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精致的小脸上尽是生气:“我不要爹爹,她不能说。”
她年纪还小,却很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她可以不要爹,但是别人不能拿没有爹来说她。她是不要,不是没有。
谁说错了,她就绝不跟人家善罢甘休。
沈元谦摇了摇头,“这霸道的性子……”
他满心怅然。
小外甥女生下来之后,他盯着这张与妹妹一模一样的小脸,极是高兴。
后来,他亲眼看见沈沅从小婴儿长成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与沈柔越来越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里越来越软。
可是,孩子越长越大,越来越显露出与沈柔的不同。
小小的女娃,霸道,脾气大,心思黑。
他妹妹三岁的时候,还只知道憨吃憨玩。这小丫头,告状抹黑无师自通。
至于是随了谁,呵,不提也罢。
望着小姑娘告完状,又若无其事窝在妹妹怀里撒娇。
沈元谦的脸,顿时黑了一个度。
这小姑娘长大了,早晚是个祸害。
沈柔摸摸女儿精致的小脸,脸上尽是无奈。
更小的时候,她倒是尝试过去引导女儿的想法,可小姑娘年纪小,主意正。
不管她说什么,都坚持主见,不为所动。
时间长了,她便放弃了。
任她去吧。
总归……
她想起卫景朝,觉得沈沅便是自由生长,也不至于太差。
夜间,沈柔将女儿哄睡着,提着灯去见沈元谦。
沈元谦还没睡,坐在桌子前写字。
沈柔垂眸看去,见是一册三字经临摹本,心底软了软。
哥哥对沅儿,的确是疼爱到骨子里,事事都想的周全,沅儿刚刚开蒙,他便将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沈元谦道:“这么晚了,你不陪沅儿睡觉,过来干什么?仔细她醒了找你。”
沈柔在他对面坐下,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哥哥,今天县衙贴了个告示。”
沈元谦不以为意:“那姓卫的向来能折腾,又怎么了?”
“找我。”沈柔吐出这两个字,“那告示,是找我的。”
沈元谦脸色一冷,顿时怒道:“他还有脸找你?”
哪怕沈柔自己忘了,他也忘不掉。
他的妹妹,为了那个负心薄幸的男人,流了多少眼泪,伤了多少心,甚至险些丢了命。
乃至于,沅儿都差些没了。
卫景朝哪来的脸面,再来找沈柔?
他不知道要脸吗?
沈元谦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询问正事:“他找你做什么?留子去母?把沅儿抢走?”
沈柔望了眼卧室的方向,想起沉睡的沈沅,低声道:“哥哥,他不知道有沅儿。”
沈元谦脸色略好一些,冷笑道:“正好,沅儿也不知道有爹。”
沈柔没有纠结此事。
她抬头看着沈元谦,慢慢道:“哥哥,你走吧。”
“我不知道他找我做什么。但他那样精于算计的人,要做的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我已拖累哥哥许多,不能再牵连你。”
沈元谦脸上升腾起怒火,随手扔下手中毛笔,冷冷看着她:“沈柔,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拖累?难道你觉得我不是你的哥哥,是个外人?”沈元谦盯着她,“还是说,你就此要和我生分了。”
沈柔眼底泛起一丝痛苦,“哥哥,你不要任性。”
“卫景朝他不是好人,若是他发现你也活着,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念头。”沈柔哀求地看着他,“你走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
沈元谦揉了揉额角,压下自己的脾气,“你跟我一起走。”
“没用的。”沈柔闭上眼,“他悬赏千金找我,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除非我和沅儿都不露面,否则绝对躲不过去。”
她自认,这张脸还不至于泯然众人。
沈元谦狠狠咬牙,双手爆出青筋,恶声道:“卫狗!”
他们兄妹到底做错了什么,何以要遭受如此折磨?
家破人亡还不够,竟还要被人逼得无处容身。
难道唯有死了,那姓卫的狗贼才能满意?
沈柔没有骂,提起那个人,也没有什么情绪。
她继续道:“哥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带着沅儿一起走,以后好好过日子,抚养沅儿长大。”
沈元谦冷笑一声,“不走。”
沈柔微微蹙眉。
沈元谦看着她,脸上泛起一丝冷意,“沈沅是他的亲生女儿,有本事他就一起杀了。沈柔,你不用对我说什么,我疼爱沈沅,是因为她是你的女儿。”
“若是你死了,那沈沅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沈柔闭了闭眼,脸上泛起一丝哀愁。
沈元谦声音很冷:“他要找,就让他找。我们兄妹已经沦落至此,还有什么可怕?”
“若真的死了,就当做那年曲江畔,没有被人捞起来。”
沈柔许久没有说话,半晌,点了点头。
默认了他留下。
漆黑的夜色如浓雾般遮住视线,沈柔的目光落在脚下,哑声道:“好。”
沦落至此,确实没什么可畏惧的。
至多一死了之。
沅儿这样小,又是卫景朝的亲生女儿,总不会被她连累。
从这日起,沈柔的生活平静依旧。
她却心知肚明,一切都不一样了。
周边的邻居看她的眼神,逐渐充满了试探。
书坊东家主动给她涨了稿费。
连县太爷,都时不时到她家门外逡巡。
桩桩件件,都清晰地告诉他,风雨将至。
沈柔怀着忐忑的心情,日复一日等待着屠刀落下。
转眼已至腊月二十八。
距离新年只剩下两天。
这日,沈柔拿了新的书稿交给书坊,抱着书坊给的样书走出门,如同往日每一天那样,平静无波地往家走。
身后,却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
“柔儿。”
第87章
今年仍是没有三十,腊月二十九便是除夕。
今天,恰是除夕前夕。
是个难得的晴天,太阳冷冷地照着身上,不暖,却格外刺眼。
身后的嗓音喑哑却熟悉。
沈柔脚步一顿,转头望去。
隔着四年光阴,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卫景朝熟悉的脸庞,就这样跃入眼帘。
四年。
他瘦了许多,更凸显出五官的锐利英挺。
昔日琼枝玉树般的好样貌,变得更锐利沉稳,却仍是那样好看。
好看到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想要忽视都难。
他从翩翩如玉的贵公子变成了睥睨天下的君王,不变的,是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
藏着旁人永远猜不透的心思。
沈柔不由想,沅儿十足十像了她,却唯有一双黑漆漆的瞳仁,是随了眼前这人。
微一恍惚。
沈柔回过神来,心底和脸上都淡淡的,恭恭敬敬行了个平民女子的礼,随即礼节性弯起微笑,“陛下。”
卫景朝仓皇翻身下马,贪婪地看着她,跌跌撞撞走上前,却停在三步外,不敢去触碰她,生怕一碰,就碎了。
就像四年来的无数个梦里,她站在眼前言笑晏晏,他忍不住去拥抱她,可是手指还没触到她的身体,梦境便猝然消散。
可现在,她和梦里的全然不同。
她的脸庞那么清晰。
身上清幽的香气几乎传入鼻尖,连呼吸都那么真实。
一切都真实到,好像就是真的。
卫景朝恍惚片刻,嗓音又低又哑,带着不可置信的泣意,“柔儿,真的是你。”
沈柔并没否认,含笑道:“多年未见,恭贺陛下得偿所愿。”
卫景朝看到她眼底。
那双眸子清澈依旧,往日里盛满了欢喜,每每见着他,便是连绵不尽的柔情。
可现在只余客气与疏离,淡淡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的容颜这样熟悉,在他心底临摹了千百遍。
可是又这样陌生。
沈柔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他呢?
她那么爱他?
她该用充满爱意或者恨意的眼神,冷冰冰地看着他,辱骂他,恨他,咒骂他。
怎么会是这样冷淡?
卫景朝呼吸一窒,不敢去想她眼眸中的冷淡意味着什么,下意识逃避了涌入脑海的想法。
不,沈柔永远不会不爱他。
他向前一步。
沈柔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卫景朝顿时浑身僵直,曲江池畔的场景,又一次涌入脑海。
那一瞬间,沈柔身后平坦的土地,好像化作曲江池深深的江水,张开血盆大口,在眼前耀武扬威。
他没敢再动,急声道:“你别退……”
沈柔温柔美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解。
卫景朝骤然回神,连忙掩饰,“没……没事。”
沈柔看了看身后的地面,没有多思,温和道:“陛下若是无事,我先回家了,家中还有人等我。”
卫景朝脸色一白,目光落在她脑后妇人的发髻上,心神一晃,“你……嫁人了?”
沈柔笑容平和,“桃李年华的女子,有几个不嫁人的。”
她手中还抱着书,脸上毫无异色,微微屈膝道了个万福,告辞离去。
她实在是太平静了。
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而非曾与她耳鬓厮磨的爱人
卫景朝望着她的背影,拼命忍住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忍着心口剧烈的抽痛,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保持了清醒,对身后的侍从道:“去查查……她的夫婿是谁。”
他的心,又喜又疼。
喜,她真的还活着,好端端在这世间,有血有肉,一颦一笑皆是真实。
疼,她的冷淡,让他开始害怕,沈柔是不是,真的不爱他了?
可是他什么都不敢做。
他的柔儿,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人。
他害怕自己但凡有动作,便会逼得她再次决绝离开。
他再也受不了阴阳相隔的痛苦。
如果她的夫君真的疼她爱她,他养着他们一辈子也好。
只要、只要她能活着,他能看到他。
就够了。
卫景朝捂着心口,远远望着沈柔的背影。
侍卫们动作极快,不过一个时辰,就将沈柔这四年的生活打探个清清楚楚。
“沈娘子……”侍卫看了看卫景朝的眼神,飞快改了称呼,“沈姑娘是三年前来的荆州,当时她与兄长一同,带着年幼的女儿定居于此,并没有见到她的夫婿。这四年,沈姑娘依靠给书坊写书,沈公子则开了间私塾,兄妹二人勉强糊口。”
卫景朝听着,听到没见她的夫婿时,脸色缓和下来。
结果瞬间捕捉到另一个词,脸色忽地一变,“女儿?谁的女儿?沈柔的还是沈元谦的?”
侍卫垂首,语速飞快道:“那小女孩喊沈姑娘阿娘,喊沈公子舅舅,应当是沈姑娘的女儿。”
卫景朝双手紧紧握着马鞍,沉默不语,嫉妒几乎烧红了他的双眼。
女儿,她有一个女儿。
她真的嫁给了旁人,还给那人生了个女儿。
卫景朝又酸又妒。
她不肯给他生孩子,背着他偷偷喝避子汤。却愿意给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男人生孩子?
她就那么爱那个人吗?
比当年爱他更深?
卫景朝自欺欺人地捂住眼睛。
他不相信,有一天沈柔会爱别人胜过爱自己。
她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
鹿鸣苑里,洗手作羹汤。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戏文。
千里奔赴匈奴。
桩桩件件,都是沈柔爱他的铁证。
他们有过那样深刻的爱,她绝不可能轻易爱上别人。
可是,她的确是给别人生了个孩子。
就在离开他不久之后。
是因为他伤她太深,所以她寄情于旁人吗,还是被迫?
卫景朝脑海中被无数的借口充满。
却无一例外地,逃避了那个最可能的原因。
——沈柔爱上了别人。
所以,她给别人生了孩子。
所以,她面对他时毫无波澜。
有另外一个人,占据了她的心。
所以她对他的爱与恨,全都变得寡淡,不值一提。
卫景朝藏着满心的酸涩与妒忌,忍着钻心的痛苦,勒紧缰绳,策马到沈柔院外。
她住的房子,不过是一处小小的四合院,白墙青瓦,颇有江山烟雨的风光。
卫景朝怔怔看着,仿佛能透过厚厚的院墙,看到里头的人。
不知道看了多久,却迟迟等不到门内人。
卫景朝下了马,踌躇着走向大门。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娇嫩嫩的叱责:“不许你说我阿娘,你闭嘴!”
卫景朝随意扫了一眼,顿时僵住身体。
那个正叉着腰与人吵架的小姑娘,身着嫩柳黄襦裙,肩上斜挎着同色的书包,像是刚放学回家。
她眉眼精致如画,几乎与沈柔一模一样。
恍惚间,卫景朝以为回到了沈柔年幼时。
这就是沈柔的女儿吗?
他吞了吞口水,紧张地在衣袖上擦了擦手,举步朝着她们走去,轻声询问:“为什么吵架了?”
小姑娘正生气,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让开!”
脾气一点也不像沈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