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话,卫融心中一面是感激,一面是慌张,他忙向宝言道:“等我把妹妹送到了永安宫,就去给陛下谢恩。”
宝言笑着道:“雨这么大,卫大人还是快些与卫娘子去永安宫吧,奴婢送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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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云压得低,天色阴沉沉的。
间或有闪电在云间闪烁,便叫这天色忽的一明一暗,接着便会有雷声轰轰隆隆。
北风卷着雨粒穿过宫室庭院,把树木花草都吹得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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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中,谢笙安静地跪坐在谢太后身后,拿着美人锤在为谢太后敲打着肩膀。
殿中安静极了,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都只仿佛木桩一样站在远处,极力地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自从那日裴彦到长乐宫那一趟说了让卫家人进宫来代替谢太后理事之后,谢太后生气许久,便也发落了许多宫人,于是这长乐宫中便人人自危起来了。
谁都不想去触谢太后的霉头,但裴彦的决定也显然不可扭转,他们这些宫人能做的便也只能是谨言慎行,不要惹怒了谢太后。
卫良已经进宫的消息早就传到了长乐宫来,前来传信的宫人有些踟蹰地在门口探了探头,见谢太后闭目假寐,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然而只是一瞬间的放松,卫良进宫的事情迟早是要与谢太后说的,总不能一直瞒下去。
谢笙注意到了殿门口的宫人,她看了一眼谢太后,又看了看门口的宫人,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美人锤。
肩膀上没了动静,谢太后睁眼回头看了眼她,语气还是和缓的:“这些事情还是不要你来做,叫个宫女来就行。”
“姑妈,昨天您没休息好,这会儿还是多休息一会儿吧?”谢笙看着谢太后,面上具是担忧,“姑妈还是要以身体为主,不能气坏了身子。”
“我知道。”谢太后闭上眼睛,摆了摆手示意谢笙不要继续往下说,“只是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谢笙抿了下嘴唇,站起身来,道:“我去给姑妈端一碗养颜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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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口的宫人见到谢笙出来,便急忙迎了上去:“姑娘,卫家已经送了卫娘子进宫来了,这会儿是宝言公公陪着往永安宫去安置,等会儿应当要过来拜见娘娘。”宫人利落地把话说完,然后看向了谢笙,“姑娘,劳烦您帮忙给娘娘说一声吧?”
谢笙回头看了一眼还在闭目养神的谢太后,然后看向了门口的另一个宫人:“去把早上就叫煮的养颜茶端来,我与姑妈慢慢说。”
宫人听着这话,是真的松了口气——这几天若不是有谢笙在其中帮着他们转圜一二,真不知还要有多少宫人要受罚。
谢笙看向了之前说话那宫人,轻声又道:“你在这等着,说不定等会娘娘还要找你进去详细问问。你们伺候娘娘这么久,也知道娘娘脾气,大方些便行了,不要扭扭捏捏,那样反而让娘娘心里不痛快。”
宫人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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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成长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
谢笙便是在那日谢太后勃然大怒在宫中对着宫人泄愤的时候,忽然清醒过来的。
她那时候害怕极了,但害怕的时候,却又想起了在她进宫的时候谢简与她再三说过的那些话。
她的确有个凤凰梦不假,但……这后宫,通过谢太后,真的能轻而易举地让她实现在那虚无缥缈的梦吗?
事到如今,答案已经很显然,并不可以。
她见过云岚,那个拥有倾城容貌仿佛妖精一样的前陈公主,在云岚的衬托下,她无法入得了裴彦的眼。
她也见过谢太后是怎么一而再地改变主意,似乎是用尽了手段,最后却还是被裴彦用最正当的理由把手中权力夺走。
皇宫不是她进宫之前听着谢太后那些蛊惑人心的话时候想到的那么简单。
她从前高看了自己,太过于高看了自己。
而现在她却并不好抽身而去了。
裴彦说了两次她要在宫里陪伴谢太后来全孝心,那么她为了裴彦的孝心,便失去了出宫的机会。
这是也是给谢家的警示。
她明白了这些,便知道自己应当如何行事了——她要陪伴谢太后,那就要好好陪伴谢太后,若是陪伴得不好,便或者要如那些无辜收到牵连的宫人那样,受到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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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端来了养颜茶。
谢笙接过了茶盏,然后转身重新走回到了殿中。
她轻手轻脚地把茶盏放在谢太后面前的小几上,温声道:“姑妈,茶我拿来了,刚刚好入口。”
谢太后睁开眼睛,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又看了看谢笙:“你一会儿也休息去吧!”
谢笙应了一声,顿了顿才又道:“方才我刚才出去,听着宫人说,卫家的女孩儿已经进宫来了。宝言公公带着她往永安宫去,等会儿应该会来给姑妈请安。”
听着这话,谢太后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砰的一声把茶盏放回到了小几上,谢太后坐直了身子,声音中带着几分狠厉:“让人进来把这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
“姑妈息怒。”谢笙忙先劝解谢太后,“姑妈,这事情既然圣上已经有了想法,总不能与圣上逆着来。圣上总要喊姑妈一声母后的,母子之间哪里有什么隔夜的仇呢?那卫家姑娘既然要来请安,那便也是知书懂礼的,上回姑妈也见了那卫家的姑娘,她老实憨厚,没那么多花花心思。”
谢太后看了谢笙一眼,缓缓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心里是想着我的,但这事情……你不懂。”顿了顿,她恨恨地拍了一下面前的几案,“他是在说,谢家比不过卫家,我比不过元后,他是要借着这机会,把谢家彻底压下去!”
谢笙惊疑地看了谢太后一眼,没有说话。
“罢了。”谢太后再次摇了摇头,“你不懂这些,你去让那宫人进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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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没有停下的迹象。
卫融把卫良送到了永安宫,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她一番,然后才从宫室中出来,跟着内侍往隆庆宫的方向去。
宝言要陪着卫良去给谢太后请安,永安宫又是在后宫中,他就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内侍走,免得冲撞了后宫中的女眷——尽管如今裴彦的后宫中还空空荡荡,除了那前陈的公主,什么人都还没有。
顺着永安宫外的夹道往隆庆宫的方向走,雨越下越大,几乎连雨伞都被淋透了,卫融和那内侍浑身都被浇得湿透,而雨幕已经成了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见前路。
无论如何已经不是能继续前行的样子,卫融拉了那侍卫一把,快跑了两步,在一处宫门檐下站定了躲雨。
刚站定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站的到底是哪里,从宫门后面就过来了一个宫人问询:“两位从哪里来?怎么站在这里?”
“哥哥,我们要往隆庆宫去见圣上,这雨太大了走不了,暂时在这里站一会儿。”内侍忙回答道。
“哦哦是这样,要不在门房里面来坐一会?里面有茶炉,能把你们身上衣服稍微哄一哄。”宫人说,“这雨还得有一会儿呢,刚才还在打雷。”
内侍请示地看向了卫融,卫融则往永安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边已经看不清了,这么大的雨,几乎不像是京城,而像是在南边的时候。
“不进去打扰了,免得冲撞了贵人。”卫融已经注意到了远处宫室正殿中一眼看过去便金碧辉煌的娇媚陈设,在这样昏暗大雨中都遮掩不住的艳丽,“我们就在这儿站一会儿。”
宫人听着这话没有勉强,只笑道:“那小的给大人端一碗热茶来。”
卫融客气地谢过了,把目光收回来,转了个方向去看宫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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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岚跟着灰奴一前一后地在昭华殿的回廊下走着,这么大雨天猫也没地方可玩,灰奴却仿佛闲不住一般直蹭着她想要到外面去,她无所事事便站起来跟着灰奴往外走。
行到正殿外面,她往宫门方向扫了一眼,脚步微微顿了顿,回头看向了跟在身后的女官:“门口是谁?”
女官也朝着宫门口看了一眼,笑道:“是要往隆庆宫去面圣的大人,被雨困住了,暂时在咱们这屋檐下躲雨。”
云岚点了点头,又朝着宫门口多看了一眼,恰好便见着门口的卫融转头朝着宫内扫了一眼。
她脚步停了下来,她似乎看到了当年奉了卫隽的遗命要来照顾自己的那位表兄?
第34章
卫融也看到了云岚。
穿着宫装的窈窕丽人,隔着大雨,似乎带着几分宿命一般,出现在了远处的回廊之下。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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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裴隽还在,有一天他出宫之后忽然对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漂亮姑娘,感觉自己整颗心都丢了,只奈何那姑娘是末帝的公主,他虽然是梁国公长子,但想要尚公主似乎并不是太现实的事情。
陈朝末帝尚在时候,裴家虽然有个国公的名头,但裴襄平日里低调并不爱阿谀,故而并不得末帝多少重用,每每都只能得到别人不愿意去接手的那些难啃的骨头,这样的事情做下来未必能得多少功劳,却必定是会得罪人。
裴隽说着这话,面上还有些沮丧,他又道:“要是下次进宫我还见到她,我就问问她,要是我去请求尚主她愿不愿意,若真的愿意,说不定圣上就会松口?”
卫融想不太起来他当时是怎么回答了裴隽——大约是应和的话,又也许在说末帝的公主未必适合——时间过去太久,这些细枝末节,他实在难以一一记得完整。
但他记得裴隽后来再进宫之后,便没有再提尚主之类,也许是碰了壁,又或许是遇到了别的什么事情。
再之后,他便常常甩开了他们这些原本应该跟着他的人,独自一人出去,如此便一直到了有人揭竿而起,京城乱成了一团。
那时候京城已经完全乱了,裴襄直接把家人托付给了亲信去北边安置,裴隽手中有兵马,与裴襄一起开始了逐鹿天下。
裴襄和裴隽这对父子在兵法上颇有造诣,称得上是胆大心又细,很快便拿下了江南,接着便与其他起义军混在一起,攻破了京城,末帝仓皇出逃。
京城完全被攻破的那天,裴隽从皇宫里面把云岚救了出来,然后亲自带着她去南边的吴郡安置——那是卫融第一次见到云岚,尽管离得远,他还是看清了云岚的容貌,便也正是如裴隽说的那样。
但那时候裴隽却在叮嘱他,不要说破了他的名字,因为他暂时还没把身份完全说给云岚听,他十分苦恼,一开始说自己叫卫隽,只是想着若是没有国公之子的身份不至于让云岚太过于警觉,但现在天下大乱了,裴襄都开始起兵,虽然末帝没有直接死在裴襄手里,但若真的追起来,对末帝的下场他们裴家大约是需要承担个十之三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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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替我回父亲身边,把这封信交给他。”裴隽给了他一封信,“我带着她去吴郡,到时候你就来吴郡找我。”
那时裴襄称帝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天下,卫融回去京城的路上十分忐忑,害怕自己做错了事情会受到责罚。
然而却并没有,他便带着裴隽的信回去了裴襄身边,还从裴襄那里知道了那封信中写的是什么。
裴襄对裴隽向来宽容,他看完信之后面上的笑意都未减:“你见过那个陈朝公主没有?真的就是如这臭小子说得那么好看?怎么不敢带来给我看?我难道不成全他们俩?我是那么古板的父亲吗?”
卫融傻了眼,好半晌才回答道:“大公子是想着,怕那位陈朝公主想多了,心里过不去。”
裴襄把信纸折好了重新塞回了信封里面,向他笑道:“那你回去告诉他,让他赶紧回来,就说他的爹已经称帝,他已经是太子了,不要再在外面,要到爹身边来当左膀右臂,把媳妇带回来,正好夫唱妇随的好事。替我稳住京城,我准备往被进军了。”
卫融一边是惊讶于裴襄对裴隽这样的宽厚,一边便应下来,重新动身往吴郡去找裴隽。
而裴隽出意外便也就是在这年。
卫融其实还没来得及带着裴襄的口信去吴郡见到裴隽,裴隽在吴郡出事的消息就已经传来了。
他快马加鞭地冲过去,护着重伤的裴隽往京城去。
他把裴襄的话都告诉他,而裴隽却只摇了摇头,他让他照顾好在吴郡的云岚。
“既然那时候没有说破,今后也不必说破了,免得她心里包袱重。”裴隽是这么叮嘱他的,“吴郡一切都是置办好的,下人也一应都在,你多照看她,都听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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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隽回到京城后没有多久就因为伤势太重去世。
他是又过了许久,忙碌了许久,才找到机会回去吴郡见到了云岚。
他把裴隽叮嘱过的那套昙花首饰交给她,按照裴隽的吩咐说了应当说的事情,那时候的云岚似乎并不太悲伤,她没有掉眼泪,只是木然站了许久,最后对他道,不必照看,她一人足以。
他其实不放心,是又在吴郡呆了大半个月,直到卫家出了事情,他才匆忙离开赶回京城去。
再后来,卫家因为裴隽的意外去世受到太多迁怒,他再无心想到云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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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日之前,他并没有把裴彦身边的这位前陈公主与云岚联系起来。
此时此刻,他有些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
云岚为什么会出现在裴彦的身边?
她与裴隽当年……都是假的吗?
她是不是别有用心?
当年裴隽出意外与她有关系吗?
在燕云的那位陈朝皇子是不是知道云岚的身份,并且确切与她有联系?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从他脑海中蹦出来。
最后绕回了最初的那一个:她为什么在这里?
没有答案。
他想不出任何答案。
他看到云岚正朝着他走过来。
她过来是为了什么?
认出了他吗?
她准备与她说什么?怀念到临死之前还惦记着她的裴隽?
她……有资格去怀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