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栖——承流
时间:2022-06-25 07:06:26

  他是摆明了要给卫景朝找不痛快。
  卫景朝的脾气极好,瞥谢治一眼,淡淡道:“谢公子这个岁数,刚考中秀才,想是天资不高。若要中举,还是先熟读四书五经,多学、多看、多问。”
  “当然,最要紧的是切莫好高骛远,只看眼前也就罢了。”
  谢治连忙应下。
  沈柔却听不下去,冷冷反驳道:“谢治读书认字不过四年,便已中了秀才,怎么就是天资不高?”
  她瞥卫景朝一眼,“据说陛下三岁启蒙,十二岁才中了举人,足足九年,天资又高在何处?”
  卫景朝没有考过秀才,走的是国子监监生的名额,所以没法比较。
  卫景朝倒是有些惊讶了,“四年?”
  事涉谢治前程,沈元谦亦重视了些,淡声与他解释,“四年前我与柔儿初至荆州城,我们人生地不熟,对荆州城一无所知。恰好柔儿生病,是谢治带我们去找了医馆,救回柔儿和她肚子里的沅儿。”
  他道:“那会儿谢治从未读过书,是后来我手把手教他启蒙的。”
  谢治倒也磊落光明,“草民祖籍城外谢家村,自幼父母双亡,靠乞讨为生。幸而碰见沈兄和沈妹妹,才有幸读书识字。”
  卫景朝又听到“沈妹妹”三字,脸色不大好,却忍住什么都没说,只颔首道:“确实不容易。”
  他像是多年来鼓励太学学子一样,随意鼓励道:“你既有如此天分,便当多加努力,早日考过秋闱和春闱,报效朝廷,造福百姓。”
  沈柔闻言,看了沈元谦一眼。沈元谦微微一笑,冲着她挤眉弄眼,她便明白哥哥的意思。
  谢治毕竟是个无父无母的乞儿,虽有籍贯,却无身家,经历不算清白,易被读书人不耻。
  这样的出身,日后考了举人进士,难免被人看不起。
  但有了卫景朝这句话,哪怕只是一句套话,日后再考试,考官们也不敢再因他的身份来历而说出歧视的话。
  卫景朝心里有数,但也不吝啬。
  毕竟,谢治看着他时,没有任何嫉妒和酸涩,并不像和沈柔有什么私情的样子。
  除了那个“沈妹妹”着实膈应人,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他侧目看沈柔一眼,眼巴巴地问:“我这样说,你满意吗?要不要我再给他题幅字,他是你和沅儿的救命恩人,我就写忠君报国,行不行?”
 
 
第92章 
  忠君报国……
  沈柔平静无波的脸上,生出一丝裂隙。
  她不知道卫景朝怎么想出来的,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卫景朝,半晌才道:“你不用问我。”
  卫景朝格外诚恳:“可是,若不是为了你,我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情。”
  天底下的秀才成千上万,有资质有才学的,更是数不胜数,人人都盼着为他所用。
  今儿夸一个秀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沈柔偏过头,没有吭声。
  卫景朝叹口气,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没有生气,我就当你是高兴。”
  沈元谦还在得意自己套路了卫景朝,结果就见这不要脸的死男人,又去撩拨自己妹妹,脸色顿时黑沉。
  他拿脚尖踢了踢谢治,提醒道:“还不快谢陛下赐字。”
  谢治连忙道:“草民谢陛下赐字。”
  这一声,顿时打散了卫景朝单方面的温情。
  他脸色微凉,瞥沈元谦一眼,不知想到什么,骤然笑道:“既然是舅兄的意思,我自然无所不从。”
  他对谢治道:“纸笔拿来。”
  沈元谦冷笑:“谁是你舅兄。”
  卫景朝但笑不语。
  谢治借了沈元谦的纸笔,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恭恭敬敬请卫景朝题字。
  卫景朝顺手写下“忠君报国”四个字,又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枚印鉴,盖了上去。
  沈柔侧目看一眼,看到那枚印鉴,手指微微颤抖。
  那枚白玉印鉴,她离开鹿鸣苑时,放在了卧室的桌子上,连带着那枚玉佩一起。
  卫景朝又回过鹿鸣苑吗?
  把他们带走了吗?就带在身边吗?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卫景朝盖了章,回头看着沈柔,举着那印鉴道:“你还要不要?再还给你,好不好?”
  沈柔声音很轻,却很坚决:“我不要。”
  卫景朝失望地收回目光。
  乖乖坐在椅子上玩的沈沅转头瞅了一眼,见那印鉴着实精致好看,眼睛一亮,小手抓住沈柔的衣服,软软道:“阿娘,沅儿想要。”
  卫景朝微微抬眉,转了转那枚印鉴,递到沈沅跟前,“沅儿是不是想要这个?”
  沈沅用力点头,奶声奶气道:“是。”
  卫景朝轻笑,“沅儿喊我一声爹爹,我就给你。”
  沈柔顿时转头,恼怒地瞪着他。
  卫景朝看向沈柔。
  沈沅大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抓住沈柔的衣袖,奶声奶气告状,“阿娘,这个叔叔欺负我。”
  卫景朝没理会沈沅,望向沈柔道:“这枚印鉴从我十二岁就跟着我,这些年我凡事都用它来发号施令,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之一。能从我手中拿走它的,除了我的妻子,就是我的孩子。”
  他盯着沈柔,脸上泛起一丝柔情,“柔儿,昔年我将它给你,你还不懂我的心吗?”
  他一口气,将四年前未能告诉她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他目光温柔又深情,带着一丝遗憾,“沈柔,你的生辰是十一月十五,那年我带兵在外,错过了这天。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这枚印鉴,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物。”
  沈柔怔然无声。
  她心里忽然有点难受,不知道是为他迟到的深情,还是为她昔日的痛苦。
  卫景朝跟着沉默了片刻,苦笑一声,“是不是又说晚了?”
  “可是,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我没有骗你。”
  沈柔侧目不语,望着门外飘落的雪花,脑子里很乱很乱,乱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
  她记得昔日的痛苦,永生难忘。
  可是今天,他告诉她,这一切的痛苦都只是误会,她不知道该报以何等表情。
  卫景朝望着她,无声叹息。
  将那印鉴摆在桌面上,低头道:“给沅儿吧。”
  沈柔下意识拒绝道:“不用,如此贵重的东西,陛下还是自己收回去吧。”
  卫景朝却道:“你只有沅儿一个孩子,我便也只有沅儿一个孩子,提早给她也无妨。”
  “若是……若是她做不了我的女儿……”卫景朝轻轻垂首,“那就算是,我给她的见面礼吧。”
  沈柔又沉默了,没有再拒绝。
  沈沅不知道,卫景朝也不知道,她却知道。
  沈沅是他亲生的女儿,拿他的东西,亦实属应该。
  卫景朝见状,微微笑了笑。
  沈元谦冷眼看着,实在看不下去卫景朝撩拨自己的妹妹,更看不下去他这幅伪作深情的嘴脸。
  他站起身,冷冷道:“柔儿,我们该祭祖了。谢兄,我就不留你了。”
  谢治闻言,匆匆点头,老老实实离开。
  他早就不想待在这儿了。
  看沈柔和陛下缠绵悱恻的爱情纠葛,对他这样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来说,真是个很大的挑战。
  沈元谦瞥了眼卫景朝,又冷冷道:“我家祭祖,闲杂人等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若是冲撞了我家先祖,恐怕要做噩梦。”
  卫景朝心平气和,面不改色,“我给平南侯上柱香。”
  沈元谦冷笑:“你是什么人,要给我爹上香。”
  “我与平南侯情分非常,昔日是朝中同僚,有翁婿之情,更是忘年之交。”卫景朝道,“但凡只是个普通同僚,也没有把人往外赶的吧?”
  沈元谦憋屈无言。
  他执意不走,也没人能硬把他赶出去。
  沈元谦冷哼一声,左手拉着妹妹,右手拉着沈沅,三人进了侧边的厢房。
  卫景朝抬脚跟进去。
  厢房里仅有一扇窗户,如今紧紧封闭着,光线极昏暗。
  正中有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供奉着平南侯的牌位,地上摆着三个蒲团。
  四年来烟熏火燎,那牌位已有斑驳痕迹。
  卫景朝抬眼看着上头“慈父沈尚平之灵位”几个字,蓦地想起昔年他与沈柔定亲时的情景。
  他亲自送了聘礼进平南侯府,平南侯在府中设宴,邀请无数同僚作陪。
  当日,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平南侯与他这个未来的新郎官,皆喝了许多,被酒气熏得脸色通红。
  平南侯这个只会带兵打仗的大老粗,喝多了酒,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就这一个闺女,以后就交给你了。”
  “小子,你若是敢对我闺女不好,我的拳头不认人。”
  说着说着,他竟哭了起来,红着眼眶说,“养了十几年的闺女,就要去别人家了。”
  又重复了几遍,“你若是敢对我闺女不好,我就打死你。”
  可是,他对沈柔不好。
  平南侯却没能打他一顿。
  卫景朝不由想,若是这个老丈人还活着,真的打他一顿,该有多好?
  他已经知道错了,却没有得到该有的惩罚。
  所有的痛苦和难过,都是他咎由自取,算不得惩罚。
  这世上,若是有个人能给沈柔撑腰,在她受伤受苦时,护着她,宠着她,替她出气,该有多好?
  这样,沈柔也不至于经历这样多的痛苦和悲伤。
  两大一小三个身影跪在蒲团上,手中各拿三炷香,恭恭敬敬祭奠先祖。
  卫景朝望着沈柔悲伤又安静的面庞,忽然掐了掐掌心,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沈家三人祭奠完平南侯,卫景朝上前,真的上了一炷香,便随着他们又出来。
  待到祭祖结束,面对着沈元谦迫不及待赶他出去的神情,卫景朝轻声道:“沈柔,你的父亲是英雄,不是逆贼。”
  沈柔手指微颤,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垂眸道:“我知道。”
  她讥讽一笑,“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先帝说我家是逆贼,纵然再冤枉,又有什么办法?”
  “你没有办法,我有。我可以替他平反。”他听见自己说,“还你全家清白。”
  沈柔愕然抬头,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这是先帝定下的案子……”
  卫景朝的皇位,承袭于孟氏皇族,却不像真正的孟氏族人那般名正言顺。
  若是推翻了先帝的决断,恐会落人话柄。
  他若是聪明些,睿智些,就不该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毕竟,平南侯已经死了。
  给他平反,没有任何好处,只能得到无尽的闲言碎语。
  卫景朝却道:“我能做皇帝,是因为我的外祖父是孝宗皇帝,我的母亲是皇家公主,我虽姓卫,却是孟氏皇族血脉。”
  “此事与先帝无关,先帝的决断,也与我无关。”
  “何况先帝只是我的舅舅,并非我的父母,我并不需要处处遵循。”他神态平静,“况且,替忠臣平反,是矫正错误,追求正理,纵然先帝活着,也不能多言半句。”
  不得不说,沈柔兄妹都有些心动。
  毕竟,若是能给平南侯平反,他们的家就能回来,父亲一世的清明,也能得到彰显。
  日后的史书上,写到平南侯沈尚平时,不再是谋逆被赐死。
  而是被人污蔑,生生冤死。
  沈柔哑声询问:“你有什么条件?”
  卫景朝顿了顿,半晌垂眸道:“没有条件。只是,要给平南侯平反,你们兄妹该回到京城,击鼓鸣冤,才有借口。”
  “当然,若是你不肯回去。”他苦笑一声,“我会想其他办法。”
  沈柔抿唇,看看沈元谦,坚定道,“我回去。”
  她看向卫景朝,“我回京,亲自去敲登闻鼓。”
  卫景朝道:“你不必勉强,总归,我不会勉强你。”
  沈柔轻声道:“这是我父亲的事情,做人子女的,这个时候,绝不能逃避。”
  他看着沈柔坚定温柔的眼神,微微闭上眼,心底生疼,却又泛着希望。
  沈柔,你所有的痛苦、悲伤、磨难,皆由昔年的祸事而起。
  如今我替你父亲平反,还你富贵荣华,天真无忧。
  若是你不肯爱我。
  那便继续做你,人人艳羡的侯门千金。
  人生朝露,轻尘栖弱草。
  我只愿你,平安喜乐。
 
 
第93章 
  门外的雪不知何时已停了,天色初霁。
  卫景朝抬手想要摸摸沈柔的脑袋,却又缩了回去,笑笑道:“我先走了。”
  沈柔没吭声。
  沈元谦积极地送他出去。
  门外地上铺了一层雪。
  沈柔抬眼望着,看着一双脚印,从门口往远处蔓延到天边,直至转入巷口,再也看不见。
  她低头,揉了揉心口的位置。
  骤然觉得,他是否特意挑了除夕来见她。
  这样的日子,实在很难让人不想起,当年当日。
  匈奴王庭的雪比荆州厚实得多,堆在地上常年不化,可一眼望去,却同样都是满目白。
  沈柔生出一丝恍惚。
  沈元谦看着她,忽然无声叹息。
  试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妹妹。
  四年间。
  沈柔像是彻底放下昔日的感情,放下了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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