纸上写了六个字。
粮草,副将,军医。
这几样东西,若是谢维生不想法子给他解决,他就绝不动身。
总归不管怎么说,他贵为长公主之子,不可能真的去喂马。
谢维生就不一定了。
卫景朝坐下,神色越发冷淡。
卫景朝手里这张纸,足足在手里握了三天。直至三天后,他才冷着一张脸,去寻谢维生。
他的模样,像是刚想好需要什么东西,一样一样列给谢维生看。
“北疆有十万兵马,粮草和冬衣总要供应上,否则就算是我去了,战士们吃不饱穿不暖,肯定也打不了胜仗,谢大人觉得呢?”
谢维生脸色尚可,盘算一二道:“理应如此,将士们御敌寇靖边患,若不叫他们吃饱穿暖,便是我这个枢密使失职。”
卫景朝眼神不动,继续道:“还有,我着实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想要大人安排两个骁勇善战的副将给我,我瞧着兵部陈侍郎和京郊大营的林参将都不错,身经百战,有勇有谋。”
谢维生脸色微微一僵,想要与他讲条件,“林参将倒也罢了,本就是武官,只陈侍郎是兵部的人,如何能让他去给你做副将?”
卫景朝道:“陈侍郎昔年跟随家父东征,战功卓著。这朝中武将,除了他,我谁也信不过。若是大人不肯给,那此事就作罢,大不了下官辞官回家,做个富贵闲人。”
谢维生无奈,连声答应,“我去求陛下,定将他调到你手下。”
不答应,也没有办法。
卫景朝是超品国侯,长公主之子,就算辞去官职,仍有爵位在身,一生富贵荣耀是少不了的。
可圣上一旦怪罪下来,他谢维生可没这么好的命。
卫景朝神色稍霁,继续道:“我一向养尊处优,身体娇贵,受不得边塞风沙,需得两位太医随行。”
“这……”谢维生是真为难了,无奈道,“此事长公主殿下好办,我去难办。太医乃皇家御用,岂是我能调动的?”
卫景朝凛然道,“既然是公事,我又岂能动用母亲的私情?”
“如今旁人已在说家母骄横跋扈,若我再让母亲为我破例,简直是大不孝。”
谢维生只想快点解决此事,尽早将烫手山芋抛出去,便道:“我去求陛下。若是求不来,就华勤给你寻民间名医,随你去北疆。”
卫景朝这才道:“若是大人能解决我这三个问题,不日我便可出发。”
听到他只有这三个要求,谢维生骤然松了口气,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景朝放心,我肯定竭尽全力。”
卫景朝亦笑了一下,拱手道:“多谢大人。”
谢维生看向他。
两人对视时,眼底各自划过不知名的光芒。
卫景朝的目的达成,当夜便策马回了鹿鸣苑。
他既然要去北疆,那沈柔的去向,此时便成了问题。
第32章
他既然要去北疆,那沈柔的去向,也便成了问题。
鹿鸣苑以后是住不得的。
鹿鸣苑是他的诸多别苑中的一处,他住着时,里头只管仆从如云,奢华富丽,多一个沈柔,没有人会怀疑。
但若他走后,鹿鸣苑的用度一如既往,就由不得人不注意了。
但若是叫沈柔和其他的婢女仆人一样的用度,只怕她不习惯。
同理,其他的京都别苑,她也住不得。
卫景朝暗暗思索。
其实最好的法子,是给她另买一处宅子,单她一个人住,衣食住行都是单独的,倒是低调不显眼。
可是……她会愿意吗?
他怀着满腹心事,回到夕照园内。
彼时,沈柔正趴在窗沿上看外头的风景。
盛夏时节,上次移栽的荷花,已全部绽放出灿烂的花。
粉粉白白的站满了池塘,远远望去,夕照园便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意趣。
卫景朝站在身后看她柔弱的身影,缓步上前,在她身侧坐下。
沈柔猝然回神,看向他,眼睛里顿时含了笑意,握着他的手臂,“侯爷,您看那株荷花,像不像舞娘?”
她细细白白的手指,指向不远处小池塘中的一株荷花。
卫景朝随着望去,看到那荷花亭亭玉立,映着荷叶,的确像极了舞娘的裙摆。
他顿了顿,看向沈柔愉悦的眉眼,轻声道:“是,很像。”
沈柔弯唇,笑着依偎在他手臂上,轻声道:“侯爷命人移栽的荷花,我很喜欢。”
自从那日,他在情浓时,告诉她,从没有别人。
沈柔对他的依赖,便更深了几分。
常常如今日这般,兴高采烈与他分享,生活中的小惊喜。
就好像是,一个妻子,对自己恩爱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