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说的知道深浅?”
锁链声响动,邓知遥抬手接过酒杯,手腕从衣襟处露-出,那里已被锁链磨出了血痂。
他低头,却不喝,只是将酒在手中慢慢的摇动着,看这牢房中的落魄景象被摇晃的酒面儿震碎。
“殿下不该来这儿,但臣知道殿下会来。”
朱峋给自己满了杯酒,一饮而尽:
“他这是冲我来的。”
酒水入喉,只觉辛辣却不觉畅快,心境使然而已。几杯酒下肚,他眉眼上染了几分嘲意: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2】皇家没有兄弟,也没有父子。”
“殿下。”
他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再说下去。这毕竟是北镇抚司的牢狱,锦衣卫是天子耳目,他不该直白的这样说出来。
只是心头还是忍不住咂摸着那句。
长恨人心不如水啊。
只是事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二三分。
孰是孰非,谁又说得清。
他夺过秦王手里的杯盏,借机将掌心的布条塞入他手中。秦王垂眸,顺势掩在了袖中。
朱峋沉默了稍顷,压低了声音问他:
“你既已早有了深浅,又何必受这一番周折?”
他闻言,只是朝后仰了仰微靠在墙壁上。有发丝垂落在脸侧,无端便多了几分颓然脆弱:
“臣只是一直想要一个答案,如今拿到了。”
***
顾湄走出地牢的时候,不禁被外头炽热的秋阳刺了一下,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由水碧扶着上了马车,连日来的囹圄,让她的脚步有些虚浮。
她走的慢了些,任秋风拂过发丝,经久不见的日光映在人面儿上,让寒凉的秋风也显得不那般肃杀了。
她上了马车,宁王朱琛已等在了马车上。
她屈膝行了一礼,小心地坐在了侧边的榻上。朱琛敲动着手上的男主,意有所指:
“坐近点儿。”
顾湄依言朝他那边挪了挪,却一把被他扯入怀里。
“今日朝廷的处置已经下来了。你那旧情郎被褫夺了官职,贬到西北军中做一名小小主簿,只怕此生再无回京之日。押送的官差今日就走,你不去送送?”
他一面打趣着,一面捻弄着她几根纤细的手指,软软的,他捏在手中很舒服。
顾湄垂了眉眼:“殿下说笑了。”
他只是笑,仍不以为意的捻动着她的手指:
“你心里有个数就好,日后你就要进宁王府了。从前的事都忘干净吧,也别再摆什么架子,同我别扭着。”
他说着,瞧见她手腕上的红绳有些脏了,随手便想将它扯下来:
“都旧了,扔了吧。”
顾湄却本能的将手挪开,冲他抿了抿唇:“珠子很贵。”
宁王朱琛被逗笑了:
“小家子气。你若喜欢这种玉珠子,我叫人给你搜罗去。”
“殿下不要食言。”她随口应付着他。
马车驶于闹市里,周围吵吵嚷嚷的。指尖不经意间便摸上来的珠子,刻在其上的萱草纹,摩挲在指尖。
贬到西北去,等同于是流放了,他现下该是恨毒了自己吧。
只是她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没有什么可回头的。可不知为什么,好像心底仍旧发着涩。
***
朱琛半途便上了自己的马车,回宫去了。
顾湄则一路回了顾府,守在顾府门前的嬷嬷见到她来,忙迎着她下来,又嘘寒问暖一番:
“老奴瞧着九小姐这气色,这病是大好了。老奴就说,九小姐是个有福气的人。这去庄子上养了还不到半年,瞧瞧这气色,老奴觉得就是比从前,也添了几分妍丽。只是消瘦了些,太夫人看了只怕要心疼。”
同她说话的嬷嬷正是太夫人跟前得脸的,她便也笑着冲冲她点了点头。
一路走至垂花门,果然各房的女眷都侯在那儿了迎她了。
除去太夫人没有出来,她的伯娘、各位婶娘、她的嫡母,还有各房的姐儿,都站在那儿笑吟吟地等着她了。
她一撇眼,还见后头的可不正是她的姨娘,那一脸的喜气洋洋,与有荣焉的神情,她再不会认错。
她在心里冷笑,世人捧高踩低惯了,向来如此。
先走出来同她开上话头的是她的大伯娘,她走过来拉着她的手,面上和气地笑着:“你祖母昨日就念叨过,说今日你要回,来早些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末了又嘱咐我说,你刚养完病,也别做太油腻的,哎呀,这事闹的我,可见呀,这隔代亲的话果真没错,还是你最得咱们老祖宗的欢心。”
众人听了都乐呵呵地跟着笑,反倒是她的嫡母,到底还留着几分矜持,只是淡笑着对她道:“湄姐儿一路舟车劳顿,咱们就别干站在这儿了,快引她进去见老祖宗。”
待进了敬晖堂,自然是满头满堂的欢声笑语,关怀备至,与上次冷落讥讽截然不同。
看着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人,被她踩在脚底下,顾湄也不是不快意,只是她到底懒得费多少精力去应付这些人。
好在如今受巴结的人是她,她只在言语之间稍露了些疲态,太夫人便十分有眼色地同她道:“湄姐儿快回去休息吧,你病刚养好,且注意身子,芷汀轩都给你收拾好了,有什么打发丫头来同我说一声。”
顾湄道了谢,便回了芷汀轩,她这一回去,众人便也很快都散了。
回去的路上,顾湄的伯娘揉着早都有些笑僵了的脸,同丫鬟骂着:“瞧一下她那得意轻狂的劲儿,不过是山鸡飞上了枝头,现下便摆起谱来了。唉,谁叫她有福气呢,明明当初她不知犯了什么重错,被老爷打得重伤,又送去了庄子上养着,我以为她自此便要老死在那山庄里了,谁知道转眼被那宁王看上,这可不就攀上高枝了吗!哎,要是我的皓姐儿能有这个福气,我又何苦操碎了这个心,陪着个笑脸儿。”
丫鬟安慰了两句,两人絮絮叨叨地一路往屋里走着。
***
待回了芷汀轩,顾湄原本打算好好睡一觉,毕竟她这些日子在牢房里,哪有能睡个囫囵觉的时候,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着。
她将水碧叫了来:“去打探这几日朝中的情况。”
科举泄题案在朝中掀起了很大的动荡,几乎是街头巷尾议论的大事,因此,水碧不过是去厨房,绕了一圈便知晓了个大体情况,回来同顾湄讲:
“听说这个案子最后牵涉甚广,秦王一党的官员很多都被牵涉其中,贬的贬,流放的流放,秦王倒未受什么实际的惩处,只是陛下屡屡斥责,现在京中都传宁王殿下很快便要入住东宫了,至于邓大人。”水碧小心觑着她的脸色,“邓大人被贬去西北,听说押送的人今日傍晚就要走,小姐可要去看看?”
顾湄是在一座茶棚里远远的见到邓知遥的。
他一身青色细布衣坐在马上,远远看去人像是瘦了很多。
他身后跟着几个侍卫仆役,只是很少,寥寥几个。马行的不算快,远远的落在秋风里,有点子萧瑟的意味。
不像从前,无论他身旁的官员官袍颜色如何、品级如何,只要他站在那儿,便是众星捧月的一个。
她看着他的背影,手中的玉珠子掐的有些发紧,几要嵌进指尖里:“走吧。”
一时秋风大作,几要将她头上的幂离吹跑。她抬手按住,幂离被掀开一角,一抬眼,他看见那人自马上回了头,看向她。
明明隔的那样远,她甚至不知他是否认出了自己,可那目光中的冷漠决绝是那样的清晰。
像一个不祥的征兆。
后来的那一夜里,她辗转反侧,不断的对自己说,人想要得到什么必然要舍弃些东西,她所能做的,只是不为那些已经丢失的而悔恨。
***
转眼已是寒冬腊月。十一月里,宁王便已同顾府正式下了聘,只等年一过,迎她入府做侧妃。
腊月初十这日,宁王府举办了场红梅宴,许多世家小姐夫人都应邀去了宁王府赴宴,顾湄亦在其列。她如今身价不同,各家小姐夫人见了她自然也是客客气气的,言语间皆有捧赞之意。
与起初的那种畅快不同,她如今不过是应付两句,便带着水碧寻了个僻静处的梅林,只静静的看着白雪落红梅。
梅香幽幽,疏疏淡淡【3】骨清香嫩,纷纷的细雪落在掌心中,不一会儿便化成一滩水,冰冰凉凉的。
不知怎么的,顾湄耳畔就响起他的话。
“等冬天到了,外头冷,咱们便不出去了,围着小火炉,煮茶烹雪。你握着笔,我握着你的手,咱们填一张九九消寒图,等梅花瓣填完的时候,冬天便过去了,又是一年春好时……”
“顾姑娘。”
有人在身后叫她,一转身见是个宫装华服的女子,头戴红缨络金累丝头面,大袖的藕合丝袄裙,领子围了上好的白狐皮。
她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心中一惊,赶忙跪身行礼:
“王妃娘娘万安。”
宁王妃忙叫她起来,让她不必多礼,顾湄依言起了身。
“你不必惊慌。我只是来同你说几句话,陪我赏几步景吧。”
“是。”
顾湄恭顺地应着,跟在她身后慢慢的往前走着。
她与宁王妃素未谋面,拿不准她的性子,只是向来听说她是个温柔端贤的。
“过了年,你便要入王府了。你不必怕,是王爷让我来同你早些说说话的。他知道你心思重,说到底这场红梅宴是为你办的。你为王府做的一切,我和王爷都会记得。顾姑娘,他对你是有着几分情谊的。我看的出来。”
她说着,拿指尖去碰这梅花瓣上的雪,雪簌簌落下来。她的指间很白,与白茫茫的天地几要融为在一起。
顾湄垂了眉眼,神色恭谨:“殿下曾于我有过救命之恩。这些年我一直投桃报李,不敢居功。殿下怜惜,因着顾家缘故愿意让我入王府,我也只想要一方让人仰视的院落,便已知足,娘娘不必介怀。”
宁王妃摇摇头:
“你还是防着我。”
她抬头看向天际飞过的麻雀: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等你入了王府便会明白,深宅里的日子难过,我实在不必与你为难什么。”
她话刚说完,林子外便急急跑来一个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仰头急道:
“娘娘,娘娘不好了!”
他说完这句才转眼发现顾湄也在场,一时收住了话,等着宁王妃的的指令。宁王妃看向她,顾湄很识时务的寻了由头,躬身退下了。
只是走回去的一路却不由心中惴惴,那小太监她从前是见过的,是宁王朱琛身边伺候的人,能让他这般大惊失色的,定然不是小事。
不知怎么的,一颗心竟越来越沉。她推脱身子不舒服,便急急的带了水碧出了王府。
马车刚驶出巷子,便听王府门前一阵吵嚷。她掀帘一看,不由心惊肉跳。
是锦衣卫!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所有的疑窦连成了线。
她扯住水碧的衣袖,压低声音吩咐道:“去找郑掌柜!让他立刻安排马车先出城!在十里外的长亭处等着我!你送完信,便去永兴成衣铺处,提前雇辆马车,等着我!”
水碧见她神色,自然知晓出了大事,不敢耽搁忙下了马车。
顾湄不敢耽搁,忙喝令车夫快马加鞭回了府,她忙回到自己屋里,先将一直准备着的路引找出来,又揣了些银票,再不敢耽搁,便寻了由头出府。
一路去了永兴成衣铺与水碧汇合,两人俱换了套男装,稍作乔装,便上了马车,一路往城门赶。
但邓知遥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要快。她是在路上听到了他已回京,官复原职的消息。
马车一路驶到城门,那里排了长长的队,过路的人皆要一一盘查。
哪怕早已做足了准备,顾湄的一颗心也悬在了半空里。
一直到混出城门,她稍稍松了口气,待到了京郊十里的长亭,水碧扶着顾湄下了马车,只等着郑掌柜的接应。
***
直到一辆马车停在她面前,她听到水碧惊喜的呼声。
“小姐!小姐!马车来了!”
她抬头一看,有马车停在她面前,她不敢耽搁,忙扶着水碧上了马车。
只是顾湄刚将马车帘撩开,天地寒肃间,里头一阵清洌的甘松香扑面而来。
顾湄动作一滞,这才察觉出不对,可为时已晚。车夫一鞭子抽在马背上,马儿的前蹄一扬,跑了起来。
她被这力道一甩跌进了马车里,车厢里烛光昏黄,她顺着烛光,抬头往上看去,那人端正而坐,身着绣着仙鹤补子的绯色官袍,烛光的映照下,描边儿的金线亮得有些刺目。
见她看过来,那人将手中的书卷搁在了膝上,他抬了眉眼看她,眼中带着轻浅的笑意,只是浮在面儿上,飘渺得很。有种她从未见过的陌生。
他的薄唇轻启,仍是一贯的平宁温柔,但落入顾湄耳中,却是字字惊颤:
“阿湄,别来无恙。你到的比我想象中,要早。”
身子像是骤然间失了力气,她跌坐了下来,两行泪不知怎么的便流了出来。脸上滑滑凉凉的,她却不敢去摸。
他见了,俯下身,要替她去擦。他的手指落在她面上,轻轻地捻着她的泪,指尖的温度是那样的凉,再没了往日的温度,令她忍不住战栗。
“你哪里来的脸哭呢?”他笑得讽刺又凉薄,“你算计我的时候,你利用我的时候,你害的我声名狼藉、前途尽毁的时候,便没想过会有今日吗?”
作者有话说:
来自半夜2;30的补充:{这文锁了三次,改了三次,但是没办法,我真的尽力了,还是什么都留不住。}
四次了!!!
万字章!嘿嘿!肥吧肥吧!这章接的就是楔子哈!入v前三章评论有红包掉落哦,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下章黑化,具体女主在春闱中的的选择及原因下章讲解哈,么么哒!黑化的邓大人,你们期待不?
对了,本周日会开《我逼走的孽障荣光归来了》(原名 《做他的恶毒继母》,文案贴后面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