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景朝没有制止,微微颔首,“传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沈元谦走在前。
身后的沈柔,抱着一块灵牌,紧紧跟着他。
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卫景朝的眼神,便不由自主黏在她身上。
她今日装扮得格外柔弱,让人看着揪心。
他略有些走神。
及至身边的太监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道:“陛下。”
卫景朝回神:“沈元谦,你有冤情要诉?”
沈元谦撩袍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平静道:“是。”
他看了眼跪在身侧的沈柔,又收回目光,将刚才在宫城外喊的话,又说了一遍。
笔直老百姓,满朝文武对沈家的了解更深。
平南侯是个什么样的人,人尽皆知。
那是忠义到,被冤枉赐死,仍旧遵旨而行的人。
若说他谋逆,世上便再也没有忠臣。
再者说,平南侯是个好人,热情好客,助人为乐。满朝文武中,有不少受过他的恩惠。
一时间,朝中十之七八的官员,都同意重审此案。
沈元谦和沈柔微微松了口气,两双眼睛,直直盯着御座上的人。
第99章
卫景朝一锤定音,安然道:“刑部协同都察院审理此时,务必做到人证物证俱全,铁证如山。”
刑部尚书与都察院左都御史齐齐出列,利落道:“臣遵旨。”
唯有大理寺卿面对无数个探究的目光,僵直身体,格外不自在,难堪得恨不能拂袖离去。
当初平南侯谋逆一案,便是由大理寺主审。如今圣上重审此案,三司动用了两个,唯独撇下大理寺,此种意味,不言自明。
这是不信任大理寺,铁了心给平南侯翻案。
可是,当年的大理寺卿又不是他。
大理寺卿满心怅然,却仍要伪作平静,甚至主动请缨,“陛下,昔年是大理寺主审此案,卷宗及证物皆存放于大理寺,臣请参与重审,望陛下恩准。”
卫景朝点点桌案,不咸不淡地敲打:“爱卿有心,此案至关重要,大理寺不可轻忽。”
大理寺卿额上冒汗,低头叩首:“臣定不负使命。”
重审的事情定下。
终有人开始发难。
往年与平南侯不合的人,此刻冷不丁问道:“昔年先帝赐死平南侯与世子,怎么世子还活着?沈姑娘被弘亲王逼死,如何又活了?”
“如此,算不算是欺君之罪?”他咄咄逼人,质问道,“又是怎样的罪过?”
沈元谦风华清靡,冠绝当世。
此刻,负手冷声道:“我活着,乃是我自知冤情,不愿无端赴死,何罪只有?”
“大人的意思是,我和舍妹都该去死,才算是忠君吗?”
他抖抖衣袖,一派清毓,“若我明知有冤,却仍旧遵旨赴死,大人是不是要说,沈元谦此行,乃故意陷先帝于不义?”
“那依大人之见,我到底是该死,还是该活?或者是,大人给我表演一个,半死不活?”
对方吭哧不语。
沈元谦的口才,仅逊色于御座上那位。
满朝文武,难有匹敌者。
以往他贵为侯门公子,尚且端着斯文的款,如今经逢大变,人还是那个人,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叫人无法反驳。
卫景朝轻轻咳嗽一声:“够了,众卿若无事,今日先退朝。”
他的目光扫过沈柔兄妹,云淡风轻道:“沈元谦,你们留下。”
无人看见的地方,沈元谦翻了个白眼。
待众人散去,沈家兄妹跟着卫景朝去了御花园,一到没人的地方,卫景朝转头便拉住沈柔的手,道貌岸然道:“舅兄自己走走吧,我找柔儿有事。”
沈元谦无声冷笑,转头就走。
时值二月,初春的太阳仍是凉的,冷的。
沈柔手指微凉,卫景朝便捏在掌心里暖着,牵着她缓步走。
御花园风景独好。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何时,走到一栋建筑前。
卫景朝正垂首与她情意绵绵地说着话,沈柔看看眼前的建筑,念出牌匾的字,“藏经阁。”
她有几分好奇,“宫中竟有藏经阁吗?”
本朝遵道灭佛,除慈恩寺等个别极拥护皇家的寺庙外,几乎都不算入流。
何以,宫中竟建了藏经阁?
卫景朝脚步猛地一顿,对上她好奇的眼光,后背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宫中的藏经阁空置多年,这些年来,除却几个打扫的宫女,只有一个人。
——洛神公主。
他神态仍是平静,语调从容,“是有,藏了几卷经书,没什么值得看的。”
“前头就是千鲤池,我带你去喂鱼吧。”
沈柔的神色淡了淡,缓缓捋掉他握着自己的手,冷冷看着他,“卫景朝,这才几天你就忘了自己的诺言?”
他是很平静,很从容,毫无破绽。
但是假的就是假的。
装的再像,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和理智,却瞒不过枕边人的直觉。
她心里很难说没有失望。
毕竟,眼前的男人前几日信誓旦旦说,此生都不会骗她,转过脸,就有事瞒着她不肯说。
她懒得再搭理卫景朝,平静道:“我先回家了。”
卫景朝连忙抓住她的手臂,慌乱道:“不是,我没有想骗你。”
沈柔疲惫道:“凡事论迹不论心。”
是不是想要骗她,他都骗了。
四年前,他也没想骗她,却还是酿成苦果。
可他还是没有受到教训。
沈柔闭了闭眼,道:“松手,我走了。”
卫景朝看她神情,心慌到要跳出来,直接抱住她的腰,不许她走,脱口而出,“里面住的是洛神。”
沈柔身子一僵。
卫景朝咬牙,破釜沉舟道:“她被我关在这里,我给忘了,才想起来。”
过去四年,他时常靠着观赏对方的痛苦姿态,稍稍安慰自己。
可是,自从知道沈柔还活着,他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沈柔,只想把心爱的姑娘追回身边,早把这不知道什么人给忘了。
若非今天走到此处,可能洛神死在里头,他都记不起来。
沈柔垂眸,轻声问:“她怎么没死?”
按理说,卫景朝不是这样心慈手软的人。他虽为人算不上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但该杀的人,也未曾留下一个。
偏偏,留下了洛神。
卫景朝一个字都没敢瞒着她,“是因为你哥哥,她跟你哥哥从十四岁就开始偷·情,感情非常非常深。那天你和你哥哥一起跳江,我看她跟我一样伤心,就没杀她。”
沈柔诧异于,洛神和自己的哥哥……
她不悦道:“你不要造谣,我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兄长,是京都第一的君子,人品贵重,品行高洁,如玉山之石。
怎么会和洛神公主,有这样那样不正经的关系?
卫景朝干脆道:“若是不信,你只管去问沈元谦,问洛神也行,我带你进去。”
沈柔抿唇,抬脚走向藏经阁。
窗边。
洛神公主脚带镣铐,正翻阅手中经书,美丽妩媚的脸庞在藏经阁庄严肃穆的氛围中,竟也生出几分圣洁。
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冷嗤道:“怎么,陛下又做噩梦了?”
没人吭声。
洛神公主继续讥讽:“还是今日的登闻鼓,难倒陛下了?”
她说着回过头。
卫景朝身侧,一袭素衣的女子,静静看着她,眉眼与记忆中模糊的少女颇为相似。
那一刻,洛神公主心里生出荒谬绝伦的感觉,下意识道:“你疯了,竟找个替身?”
卫景朝颇为无语,点了点沈柔的肩膀,小心翼翼道:“我没有干过这种事情。”
沈柔没说话,继续望着这位公主的眉眼。
在她的记忆中,洛神公主是全天下最高傲最尊贵的女子,妩媚的眉眼遮不住眼底的凌厉。
是她一直以来,很佩服的人。
可是现在,这位公主脚上和手腕上都戴着镣铐,坐在藏经阁中,昔日骄傲如盛放玫瑰的脸庞生出灰败之感。
再无昔年的意气风发。
她轻轻开口:“公主,我是沈柔。”
洛神公主翻书的手指一顿,极僵硬地,缓缓转头,眼珠子不转一下,直勾勾盯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嗓音嘶哑:“你还活着?”
沈柔点头。
这头还没点完,洛神公主倏然起身,咬着牙,恶狠狠道:
“沈元谦呢?他在哪里?让他滚过来见我。”
沈柔定定看着她,冷不丁问:“他死了,怎么见你?”
洛神公主脸色骤然一僵。
双手撑着桌子,垂眸时浑身颤栗,只好问:“他还活着,对不对?你别骗我。”
洛神公主的反应,已经说明所有的故事。
若非旧情难忘,何必一见面,只顾得上询问沈元谦的下落?
沈柔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后,缓缓松了口气,告诉她:“是,他还活着。”
洛神公主道身上镣铐哗啦啦作响,她的目光移到卫景朝脸上,极为坚决直接,“放我出去,我去找他!”
卫景朝冷冷道:“做梦。”
他握住沈柔的手,温声道:“我们回去吧。”
沈柔点头。
两人偕行出了藏经阁。洛神公主的嘶吼透过窗子传出来。
夹杂着对卫景朝的辱骂,格外引人注目。
可是,卫景朝充耳不闻,只是攥紧沈柔的手,小心翼翼道:“柔儿,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别难过,我肯定改。”
沈柔神色始终淡淡,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卫景朝无奈,目光凝到一旁的柳树上,拉着她过去,折下一根柳条递给她。
沈柔无语,点了点地,“柳条是送别之物,你是要我走?不必这样委婉……”
“不是。”卫景朝连忙打断她,急得脑门出汗,匆匆道,“我的意思是,你若再见我骗你,就拿这柳条抽我。”
他握着沈柔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柔儿,我不是个好人,这么多年来谎话连篇,是我的习惯。我想,一时半刻我或许还会再犯。”
“你若是见了,不要生气,只管打我,一次抽断一根柳条,好不好?”
沈柔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后,轻声道:“好啊。”
她将柳条扔到一边。
“这东西我不要,你若是知错,就自己负荆请罪。你若不去,我自然也不会提,只是给你三天时间,若过了这个时限,以后不要再见面。”
她看着卫景朝,默默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卫景朝,我未必能够看出你撒的每一个谎言。”
可是,我有可能看出来,你恰好欺骗我的那个谎言。
卫景朝生生出了一层冷汗。
沈柔果然与以前大不相同。
当初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也变得这样有心眼,竟然学着用这样的手段,来调·教人。
真的是,他撒的每一个谎言,沈柔都有可能看出来。
若是她恰好看出来的那个谎言,他没有主动请罪,沈柔肯定不会再相信他,不会再原谅他。
而往后余生,每一个谎言,都可能成为压垮他的稻草。
他再也不可能,敢骗她。
第100章
日色璀然,嫩柳斜斜。
卫景朝低头看她漂亮的眼眸。
那双眼睛仍是清澈明亮,一如往昔,此刻里头的坚决便清晰地流露出来。
她是真的,不想搭理他。
若是他真的言而无信,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
卫景朝嘶哑道:“我绝不敢了。”
他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坏胚子。
撒谎、避重就轻、言而无信等等,诸如此类的品德,是骨子里自带的,难以改变。
可是,他不能失去沈柔。
所以哪怕是承受削骨剥皮的痛楚,他也要将身上的恶习,一个接一个拔掉。
他要光明正大、襟怀坦白、千仞无枝。
不再是伪装,而是真正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沈柔笑了笑,没有多少情绪,道:“若只是不敢,倒没什么意思。陛下应当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是当真艰难,不必为难自己。”
“陛下自有光明前程,日后青史垂名,当是千古。而我不过是世上最普通的女子,自然有我平平无奇的路要走。”
“一别两宽,亦能各自欢喜……”
卫景朝当即捂住她的嘴,阻止她未说出口的话。
咬牙道:“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只是不许再说与我分开的话。”
“沈柔,我说了会改,就一定会改。”
他盯着沈柔美丽的眼眸,一字一顿:“我不敢,不想更不愿再骗你。”
“沈柔,这样的答复,可以吗?”
沈柔顿了顿,看着他深不可测的眼眸,轻轻道:“可以。”
她说这些,不过只是为了他一个心甘情愿。
“不敢”终究只是“不敢”,“不想不愿”才是真心。
她不需要他的不敢,只要他真心实意地认为,爱一个人,就不该欺骗她。
信任和坦诚,是感情绵延的基础。
若是生活中充斥着欺瞒,无论是多么深厚的感情,也会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消耗的分毫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