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冬日的第一场雪,年底了, 宫宴如期而至。明面上是嘉奖功臣,实际上是周晏用来试探各个重要官员的宴会。
因着周晏的身子病弱,这殿内都燃着炭火,这样的温度对于周晏是适合的, 而许多大臣赴宴却都穿着夹棉的官服, 一边交谈一边饮酒, 不免身上出了汗。
忠勇侯的周围有许多的武将, 将其团团围住,她都只能看到一个脑袋。
任毓一直都只在座位上静静地呆着, 倒也适应良好。
谁与谁明面上交谈亲密,谁与谁两看相厌。在这场宴会的高位上似乎一览无遗。
任毓对于这些事情并不敏锐, 她坐在周晏的身旁。神情庄重, 维持着端庄的笑颜, 眼眸瞧着是看着下方的舞女们, 实际上已然神游天外。
今天很重要,她等待着宫宴的结束。
一旁的帝王咳了几声,她才猛然回神,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怎么了,陛下?”说着,手也覆在了桌面下周晏的手上,不是很凉,“陛下要不要将披风穿上?”
周晏一怔,他只不过提示性地咳嗽,皇后却立马抬起小脸,紧张兮兮地凝视着他,一点也没将注意力放在前来敬酒的男子身上。温暖干燥的手紧紧地握着他。
他温声说着没事,桌下的手回握了。
“陛下,微臣敬您一杯。”
任毓听到这声音,才掀起眼帘看了过去。
瞳孔一缩,是许多时日未见的韩淮,青年穿着紫色的官服,瞧上去消瘦了许多。
韩淮的手上握着用青铜做的酒樽,他说完那句话就一直将酒樽举起,眼睛却含着莫名的情绪,直直地盯着她。这个眼神,让她有点恶心。
任毓立马垂眼,因为她坐在高位,这般视线下移,便能够看到韩淮的脸颊有着一道让人难以忽视的红痕,似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
她判断了一下——是抓痕。能够在韩淮脸上留下抓痕的除了任羽也不会有其他人了吧?
这些只发生在瞬息之间,毕竟端详一个人的脸并不会花费很长的时间。
她又将目光移开了,毕竟现在她不是那个惴惴不安害怕身份被揭露的婢女了,阿娘的事情已经委托了忠勇侯帮忙。等到宫宴结束,忠勇侯就能与她说调查的结果了.
之所以不与周晏说,一是不想让他过于操劳,身子本来就不好;二是这事情牵扯过多,她怕他嫌弃自己。
既然韩淮影响不到她,她也不必将目光放在这个讨厌的人身上。
却不知她的反应一直被所有人盯着,韩淮与侯府千金原本的风流韵事,侯府千金被国师一道卜算与帝王成婚这事。
有些官员见韩淮起身就一直注视着动静,一看他走到了皇帝面前,心里俱是捏了一把冷汗。
原本韩淮一进宫殿就十分低气压的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没有谁会有这个胆子来触霉头。猜测他是不是喝醉了,不然怎么会这般直接上前呢?
还好皇后是个拎得清的,对韩尚书并没有余情未了的模样。周晏的脸上看上去还算正常,他们怕的不是韩淮受到惩罚而是帝王被气坏身体。
指腹在酒樽上的纹路上摩挲,对周晏维持着表面尊敬,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后,韩淮将酒一饮而尽,对着不动神色的帝王笑了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坐席,并无异常之处。明眼人都不会在此刻凑上去找不快。一直用余光观察情况的老狐狸们也都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视线。
这场宫宴,他是不想来的。
诸事不顺,但又不得不赴宴。
前些日子,任羽的疯病好了些,能够与他短暂的交流了。不过一问到在侯府发生了什么,她就会直接变得神神叨叨的,然后陷入了疯态。
为了不再刺激她,韩淮一直都小心谨慎的,谈话都用着心力。他以为任羽快要恢复正常了,一时放松,却被突然疯起来的人抓挠,不只是脸上……
韩淮一见到任羽就觉得心累极了,他对她的爱意要被消磨殆尽了。此次入宫,除了是父亲的要求以外,还有逃避任羽的想法。
他酒量很差,平时都会注意不饮酒的,更何况上次因为和林归凡喝酒闹出了不体面的事情,不管他再心烦,都不会再饮酒了。
但今日不一样,韩淮见到气质发生翻天覆地转变、姿容更加潋滟的皇后,突然觉得喉间发痒,一下子将倒在酒樽里面,只是把玩、做个样子的酒一口全喝了,目光不禁停留在坐在高位,雍容华贵的女子的身上。
而后鬼迷心窍一般,又倒了一杯酒端在手里朝着帝后二人的面前去了,甚至不顾周晏审视的视线。
但他一步步走过去的时候,皇后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等到他出声,才转头看向他。而就算见到他,也不是韩淮想象中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不咸不淡,仿佛没有见过他一般。
啧,当了皇后翅膀就硬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真是下贱东西。
韩淮心里一边这般想着,一边又忍不住回想少女的雪肤花貌,以及一些过往,在他看来勉强可以称为愉悦的过往。
要是,任羽当初嫁给周晏,是不是也会比现在好?他的生活就不会像现在这般一团糟。原本是想通过任羽和忠勇侯打好关系的,最近却是越来越糟,仿佛得罪了他一般。
真是奇了怪了。又往嘴里灌了一杯酒,韩淮单手撑着脸,眯着眼看着高位上的帝后,倏然间有些羡慕。
眼皮子越来越重,看到的景物越来越模糊,“砰——”酒樽摔在地上,一声脆响在乐声与大臣们的交谈声中也不是那般引人注意,韩淮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
幸好这宴会布置就不是用来吃饭的,桌面只有水果和糕点以及酒。就算是趴倒在桌面上也没有显得很狼狈。
周晏的眼睛一直在观察着整场宴会,见韩淮倒下了,招了招手让景文将人扶去歇息:“等宴会结束,再给韩尚书灌些醒酒汤将人送回丞相府。”
“是。”
他偏头看了一眼正小口小口吃着糕点的任毓,掩盖住眼底的困惑,皇后对人的感情去得这般容易吗?十几年的情意,不过与他成婚数月就直接抛却了?
不怪他多想,实在是那道赐婚的圣旨被他亲手书写下达后,就遭受了韩淮的暗中报复。当然,他也暗戳戳地报复回去了,知道要娶忠勇侯的千金后,他派人打探了许多的消息。
而所有的消息都与韩淮沾点关系,周晏得知后很是烦躁了一段日子的。毕竟,他第一次在街头偶遇到皇后的时候就觉得喜欢的。
成亲后,他一直都有在观察。虽然成亲当日他说的是希望两人相敬如宾,但是周晏更想要的自然是相爱相亲。见皇后对韩淮没有一点余情,他更加的忐忑了。
第48章 酒
任毓吃完糕点, 用帕子将手上的碎末擦拭干净,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还能吃到一点甜意。一双茶色的圆润杏眼弯了弯, 像一只餍足的猫儿一般。
而后端起桌面上放着的茶杯,唇贴到杯沿喝了一小口。入口的一瞬间, 眼睛倏然瞪圆,辛辣带着些许苦的味道充斥口腔, 要不是顾及到这里有许多人,她差点一口喷出去。
这是——酒?
好难喝。
任毓皱着脸想将茶杯放回桌面上, 但是方才的苦回甘, 倒是让她有些意外,又喝了一小口,小茶杯见底了。
她有些晕乎, 本能地喊了一声:“陛下……”
任毓的脸颊染上了绯色,声音软软的:“为什么茶杯里面装酒?这是谁放在这里的呀?”
说的时候眼睫颤了颤,两边雪白的腮帮子鼓了鼓:“陛下的身体能够饮酒吗?”肯定是徐青他安排得不周到。
周晏原本思绪翻飞,也没注意皇后在他走神的时候做了些什么。
此刻偏头看着身体朝着他靠过来的皇后。
女子一身端庄华贵的暗红色宫装, 衬得其肤若凝脂。迷离的眼神, 脸颊的绯色, 唇瓣上的水光, 顿时喉间干涩,凸起的喉结小幅度地滑动了一下, 触及手上的扳指,他才恍然回神。
“皇后, 你, ”他慌忙地伸手将坐着摇摇晃晃的皇后抚好, 手心隔着厚重的衣物贴着细软的胳臂, 却莫名觉得感受得到肌肤的温度。
他眼睛一扫,见桌上空了的茶杯,又看皇后这幅样子,心里了然,“你是喝了这个?”
“我怎么晕乎乎的呀?”
周晏无奈一笑,这酒是三杯醉,就是那千杯不醉的人只要喝上三小杯就能醉得神志不清。更何况她这般从来不怎么饮酒的小姑娘。就这么一小杯现在还没晕倒过去已算是厉害。越到后面酒劲越大。
“这——个——?”任毓慢慢吞吞地抬手指着空了的茶杯,却歪着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周晏。陛下还在这里,她应该可以晕过去吧?
周晏觉得自己可能不好了,心脏砰砰砰地跳动,与皇后就这般对视着。
直到,皇后迟缓地眨了眨眼,甜甜地对他弯了眉眼:“陛下,我很喜欢——”这个酒的味道,而后迷迷瞪瞪地垂下头靠上了他的肩膀。
睡着了。
全然忽视了她这句话只说出半截的话对情窦初开的少年造成了多么大的冲击。
周晏垂眸盯着她,愣了半晌,抬手覆上了皇后的小半张脸,轻轻地用指腹摸了一下,收回手。
“裴康,去宣布今日这宴会到此结束。”
“是。”
视线在下边醉醺醺的大臣们身上停留片刻,已然聚成不同小团体了。
不过仍旧有人是清醒的,他对其招了招手。那人立马恭敬地起身走了过来。
周晏:“朕知道忠勇侯与皇后还有要事详谈,不过皇后醉成这般……”他顿了顿,“将军不若与朕说道说道?朕可以代为转告给皇后。”
忠勇侯没有抬头,心里有些惊讶,难道任毓也将一切都与陛下说了吗?但转念一想,任毓她与陛下成婚数月,对待周晏定然是比他这个才认回来的爹更亲近的。
现下两人不就亲密得紧么?
他沉默地从袖口拿出一封书信,呈递了上去:“皇后委托的事情相关已经全部在这封信里面了,臣本想宴会结束后再交给皇后的。”
任毓说自己是为了让韩淮能够治疗她养母的腿,才答应跟着韩淮回丞相府的。还同他说了替嫁这件事情的原委。这些天韩淮在他面前出现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要将人教训一顿。
真是给他脸了。
根据任毓的只言片语,他派去的人很难找到所述的居所,好不容易找到符合条件的,却是早就有其他的百姓居住了进去,外地来的,
周围的邻居也没有任毓所说的那个姓李的人家。承和县调查不出,云娘仿佛查无此人。
他就将目光放到了韩淮身上,但韩淮身边又是有一些能手,派去的人谨慎地跟了一段时间,也没有见他去了何处。
只能猜测韩淮将人秘密安置着,不需要照看,太奇怪了。具体的事宜他调查不出,再加上调查宋敏的事情有了些眉目,需要在加些人手,所以任毓养母这里只能暂时告一段落。
他也不好直接威胁韩淮将人交出来,担心韩淮直接对人下毒手,韩淮的真正品行有多可怕,忠勇侯也不好多说。
周晏伸手接了过来,没有拆开就放进了自己怀里,沉声道:“今日夜深了,不干净的东西容易冒出来,将军回府路上谨慎些。”
忠勇侯:“多谢陛下提醒。”
“对了,韩尚书酒应当醒了。听说他是一人独自骑马来的,仆从都不在身边,将军不若将其送回丞相府?”
忠勇侯沉默片刻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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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延殿
任毓几乎是半梦半醒的状态,热乎的棉巾一点点擦过,有人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话,:让她抬手,让她抬头,还问她冷不冷。
她当然不冷呀,热死了。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一样,再然后,听到一声轻笑了,那个温柔的声音又让她张嘴,有什么东西喂给了她,酸酸的。
“这醒酒汤喝了要多久才能有效果?”
“回陛下,需要一到两个时辰。”
“朕知道了,退下吧。”
“是。”
周晏本想着安置好皇后就去洗漱的,但是才起身,就看到皇后含糊地说了一声梦呓,将被子挣开了,一把推到了旁边,衾被成了一团。
这样岂不是会着凉?
无奈地俯身过去,将被子重新掖好,才松手。
任毓:“热……”
周晏将人放回被子里面的时候,碰触到的裸露在外的肌肤是凉的,温声道:“乖,现在是冬日,不热的,朕一会儿就回来……”
等周晏熄了烛火,上了榻,还不等他躺好,皇后就钻进了他的怀里。他又是一怔,倒是知道,为何每次醒来人都在自己怀里了。
心里莫名愉悦起来,黑暗里,少年帝王接着微弱的月光,吻上了皇后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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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夜黑的很快,路边亮着灯笼的都是正在收拾摊子的商贩们,雪下得很大,大到车轱辘滚过地面时毫无声响,只有深凹下去的痕迹能够显露出有有马车经过。
忠勇侯面无表情,目视前方的车帘,双手抱胸,背靠着车厢。不知怎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贱婢。”车厢内突然响起这么一声斥责,但是大着舌头声音又低哑,没人听得出来是什么。
他将目光放到浑身酒气,揉着脑袋坐起来的人身上,皱了皱眉:“韩尚书可是酒醒了?”
韩淮用手掌尾部朝着太阳穴用力按了按,半晌醒了神,他的脑子还是有些混沌的,另一只手撑在座位上稳住随着车厢摇摆的身子。
“这里,”青年眯着眼睛,视线在车厢内扫过,又看向忠勇侯,“这是任大人的马车?韩某为何在此处?”
忠勇侯:“送你回府。”
“哦,那就多谢了。”见其闭了眼,知道是不想过多交谈。
韩淮也不自讨没趣,掐了掐眉心,深呼吸一口,端正好身躯。
因为车厢两边都有车窗,他坐在左边,头靠到车厢壁朝着寒气的方向倾了过去,睨了一眼仍旧闭着眼睛的忠勇侯。
他抬手将厚重的车窗帘掀起了一角,寒风带着雪星子顺着车窗帘被掀起的口子进来了,吹到了他的面庞上。
略消瘦的下巴在衣领处的白色狐毛上蹭了蹭,一双总是笑不达眼底的凤眸此刻盛满疲惫,梦中的女子究竟是任羽还是那个婢女?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