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驿站后,沈沅已被沈元谦带着睡着了。
沈柔将她抱回屋里,和女儿一起入睡。
外头,卫景朝却敲响沈元谦的门,进了他房内。
沈元谦心平气和,“陛下,已经很晚了。”
卫景朝自顾自坐下,看着他半晌,骤然问道:“沈元谦,你们到荆州城,有多久了?”
沈元谦随口答道:“四年。”
四年。果然是四年。
那日沈元谦提起谢治时,说的便是四年,他却不曾注意。今日想她这四年的经历,才恍然发觉,他从不知道,离开京都的第一年,她去了何处。
他的侍卫去查,沈家的邻居们分明说,他们兄妹至此,不过三年。
那最初的一年,为何没有邻居见过他们?
因为他们第一年,因为某些原因,甚至没有安定下来。
所以偌大的荆州城,那么多人,却无人与他们熟识。
这原因,只能是沈柔。
她有孕在身,沈元谦为了照顾她,无力谋生。
所以,他们兄妹当时承了谢治的恩情。
所以,她肚子里的孩子……
卫景朝的嗓子忽然有些涩涩的哑,缓缓问道:“沈沅的父亲,到底是谁?”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锐利,直直盯着沈元谦,生怕对方骗他。
沈元谦静静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怎么不亲自去问她?”
卫景朝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捂住脸,感受到掌心里有一抹湿润。
他嗓音嘶哑:“是我的女儿。”
沈柔离开京城,直接到了荆州。
至荆州时,便已身怀有孕。
这个孩子,只会是他的。
可恨他竟然没有意识到,还以为是沈柔爱上了别人,给别人生了孩子。
沈元谦没说话,只是静静盯着蜡烛上的一簇火光。
过了许久,卫景朝平复心情,缓缓问:“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所知的,皆是冰山一角,合不成完整的真相。
他很想知道,四年前,沈柔到底经历了什么。
沈元谦无声冷笑,冷冷问道:“你想知道?”
卫景朝点头。
沈元谦语气很冷淡:“事情要从更早的时候说起。建安二十五年,先帝赐死我和父亲,洛神公主阳奉阴违,将我从都护府带出来,囚禁于宫中密室。”
“先帝死后,她说服众朝臣答应她做女皇,并一手谋划与你的婚约。”
“然后,她将我放了出来。”沈元谦道,“给我伪造的户籍文牒,让我带沈柔走。”
“恰逢沈柔被你伤透了心,万念俱灰,于是没有犹豫答应随我离开,我便带着她一路奔向东南,到曲江池畔。”
说到此处,他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结果,刚至曲江池,便杀出一队暗卫,欲要取我们兄妹性命,我便将马车赶到角落,将沈柔藏在角落里,独自驾车引开刺客。”
“分开之前,沈柔告诉我,若是没有办法之际,就跳入曲江池,沿着河流往下,她在下游等我。”
沈元谦眼圈骤然泛红。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可是我没想到,她那个时候就存了死志,准备让我逃走,她去面对追兵。”
“后来,我如约跳下曲江,被章懿公主捞上来,却没见沈柔踪迹……”沈元谦忆起当初的情形,只觉得心脏被刀绞般,疼的呼吸不过来,“我知道她骗了我,想要去找她。”
“结果,仅过了一刻钟,她便被江水,冲到同一个地方。”
沈元谦双手死死撑在桌面上,盯着卫景朝,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话,“她怀着身孕,在初春的江流中,冲刷了有半个时辰。”
“章懿公主是个好人,将我们兄妹带到一处私宅,请了太医,好歹抢回了沈柔的命和她腹中的孩子。”
“后来,我们一起来了荆州。她的胎像一直还算稳固,结果刚至荆州城,便动了胎气,极为凶险,若非谢治仗义,及时拉来了大夫,我可能……”
沈元谦说着,忽然用力喘息,指尖发白,咬着牙说出最后一句话,“我可能,保不住她的命。”
卫景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
沈元谦死死地看着他,踉跄着走到他跟前,抬手掐住他的脖子,恨道:“那个时候,她才十七岁。”
“卫景朝,她才十七岁!”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随着这一声,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十七岁啊,她几次历经生死,你怎么能……怎么能那么对她?”
卫景朝任由他掐着脖子,没有任何动作,好像毫无感觉。
他现在全身上下的感觉,都集中在心口上。
那一块地方,疼的几乎让他想插上一刀,缓解这样的痛苦。
他满脑子,都是沈元谦的话。
“她怀着身孕,在初春的江流中,被冲刷了半个时辰。”
“我可能保不住她的命。”
“她才十七岁!”
这些话,在他脑子里不断地循环。
他怎么能那么对她?
他的柔儿才十七岁,他怎么可以让她小小年纪,就经历这样的痛苦。
初春的江水有多冷?她还怀着身孕?
她冷不冷?她疼不疼?她绝望不绝望?她恨不恨他?
卫景朝有无数的话想说。
可是又觉得,自己所想的,不及她万分之一的痛楚。
怎么会不冷?那样寒冷的江流,他跳进去,尚且觉得刺骨,何况她那么怕冷
怎么会不疼?怀孕的人本就不能受凉,她却在江水里泡了那么久,更不要提无尽的漩涡,水流的力量,水中的石块、杂物,她一定很疼很疼。
卫景朝坐着坐着,忽然捂着心口,一把推开沈元谦,弯腰咳嗽两声。
再抬头时,唇角溢着一丝鲜红的血。
第95章
冷月高悬,清光寂寂。
卫景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僵直着身体,从沈元谦房内出来,走到隔壁沈柔门前,怔然望着那扇门。
抬起手,却不敢敲下去。
生平第一次,生出逃避的心情。
忽然不敢再面对她。
他不敢想,为何经历这些痛楚与悲伤,沈柔却一点都不恨他,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不敢想,她心底埋了多少苦,藏了多少泪。
她明明是那么爱哭的一个姑娘。
可是沈元谦却说,不管是在曲江池被人捞出来,还是动了胎气,亦或者是生育之时痛不欲生,她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她本不该是这样的。
若是没有那时的事情,她本该留在他身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一定会娇滴滴地搂着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告诉他这个消息。
然后,一天比一天娇气,一天比一天爱哭爱闹。
从怀孕到生产。
她会一直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他会满足她所有的要求,会娶她为妻,会让她不受一点苦。
生命中最大的波折,便是在花园里碰见一只小虫子,惊的大喊大叫。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经历风波,被风吹雨打磋磨成如今的模样。
还有沅儿。
那个可爱的,漂亮的,和沈柔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儿。
小姑娘本该是大齐尊贵的公主,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
而不是,从没有出生时,就开始吃苦。
难怪沈沅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他。
这是他欠她的债。
他是她的父亲,却没有给过她一丝一毫的宠爱和照顾。
他欠沈柔的,何尝只是感情。
卫景朝咬了咬舌尖,只觉又苦又涩。
却不及心口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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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日过后,沈柔再没见过卫景朝。
就像是,他在故意避着她,不愿意见她。
不知道是放弃了,还是失去了耐心。
但沈柔心底松了一口气。
大约是她过于了解自己的心。所以清楚地知道,若是他坚持下去,日复一日,她未必能如现在这样坚定不移。
如今他愿意放弃。
再好不过。
转眼便是二月初一。
中午时,一行人已行至京城百里外,按照正常速度行进下去,今夜天黑之前,便能进城。
午时,众人驻扎休息。
沈柔抱着女儿下车,沈沅很快就睡着了,被放在一旁的小车上摇晃。
沈柔便和沈元谦坐在一起,低头说话。
目光却忽地扫过不远处,许久未见的卫景朝,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远远眺望不远处的河流。
沈柔的心骤然一跳。
那条河,是曲江池下游的一条分支,水流湍急,十分危险。
她微微抿唇,没有说话。
卫景朝却猝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至极,半晌大步冲着她走过来。
沈柔对上他漆黑的眼眸,身体微微一颤。
卫景朝静静看着她,半晌露出个凄惨的笑,“沈柔,十五天,我试了,我还是放不下。”
上元节那个夜里,他在沈柔门外站了一整夜。
最终告诉自己,就这样也好。
她还活着,哪怕此生不与自己在一起,也是极好极好的事情,他该知足。
于是整整十五天,他一直避开她,没有去见她。
好让自己早些习惯,又一次看不见她的生活。
可是十五天,他睁眼闭眼,脑子里却全都是她。
越不见,越想念。
四年酝酿出的思念和苦楚,通通在这十五天爆发出来。
无尽的苦痛,几乎要溺死他,让他恨不能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每每一想到,若是此生此世,再不能拥有她,或者还要看着她嫁给旁人。
他就恨不得立刻死了。
只要死了,就不会痛了。
不是吗?
沈柔没有反应过来。
卫景朝骤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与自己面对面站着。
沈柔眨眨眼,轻声唤他,“陛下。”
卫景朝像是被这个称呼刺激到,眼睛泛了满满的红。
从衣袖中用力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不容拒绝地塞到她手中。
他嘶声道:“沈柔,你受了苦,经历了无数艰难,我没法子补偿你,你们用我的血肉还给你。”
“你现在,给我一刀,用力往这里捅。”他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双眼睛里,逐渐生出癫狂,“你捅完,我跳进那条河里淌半个时辰,应当足以抵得过你受的苦。”
沈柔猛地后退一步,雪白的小脸又失去一层血色,颤声道:“你……你疯了。”
卫景朝的神态毫无变化,就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陷在自己的情绪里。
“沈柔,若是我死了,也就罢了。”
“若是我能活下来,你能不能,原谅我,嫁给我。”
沈柔浑身颤抖,像是被他吓到了。
卫景朝抬起手臂,握住她的手腕,逼她将那把匕首□□,刀尖指着他的心脏,哑声道:“沈柔,答应我。”
沈柔眼睛里全是惊骇与恐惧。
她无助地摇头,脸色白的毫无血色,一双手更是颤抖着不成样子,完全说不出话。
卫景朝的手用了点力气,将那刀尖又往胸前递了递。
沈柔死死握着刀身,想松开扔掉,手却完全不听使唤,眼泪便掉下来。
她哭着,摇着头,说不出话。
只能死死握着刀柄,用力绷紧手臂,不让他动弹。
卫景朝脸上生出一股子狠厉,抬手就要用力。
沈柔“哇”一声,哭出声来,眼泪成串往下掉。
沈元谦骤然起身,厉喝一声:“卫景朝!”
他用力将沈柔拉开,藏在身后,狠狠一拳头砸在卫景朝脸上。
卫景朝一个踉跄,骤然回神,下意识看向沈柔。
沈元谦怒道:“你要发疯,就去别处!”
“我妹妹是造了什么孽,才会碰上你这种疯子!”他冷冷瞪着卫景朝,“你要死自己去死,逼她做什么?她是欠了你什么?”
卫景朝盯着沈柔惨白的脸,脸色比她还难看,站稳身体后,小心翼翼走向她,“柔儿……”
他低声唤她名字,“柔儿,我不是故意的。”
他抬起手,想把刀从她手里夺过来。
沈柔惊惶地握紧手,将刀尖往身后藏了藏。
卫景朝的心,微微一颤,忽然偏过头,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回头,不顾脸上麻麻的疼,低声道:“柔儿,柔儿,你别怕。”
“我刚才是癔症了,现在不会这样了,你先把刀给我。”卫景朝轻声哄,“乖,你不会用,太危险了,你别伤着自己。”
沈柔双眼含着泪珠,一直摇头,不说话。
卫景朝无奈,看了沈元谦一眼。
沈元谦冷冷瞥他,回头看向沈柔,软了声音,“柔儿,把刀子给哥哥。”
他摸摸沈柔的脑袋,“别怕,哥哥在。”
沈柔终于颤着手,将匕首递出来。
沈元谦接到手中,随手抛到一旁。
卫景朝这才敢,又凑近一些,站在一步远的距离,战战兢兢看着沈柔。
“柔儿,我……”
沈柔的眼泪哗哗往下淌。
卫景朝想给她擦眼泪,抬了抬手,却不敢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