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病逝之前他也是在殿外候着的,先帝对裴赟裴骏两个的安排他略有耳闻,但裴彦不愿意加恩,哪怕有先帝的遗命也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只能说当初先帝没对此事下明旨,如今看来倒成了好事,否则依着裴彦的性子,包括谢太后在内的谢家还有裴赟裴彦两个,大概都已经去地府陪着先帝了吧?
有些事情他是旁观者,反而看得清楚。
当年裴隽意外去世之后,裴襄消沉之时,谢家和裴赟裴骏兄弟两个是有不少小动作的。
那会儿裴襄因为长子的去世顾不上别的事情,那些小动作自然是没放在心上,也没有在乎。
裴赟和裴骏以及谢家在那时候做了一个太子的梦,以为梦就要成真,对着裴彦也明里暗里出过手。
而最后却是裴彦登上大宝的结果,裴彦自然不愿意加恩,当然了,谢家与那两位心中不平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苦涩难堪意难平,都有前尘因缘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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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殿中动静,谢太后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宝言不打算再等下去,而是直接进到了殿中去。
见到宝言忽然进到殿中来,谢太后顿了一顿,还没说完的话停了下来,她看向了宝言,眉头皱了皱:“是有什么事情?”
“陛下旨意,请卫娘子到隆庆宫用午膳。”宝言上前一步说道,“方才奴婢见着谢姑娘在外面,太后娘娘不妨叫谢姑娘进来说笑解闷。”
谢太后深深看了卫良一眼,最后从鼻子里面重重哼了声:“去吧!希望这位卫娘子真的能帮皇帝排忧解难才是。”
宝言上前搀了一把卫良,笑着道:“卫娘子,还是赶紧去隆庆宫吧!”
卫良看了一眼宝言又看了看上首的谢太后,依着规矩行了礼,才跟着宝言一起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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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然又渐渐下大了。
宝言看着这雨势,倒是庆幸自己早让人传了舆车,否则要是像方才从永安宫到长乐宫来那样打伞走路,走到隆庆宫只怕是要浑身湿透。
他打着伞护着卫良上了舆车,自己倒是松了口气,跟着其他内侍一起坐在了舆车后沿有顶棚伸出来的地方避雨。
许久没有在大雨滂沱的时候行走在宫里面了,宝言看着两边清亮的水柱从兽口中吐出来,道路两旁的沟渠中积水顺着同一个方向朝着御河流去。
要往隆庆宫去,必是要先路过昭华殿。
行到昭华殿外面,宝言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里面似乎安静得有些反常。
平常虽然云岚喜欢安静所以殿中不怎么热闹,但却并没有这么匆匆一瞥的如此寂静——连那两只不安分的猫都看不到了?
伸着头又多看了两眼,宝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斟酌着等会儿回到隆庆宫去要不要打发个人往昭华殿看一眼。
一旁的内侍见宝言在看昭华殿,心中大约也有数的——他们这些在裴彦身边伺候过的内侍,都知道昭华殿的这位陈朝公主在他们圣上心中如今是个什么地位,虽然名分没有,但宠爱是有的啊!
不管将来能不能长久,现在都是值得凑上前去拍一拍马屁的。
于是那内侍低声道:“宝公公,要不我现在下车先去昭华殿看一眼?”
“这么大雨,你过去做什么!”宝言回过神来,便拍了旁边这内侍一下,“先回隆庆宫,这边等会儿再过来看。”
“是……”内侍有些悻悻,但似乎并没有死心,还伸着脖子往昭华殿看,只是嘴上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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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昭庆门,便到了隆庆宫外。
宝言命人把舆车一直驾到了能避雨的檐下,才让卫良下车来。
进到殿中时候,便见着裴彦正在与卫融说话,按桌上的午膳已经摆好了。
看到卫良进到了殿中来。裴彦直接免掉了她行礼,笑着道:“你哥哥担心你,所以让你们兄妹今天一起用午膳,也好安安心。”
卫融忙起身来谢恩,卫良也上前来,跟着一起拜了下去。
裴彦示意他们起身来,又笑道:“原本也是自家亲戚,不必这么多礼,先用膳吧!”
于是三人分别入席,吃起了这顿气氛颇有些僵硬的午膳。
上首的裴彦看了一眼卫融和卫良这兄妹两个仿佛连筷子都不知道怎么拿的样子,心中不免哑然失笑,夹了几筷子菜吃了,便借口起身:“朕还有些事情处理,你们兄妹二人便在此好好用午膳,不可糊弄了。”顿了顿,又看向了卫良道,“等下午时候,让宝言送你回去永安宫。”
听着这话,卫良和卫融两人复又站起来谢恩,目送了裴彦出去,才重新坐了下来。
裴彦从殿中走了,还顺便带走了殿中的内侍宫人,只叫宝言在外面支应着。
“你在这里看着,有什么事情你进去应一声就行,卫娘子今天才进宫,是有些不适应的。”裴彦笑了一声,又往外看了看那雨势,“其他人就不叫进去打扰了,免得他们束手束脚。”
宝言应了下来,思索了一会儿,才又道:“圣上,您午膳没有用好,要不要去昭华殿去与娘子一起用?”
“正是这么想的。”裴彦又看了看外面的雨,似乎有些纠结,“这雨太大了,还是叫人传御舆吧!”说着,他便也拿定了主意,向一旁内侍道,“摆驾去昭华殿,让膳房再送午膳到昭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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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华殿中,云岚翻出了她压在妆奁最底下的那一套昙花首饰。
昙花的花瓣用是的白玉,双股钗枝是黄金,花蕊用的是米粒大小的珍珠,看起来矜贵又不失高洁。
她用手拨弄着花瓣,每一片花瓣都能微微颤动,栩栩如生。
仿佛是真的,但的确是假的。
她对着镜子把这支大只花钗插在发髻之上,太松散的发髻受不住如此沉重的花钗,很快便压得松散了。
白玉花瓣颤颤巍巍地晃动着,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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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
她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似乎……似乎不认识镜子里面的这个人。
仿佛逃避一般地闭上眼睛,她努力去回想卫隽的模样。
似乎是因为过去了太久,无论如何,她也就只能回想起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的容貌,他的眉眼,已经成为了一团迷雾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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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那沉重的花钗终于滑落下来。
砸在竹席上,发出细碎的一声轻响。
她睁开眼睛,木然伸手把这花钗放到妆台上。
灰奴从妆台底下钻出来,好奇地用爪子去勾那只花钗上长长的晃动的金流苏。
她伸手把灰奴抱起来,摸了摸它的猫脑袋。
灰奴却并没有放弃,它往后一倒歪在她的腿上,又伸长了前胳膊,锲而不舍去勾那长长的金流苏。
云岚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梦见过卫隽。
他不曾入过她的梦。
哪怕一次也没有。
从心底袭上了一股浓重的悲凉和惧怕,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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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很远又似乎很近,她听到殿外有宫人唱喏的声音。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就已经看到裴彦穿过了重重幔帐,朝着她走了过来。
裴彦穿着烟色的常服,威仪俊朗,她恍惚仿佛见到了卫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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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陈朝尚在,卫隽常常就这么随便穿件常服,带着她在京城中的大街小巷里面走,他带着她去看了许多新奇有趣的东西,还帮着她把她做的那些绣品卖了比寻常高了数倍的价格。
那是她最艰难但又最快乐的时光。
她那时在为自己与母亲在宫中的生计焦头烂额,但她遇到了她喜欢的少年郎,她与她爱的郎君许下了约定,等将来他们就要在一起。
后来皇宫被攻破了,京城也沦陷了,她的母亲终于离开了她,她最爱的郎君也离开了她。
她孤身一人在吴郡,一无所有。
她不知自己应当往哪里去,她似乎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于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夏日,她遇到了眼前的这个人,仿佛饮鸩止渴一般,又或者叫做飞蛾扑火。
她做了一件她自己心知是虚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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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住了走上前来的裴彦——就像那年大雨滂沱的夏日,她在做一件明知是错的事情。
第37章
裴彦摸了一下还趴在云岚腿上的灰奴,笑着抚了抚她的后背,道:“怎么了,不是已经和你说进宫那个就只是朕的表妹?朕让她进宫来提太后管一管宫务,将来等天下平定了,就给她封个郡主,给她指婚。”顿了顿,他目光不经意瞥过了妆台上的那一套大大小小的昙花首饰,觉得有些眼熟。
灰奴不爱被裴彦摸,它挣扎了一下,从云岚腿上跳下去,龇牙咧嘴地对着裴彦哈气。
裴彦被这猫凶了一下,倒是弄得一下子都想不起来那套首饰是什么时候见过,他又向云岚笑:“你说这猫为什么不喜欢朕?朕明明也是喂过它的。”
云岚只抱着裴彦,深深地把自己埋在他怀里不想说话。
于是裴彦干脆抱起她,两人从妆台前走到了窗下的竹榻上依偎着坐了。
“为什么闹脾气了?”裴彦低头去看云岚的脸,便只见她眼角红红的,似乎有要哭的样子,“有人欺负你了?”
云岚抬头看向了他,一滴晶莹泪珠从眼角滑下,顺着她的脸颊消失在了两人相拥之处。
“和朕说,好不好?”裴彦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抹了一下她的眼角,声音轻柔了下来,“娘子受了委屈,便应该与自己的郎君倾诉,是不是?”
“裴郎……”云岚抬头看他,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把一切都坦白了——可话到了嘴边,她却再说不出来。
她看着裴彦,她从未有如现在这样厌恶自己。
“好吧,不想说就不说。”裴彦在她额角落下了一个带着安慰的轻吻,“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朕,好不好?”
云岚低下头去,没有应下来。
裴彦往殿中的几案上扫了一眼,又笑道:“中午用午膳没有?”不等她回答,他便继续又说了下去,“朕看你是没有叫午膳的,正好朕也没有用,你陪着朕吃一些好不好?”
云岚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听着裴彦又笑了笑。
他道:“晚上也陪着朕一起用晚膳,好不好?”
云岚抬头看他,他们四目相对,她看得到裴彦目光中几乎算是放纵的爱宠。
她在骗这样的一个人。
可她不知要如何坦白了——她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胆小的时候,明明她当年什么都不惧怕,可现在为什么一而再地想要退缩?
她给不了自己任何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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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很快便摆满了几案,裴彦拉着她一起用了午膳,然后两人便站在檐下一起看雨。
灰奴和白娘子两个在远处挨着坐着相互舔毛。
裴彦指了指这两只腻腻歪歪的猫,向云岚笑道:“像不像你与朕?”
云岚顺着裴彦指的方向看去--------------銥誮,的确是像的,她不忍拂了裴彦的兴致,便也笑了笑:“那裴郎就是灰奴那个大胖子了?”
“灰奴那只是毛蓬松吧?”裴彦语气有些不确定,“上次朕看它爬树抓喜鹊的时候还是很矫健的。”
“不能赖毛,就是胖的,不信裴郎去摸两下。”云岚说道。
“算了,朕过去,它就要对着朕哈气,都不知道朕哪里得罪了他。”裴彦笑着摆了摆手,他重新看向了云岚,“现在高兴了?总算是笑了。”顿了顿,他又一叹,“外头有些流言不太好听,朕让人去查了,你不要往心里去。别人怎么想你不重要,朕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就够了。不要为了别人的话委屈自己,知道吗?”
云岚愣了一下,心中却更酸涩了一些。
裴彦是真的在关心她,就像一个真正的郎君那样关心着他的娘子。
可她……是否真的配得上?
从前她不去想这些问题,她只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个与卫隽长得相似的人,她从此便有了寄托,不再是孤苦的一个人。
所以她无所顾忌,她根本不去在意旁人怎样想,她就把裴彦当做是卫隽,她不介意裴彦说的话做的事,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她便就能把一切当做是她臆想中的真。
可现在——或许是因为再一次见到了卫融,她自我催眠一般的虚伪现实被这么一场大雨冲散。
假的不能当真,梦不会成真。
一旦真的意识到了,而不是如从前那样自欺欺人一般自我麻醉,便会有所顾忌,会瞻前顾后,会畏缩不前。
她抬头看向了裴彦,她在想自己应当在恰当的时候离开他。
他应该找到一个真正喜欢他、真正对他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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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是中午,这乌云密布,天色暗得仿佛是傍晚一般了。
滚滚黑云之中,忽然一道闪电劈下,把半边天都照亮。
紧接着便是雷声大作,雨水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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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宫偏殿中,卫融朝着窗外的雨幕看了一眼,心里还在想着云岚——方才他是听到了殿外裴彦吩咐内侍的话,他是往昭华殿去找云岚一起用午膳了。
云岚此人他实在是无法放心得下,巧合实在太多,哪怕他当年对云岚多有怜惜,可现在猜疑几乎压过一切,叫他无法安心。
他思忖了一会,又看了看卫良神色,问道:“太后娘娘没有为难你吧?”
“还是那天说过的那些话,倒是没说别的什么。”卫良已经慢慢放松下来,她看向了卫融,“哥哥你放心吧,圣上今天既然都让我与你一起用午膳了,便已经能说明态度,我知道在宫中要如何行事。”
“你心中有数就好。”卫融仔细斟酌了一会儿语句,才重新又看向了卫良,“太后还在与你说那位陈朝公主的事情吗?”
卫良想了想,道:“也还是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后来有些话没说完,宝公公就进来打断了。再就出了长乐宫。”顿了顿,她看了一眼卫融神色,好奇问道,“哥哥怎么突然又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