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的认知格外清晰。
冷冷地想,若是卫景朝真的拿着柳条负荆请罪,她肯定会,用力抽下去。
不留一丝情分。
平南侯的案子,查了三天,找到许多证据能够证明其清白,可唯独缺了最关键的一项。
五年前,殿前指挥使指认平南侯谋逆。
随后大理寺围了平南侯府,翻箱倒柜,从中搜出一封书信。
书信上面是平南侯的字迹,盖着平南侯的印鉴。
这封书信,成为压垮整个侯府的有力物证。
可是,现在大理寺存放证据的档案库,每样东西都齐全,唯独少了这封书信。
盘点证据时,大理寺卿背后的冷汗浸湿厚重的官服,几乎是马不停蹄奔进皇宫,向卫景朝请罪。
卫景朝脸色难看,犹如狂风骤雨。
这封信是最关键的物证,只要能够证明这封书信是假的,再辅以其他人证物证,平南侯的罪名自然能够洗脱。
现在,丢了。
卫景朝双目冷凝,盯着大理寺卿,怒道:“大理寺是干什么吃的?”
大理寺卿跪地叩首:“臣罪该万死。”
可是,此刻认罪又有何用。
卫景朝揉了揉额角,“去找,否则你这个大理寺卿,也不必干了。”
语毕,他转身离开。
大理寺卿惶恐至极,匆匆又回了大理寺,赶紧去查清此事。
按照卫景朝的震怒程度。
若当真丢了这至关重要的证物。
恐怕他说的“不必干了”,不是撤职查办这样简单。
大理寺卿痛不欲生,恨不能回到三年前,哪怕不升官,也绝不做这倒霉催的。
卫景朝从御书房走出去,越过长长的风雨连廊,脑子里的思路越发清晰。
平南侯向来与人为善,在朝中并没有几个仇家。个别有些小恩小怨的人,也不会往死里整他。
毕竟,拿走这书信的意味过于明显。销毁证据,就是想将平南侯的罪名彻底钉死,再无翻身的余地,让这桩案子,永远无法翻案。
这世上,唯一一个这样想的人,便是先帝。
而先帝所作所为,只有一个人事无巨细,无所不知。
——藏经阁里那位公主,是先帝头号心腹。
卫景朝阔步走向藏经阁。
洛神公主经书也不看了,双眼直勾勾盯着窗外,似乎想把这窗子看烂了,逃出去。
卫景朝推门进去,冷淡道:“不要做梦了,你脚上镣铐乃玄铁铸造,没有钥匙,谁也打不开。”
洛神公主双眼冒火,勃然大怒:“卫狗!放我出去!”
卫景朝充耳不闻,在不远处坐下,冷声道:“我问你,当初平南侯被判处谋逆时,那封书信去了哪里?”
洛神公主微微一怔,有一丝迷惑。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突然就平静下来。
她盘膝坐下,淡淡道:“那封信,被我藏起来了,你若是想要,就放我出去。”
“卫景朝,这个交易你若是不答应,此生此世,你都休想给平南侯翻案。”
卫景朝冷眼相看,漫不经心道:“你随意。”
“这世上想给平南侯翻案的人,不是我,而是沈元谦兄妹。”卫景朝轻轻一笑,“沈元谦本就恨毒了你,若是平南侯被冤枉一辈子,你猜他今生今世,会不会原谅你?”
洛神公主十分存得住气,轻嗤道:“我若是出不去,见不着他,今生今世同样无法博得他原谅。”
“卫景朝,但若你做不到承诺的话,沈柔还能毫无芥蒂跟着你吗?”
卫景朝脸色倏然一变。
洛神公主得逞地笑出声。
她何其聪明,一听卫景朝提起那封书信,便飞快串联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沈柔还活着,他想要给平南侯翻案这两件事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年沈柔落江而死时,恨透了卫景朝。
如今愿意再回到他身边,定是因为有特殊利益说服力她。而这个利益,只会是平南侯的冤案。
洛神公主成竹在胸,傲然道:“这封书信交给你与否,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但你若是得不到,便会失去沈柔。”
“卫景朝,表哥,动动你的脑子,想想该怎样选择。”
卫景朝神态阴冷,问:“那封书信当真在你手中?”
“自然。”洛神公主轻嗤,“我亲手伪造的证据,当然要拿回来,以免牵连自己。”
卫景朝敲击着膝盖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眼神复杂地望着这个表妹,不由问道:“平南侯谋逆一案,是你所为?”
洛神公主冷冰冰的,“拜你所赐,若非你向父皇告密,说我与沈元谦来往过密,父皇也不会逼我至此。”
卫景朝诧异:“我何时向先帝告过密?”
他几乎瞬间气笑了。
“平南侯是我岳父,与我同气连枝,我为何要害他?”
他纵然知道洛神公主与沈元谦来往之事,更知道这二人暗通款曲多年。
但是,他是脑子里糊了猪油,才要去找先帝告密。
洛神公主悚然一惊,手背上青筋暴起,将锁链捏的咔咔作响。
她从喉管里挤出来一句话,“是父皇骗我。”
建安二十四年冬,御书房。
先帝坐在御座前,翻阅女儿批好的奏折,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冷不丁问了句:“听景朝说,你最近与平南侯家的沈元谦来往密切。”
洛神公主手一抖,便写歪一个字,强颜欢笑道:“父皇哪儿听来的闲言碎语,那沈元谦确实俊美无双,女儿有心,可惜人家清高得很。”
先帝笑了声:“洛神是朕的女儿,合该匹配世上最好的儿郎。只沈元谦恃才傲物,其父平南侯更是拥兵自重,配不上我儿。”
先帝沉吟片刻,笑道:“皇儿若当真喜欢,就想法子驯服他。再野的雄鹰,折断了翅膀,也只能任人□□。”
洛神公主没吭声。
先帝又道:“若是旁人,朕就下旨给皇儿做驸马,以后只管相妻教子。只是平南侯府拥兵自重,高傲自大,恐怕不听朕的。”
“若是把皇儿嫁过去,又怕他们欺辱皇儿。”
“如此不识好歹的人家,真真是让朕不喜。像那样的祸害,更是不该存于人世。”
他说了这样多的话,道貌岸然,一派拳拳慈父之心。
可实际上,只有一个意思。
平南侯府权势过盛,威胁皇权,所以绝不许孟洛神与沈家联姻,不管是下嫁还是入赘,都不能同意。
他不喜,不高兴。结果便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他是在威胁她。
要么杀了沈元谦,她彻底与沈家断掉联姻的可能性。
要么就杀了平南侯,折断沈元谦的翅膀,将他困在方寸之间,再无威胁皇权的可能性。
她不想让沈元谦死。
于是,选择了后者,亲手策划了平南侯谋逆一案。
这几年,她一直以为,告密的人是卫景朝。所以当初,千挑万选,最终决定让这位表哥做自己的刀下亡魂,结果被人夺取了果实。
结果,一切都是假的。
最初就是先帝骗了她。
洛神公主深吸一口气,抠着锁链上的孔,努力维持着平静,“卫景朝,放我出去。除了这封书信以外,我还有别的证据,能够证明平南侯清白,无辜被冤。”
“什么证据?”
“父皇写给殿前指挥使的密诏。”孟洛神恨声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由他指控平南侯。”
卫景朝当即决定放她出去。
毕竟,先帝亲自陷害平南侯的密诏,比其他的证据,有力得多。
他道:“放你出去可以,只是你要答应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隐姓埋名,此生不许再以皇族身份生活。第二,将你手中所有东西交给我,以后老老实实别再找事。”
洛神公主几乎是没有考虑,直接答应下来。
第101章
洛神公主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下来。
她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心知肚明,若是不能离开这个地方,那她所有的势力都毫无用武之地。
她皇族的身份,更是没有任何用处。
毕竟,在世人眼中,她早已死在那年兵变里,尸骨随着先帝下葬,只留下一个虚名。
四年来,卫景朝这个皇帝做的怎么样,所有人都看的清楚。
他比世间所有人都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哪怕先帝有儿子,此时此刻过来夺他的位置,天下的百姓也不会答应。
何况,她只是一个公主,不至于愚蠢到以卵击石。
卫景朝起身走到不远处的角落里,拉开一个抽屉,从中摸出两把钥匙扔给她,转身走了。
他回到御书房内,让人去接沈柔进宫,只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必须告诉她。
半个时辰后,沈柔坐车入了宫,被人带到御书房内。
急急问道:“怎么了?”
卫景朝绕过桌案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腻腻歪歪搂着她,才细致地将事情告诉她。
“大理寺今日盘点证据,发现少了当初定案时的那封书信。”
沈柔脸色倏然一白。
卫景朝忙道:“别急,现在已经找到了。”
“这封书信,连带着其他重要证据,都在洛神手中。”
沈柔定了定神,微微放松。
卫景朝揉揉她心口,“洛神答应全部交出来,只是,提了一个条件。”
沈柔能够想到,这位公主提了什么条件,侧目看向卫景朝,“放了她?”
卫景朝微微颔首。
沈柔没吭声。她不觉得卫景朝会答应。
毕竟,人人都知道放了洛神公主之后有多大的风险,不好强求。
卫景朝捏捏她的脸,低声道:“你觉得,我不会与她做这个交易?”
沈柔沉默。
显而易见。否则,他又何必火急火燎,将她叫进宫中安抚。
虽知道这样的选择无可厚非,一颗心,却还是止不住发冷。
终究比不上江山社稷在他心底的分量。
四年前是这样,四年后还是这样。
没有任何区别。
卫景朝倏然叹息,将她搂得更紧,轻声道:“她已经走了。”
沈柔一愣,愕然看着他,一双水遮雾萦的眼眸顿时瞪圆了。
卫景朝亲亲她微微发红的眼皮,柔声道:“柔儿,你可以对我多一点点信任。”
沈柔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块东西,心口砰砰砰地跳。
有些茫然不解,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放掉洛神公主。
明明知道,洛神公主一旦离开了控制,可能会对他不利,不是吗?
只是为了这份证据,就甘愿冒险吗?
她呆呆看着卫景朝。
卫景朝垂首,顺着眼睛、鼻梁、樱唇往下轻轻啄吻,边吻边道:“柔儿,我不会让你失望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望着他认真的眼眸,沈柔心里一阵一阵发酸,有些怨憎自己不争气。
四年了,还是为他的脉脉深情,搅乱心神。
卫景朝用大拇指一下一下擦拭着她的眼泪,哑声道:“别哭。”
他的心,又酸又疼,又有一丝期待。
酸涩与她的苦痛和难过。
期待与终于从她身上,窥见一丝以往的影子。
卫景朝一直都不快乐。
哪怕沈柔回到他身边,他还是不够快乐。
曾经见过沈柔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模样,见过她的深情,见过她炽热的爱。
如今又怎么能够满足。
四年前的沈柔,困在鹿鸣苑内,依旧无怨无悔。
随他去凉州城,从未道过一声苦。
替他做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曾有一丝不满意。
冒着危险千里奔赴匈奴王庭,只为早几日扑进他怀中。
那样刻骨的深情,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可是现在,她在他身边。
眼底是不信任,是怀疑,是漠然。
纵使有情,也敌不过抵触。
他怎么能够不难过。
但是这不要紧。
终有一天,他会一样一样瓦解她心底的壁垒与冰霜,将她融化成昔日的模样。
让她和当初一样。
赤诚天真,活泼善良。
哪怕经历风霜,仍不堕坚强。
翌日清晨,沈柔兄妹居住的别苑内,多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当初那封书信,另一样是先帝下了私印的诏书,整整齐齐摆在书房的桌子上。
与这两样东西一同出现的,还有坐在书案后的美人。
沈元谦定定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妩媚脸庞,脸上没有惊讶。
昨日卫景朝将所有的事情全盘告诉了沈柔后,沈柔回家,又转告给他。
凭借他对洛神的了解,这个人会来找他,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他神色只是淡淡的,微微弯腰,如往昔一般淡泊宁静:“公主安好。”
洛神从桌案后起身,缓步绕过桌子,在他跟前站定,打量着他毫无变化的俊美脸庞,忽然抬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沈元谦微微皱眉,摸了摸又麻又痛的脸颊,神色仍是平静,将另一侧脸颊伸过去。
“公主愿意将证据还给草民,草民感激不尽,若是公主有所不满,尽可以再打。”
洛神那双凌厉的眼眸中溢满泪,咬牙切齿道:“沈元谦,你活着,为何不来找我?”
沈元谦面上露出不可理喻的表情,“草民为何要找公主?”
洛神公主冷冷看着他。
他后退一步,面无异色看着眼前妩媚多姿的女子,轻轻笑了,“公主,昔年你我相好不假,但当初公主说的话,我字字句句记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