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柔抬眼,“嗯?”
卫景朝道:“你看看,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沈柔随着他的话低头看去,目光落在那东西上,脸色顿时红若云霞。
下意识甩手,将那东西扔在地上。
那东西倒没什么,只是一支毛笔。
只是,沈柔难免想起,昨夜昏暗的烛火下,他拿着它,在她背上作画的情景。
随着笔尖掠过时的轻柔痒意,一枝娇艳的梅花,沿着脊椎蜿蜒而下,朵朵绽放在雪地上,没入山水之间。
卫景朝缓步逼近她,抬手缠住她额前垂落的长发,慢慢问:“怎么?又想了。”
沈柔连忙央求道:“我还疼着呢,不要了。”
卫景朝抬手捏捏她的脸。
他将那只笔从地上捡起来,扔进箱子里,不顾沈柔羞怨的眼神,慢慢道:“这样的东西,可不能扔。”
沈柔咬了咬牙,道:“是不能扔。”
她不太喜欢别的花样,可他喜欢,她也便忍了。
结果,他竟还青天白日的嘲笑她,沈柔没忍住冷笑,“扔了怎么办,它还挺长的。”
卫景朝愣愣看向她。
沈柔竟倔强地与他对视,丝毫没有羞涩的意思,好像刚才说出这惊世之语的人,不是她。
卫景朝倏然笑了一声,凑到她眼前,抬手攥住她的腰,慢条斯理问:“你说什么?”
沈柔眨眨眼:“没……没说什么。”
卫景朝另一只手,掷下那只毛笔,靠着她耳根,湿热呼吸扑在她脸上,“那就试试,哪个更长?”
沈柔眼睫一颤。
卫景朝低头,啃上她细白的脖颈。
当日,夕照园的箱子,被推倒了两个。
翌日清晨沈柔再收拾东西的时候,冷着一张小脸,好似什么都没
发生的,将所有的毛笔,都扔了出来。
卫景朝见了,忍不住笑出声。
结果,只被瞪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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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八,宜出行。
照长公主的意思,是想让他等到中秋节后再出发,但皇帝催促的急,再加之谢维生急着将麻烦抛出去,最终定在了八月初八。
卫景朝骑着马,辞别京都,前往凉州城上任。
他初次外放,一路上带了很多东西,被褥衣衫,食物饮水,连枕头和床单都带着,几乎囊括了衣食住行。
皇帝亲自到城外送他,见着这一车一车的东西,都不由得撇开脸,颇觉不忍直视。
以前,卫景朝也没这么矫情。
北疆条件是清苦了些,但何至于此?
看来,谢维生当日所言,半分没有掺假,他当真没少给枢密院找麻烦
只不过,这样一来,皇帝倒是更加放心了。
不过是个锦绣膏粱堆里长大的富贵公子,就算真的掌了兵权,也不会像平南侯父子那般,让所有将士心服口服,唯命是听。
更不会像平南侯父子那般,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收拢人心,让人觉得,他平南侯比皇帝更加爱兵如子。
如此,才是对皇室最好的安排。
皇帝甚至望了一眼沈柔所在的马车。
他听谢维生说,卫景朝这次去,不仅东西带的多,还要带着丫鬟侍女,还有一位藏在深闺的娇妾。
这奢靡享乐的模样,真是令人不齿。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
以往,平南侯最得人心的,便是驻守边关,身边无妻无妾,将妻子儿女都留在家中,和将士们一起过清苦日子。
这个景朝,倒是半分没学会招揽人心的手段。
皇帝甚是慈和地帮着卫景朝拉了拉身上的衣襟,拍拍他的肩膀,一派长辈的慈祥和蔼,毫无君王的架子。
“景朝是朕的亲外甥,等去了凉州,若有什么不满之处,只管讲给朕,朕帮你出气。”
“若是凉州太守和当地官员为难你,你只管罚,有朕在,没什么可怕的。”
卫景朝含笑道:“陛下一片慈爱之心,臣都记住了。”
皇帝道:“既如此,朕就不耽搁你赶路了,去吧。”
卫景朝拱手弯腰,脸上浮现一丝叹息,无奈道:“陛下,母亲对离京一事,格外心痛。待我走后,还请陛下能安抚母亲一二。”
皇帝脸上亦浮现一丝痛色:“皇姐乃朕至亲,朕会亲去见她,安慰她。景朝在北疆好好当差,朕肯定照顾好你母亲。”
卫景朝微微一笑,一揖到底,“如此,臣谢过陛下。”
秋风飒飒,天高云淡。
卫景朝官袍的衣角被风吹卷,远远望去,颇有萧瑟之意。
他翻身上了马。
回望旧都,眼神怀恋。
在无数同僚恋恋不舍的眼神中,策马奔向远方。
一路跟随的马车,都随着多了三分瑟瑟。
第34章
沈柔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一路奔向前。
隔着车帘望向外面,熟悉的城楼逐渐在视线里变成一条纤细的线。
城楼前的人,不管是仇人还是友人,都变成了数不清的墨点。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车内的垫子上。
踏歌陪在她身侧,给她倒了杯茶,“姑娘喝杯茶吧,这一路兼程,日后恐怕想好好喝口热茶,都不易了。”
沈柔握着茶盏,看着碧绿氤氲的茶叶,慢慢叹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离开京城呢。”
小时候,每次父亲随军出征,她不舍得,就哭着喊着要随父亲去北疆。
可是,父亲从未同意过她的意见。
踏歌见她神色落寞,略想了想,道:“可是,等姑娘去了凉州,就能一直和侯爷在一起,还能见到沈夫人。”
想起远在边塞即将见面的母亲,沈柔脸上,骤然浮现一丝笑意,眼底浮现肉眼可见的期待。
踏歌亦跟着笑了一下。
她觉得,如今姑娘跟着侯爷去边塞,是件好事。
一来,既做了镇北将军,去了凉州城,两年内是不可能回京的,自然也没法子娶妻生子。若是姑娘抓住机会,这两年内笼络住侯爷的心,以后的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
二来,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姑娘心情能好起来。
三来,侯爷离京外放,还是到凉州要塞这种地方,却愿意一路带着姑娘,不肯将她孤身一人留在京城,可见心里有她。
这一二三个原因,足以让姑娘以后的日子,越过越好,不再担惊受怕,风雨飘摇。
沈柔双手捧着杯盏,望向前方策马的卫景朝。
卫景朝并不像她的父亲,每每离家之际,便已着了盔甲。他仍是一身深紫色的官袍,骑在马上,秋风卷起袍角,颇有风流之意。
踏歌注意到她的目光,忽然抿唇笑了笑,道:“姑娘瞧什么呢?咱们侯爷是不是很英俊潇洒?”
沈柔默了默,轻声道:“是啊。”
他是真的,很英俊很英俊。
就如同旁人评价的那样,有“嵇宋之风”--------------栀子整理,不仅有嵇康宋玉的文采锦绣,更不输其俊美。
如青松,如玉山。
踏歌笑开了眼。
沈柔却缓缓垂下眸,慢慢地想。
其实对他这样的来说,容颜也好,才华也好,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旁人百般夸赞的东西,都是他不在乎的。
他无与伦比的野心,满腹的韬略,却无人知晓。
想来,也是不那么愉悦的。
车马行了不过二里路,最前面带路的斥候倏然勒马,厉声喝道:“前方何人,竟敢阻拦朝廷军队?”
前方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喝,“洛神公主在此,安敢放肆!”
四周尽是跪拜之声。
沈柔撩起帘子一角,往前方看去。
一名英姿飒爽的美丽少女,策马走到卫景朝跟前,与他说话。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听不见二人说了什么。
只看到,洛神公主笑意盈盈,眼含秋波,一双妩媚入鬓的长眉,似乎都染上了三分春意。
她瞧不见卫景朝的神情。
只看见,洛神公主一笑,他微微点头。
又看见洛神公主抬手,手中马鞭,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戳了戳他的肩膀。
卫景朝侧目,露出那张俊美的脸,似乎带着笑意。
其中暧昧,不言自明。
他们交谈,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
洛神公主骑着马,从沈柔的马车前经过。龙涎香高贵冷淡的气息拂过,就如同她这个人一般。
如此的,傲然尊贵。
沈柔微微抿唇,倏然放下帘子,冷着脸垂下眼眸。
踏歌噤声,不由得左右望望,不敢去看沈柔的表情。
亦不晓得,如今是个什么情景。
侯爷与公主,何时生出的瓜葛?
马车一路往北,夜色深浓时,终于到达二百里外的一处驿馆。
宜兴众人,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终于脚踏实地,落到了地上。
沈柔被扶下马车,缀在人群中行走。
隔着无数人,望着卫景朝的背影,他却忽然回头,朝这边望了一眼。
看见她,眼底骤然浮现一丝笑意。
她的心,便用力地,跳了一下。
一身疲惫之下,只余一颗温热的心脏仍是活蹦乱跳,比平日更甚。
可是,白日里他与洛神公主相处的场景,骤然蹦到眼前,带着氤氲的寒气,冷冷地,镇压下她不安分的心脏。
沈柔慢慢地,将双手握成拳头。
她是被当做卫景朝的侍女跟来的,衣食住行都与踏歌一起。
用过晚膳,她下意识跟着踏歌往卧室走。
结果路过一间房门前,踏歌却忽然打开门,把她推了进去。
沈柔一怔,有些茫然地看向踏歌,“踏歌姐姐……”
踏歌合上门,缩头缩脑地跑走。
沈柔茫然站着。
身后已传来一声轻笑,男人的嗓音响起来,“沈柔,过来。”
沈柔转头,看见卫景朝已脱了外衫,屈膝坐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本书,满目笑意。
沈柔微微抿唇,缓步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小声道:“我要住这儿吗?”
卫景朝笑了一声,望着她的眼睛,“不然呢?”
“但我是你的侍女。”她强调道,“哪有人和侍女一起睡觉的。”
卫景朝抬手扯过她,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抱着,手指拨弄着她的耳珠,笑吟吟道,“怎么没有?难道你以前,没听说过通房丫头吗?”
沈柔脸色一凉,推开他的手,不悦道:“没有。”
她闻言,声音里带了讥讽,“我怎么比得上卫侯爷见多识广,风流多情。”
她人还在卫景朝怀里,纵不让他摸她,却对她的境地没多少改善。反而那生了怒气的俏丽脸庞,比平日温柔娇嫩的模样,更多几分鲜活。
卫景朝不由笑出声,揉揉她的脑袋,额头抵上她的额头,呼吸交、缠间,他轻声问:“生气了?”
沈柔抿唇不语,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卫景朝一根手指抵住她的下颌,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今日,洛神前来送我,你见着,是不是生气了?”
沈柔没法子,只能敷衍道:“妾不敢。”
卫景朝笑问,“真不敢?”
沈柔望着他,眼神平静,“公主与侯爷是嫡亲的表兄妹,青梅竹马,天作之合,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洛神洛神,当真是叫的好亲热。嫡亲的表兄妹,自然不是她这种外人能比的。
若是不仔细看,当真看不出,她眼底含着一丝烦躁。
卫景朝缩紧手臂,将人往怀中拥了拥,轻声细语与她解释,“洛神特意前来,是为了与我合作。她想做皇帝,想让陛下废掉太子,需要我手中的兵权。”
沈柔不吭声。
双方合作,最简单也最牢固的方式,便是联姻。
他们一男一女,正当妙龄,又是姑表兄妹,亲上加亲,天作之合。
若是能成婚,日后便是强强联手。凭借洛神公主和卫景朝两个人的手段,满天下所有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总而言之,比和她这样的罪臣之女在一起,要划算的多。
将来,他们夫妻两个夺得皇位,他再想法子将皇位从洛神公主手中夺过来,才真是不费一兵一卒的好法子。
像他这样聪明的人,就该选这样的路。
卫景朝见她这油盐不进的表情,无奈笑了笑,搂着她,只问:“沈柔,我怎么会跟她那样的人有所牵扯。”
“我已拒绝她了,所以她走的时候,那么生气。”
沈柔睁着无辜的眼睛,慢慢问:“她生气了吗?”
她倒是没看出来,只看出来对方满目傲然,如山巅白杨。
与往昔见着的时候,并无什么区别。
卫景朝却能看出来她生气了,可见是很了解很了解她。
卫景朝读懂她眼中的话,一时无言。他叹了口气,低声问:“故意找我茬?嗯?”
沈柔眨眼,又道:“妾不敢。”
只是,那眼睛里的情绪,却好了很多。
可见还是信了他的话,并没有真觉得他与洛神公主有什么苟且。
卫景朝也便翻过了这一页,不再提。
手掌滑到她腰间,轻轻揉搓着问:“累不累?”
沈柔点头,细声细气道:“累的,我从来没有坐过这么久的马车。”
卫景朝的手,捏捏她的腰,慢慢道:“今天总共走了二百里,京城距离凉州有两千四百里,而且路途越来越难走,这样的日子,至少有二十天。”
他看着沈柔的眼睛,慢慢道:“若是你受不了这等苦,现在回去,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