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的很好。”
宁王眉也不抬,只拨弄着高架上的花叶。
他从昨晚察觉出石英那边只怕出了状况,而邓知遥半夜竟敢堂皇而入,便猜出了几分结果,于是连夜部署一番。
好歹也算在他心口上插了一回刀子,出了口恶气。
那属下观他神情,却有一些忧心忡忡:
“殿下,依属下看,以邓知遥的心智,只怕只能蒙蔽一时,待他反应过来,知道了这背后是殿下的手笔,只怕会更加生怒,于王府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宁王冷哼一声,掐断了手里的娇花:
“便就是让他怒,怒则生乱不好吗?”
他应付着属下,神思却早已飘到了远处,不想也知为何石英没能把顾湄顺利带回来。
不禁自嘲一笑,她大概是以为,他将她救出来,是用以威胁邓知遥的吧。
如今,他也算帮她一把了,能跑多远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朱琛起了身。抬步往案后走去,也不坐,命那手下磨了墨。
一炷香的时间,便写好了一道折子,递给手下吩咐到:
“递给父皇吧,就说我自请就藩。”
就藩!
那属下听的心中一惊,去往封地这便等于放弃太子之位了。
他哆哆嗦嗦的问出来,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殿下,您这样就藩,那咱们这么多年的辛苦岂不是白费了?待日后那秦王即位……”
宁王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去吧。一条路走不通就该换另一条了,树挪死人挪活,这其中的道理你自己去悟。”
给他这么一提点,那手下的心这才想到了些什么,勉强压住了心中的惊涛骇浪。
依着宁王的吩咐,将折子递给了门口守着的羽林卫,令其尽快递往宫中。
***
邓知遥一病便是半个月,这半月间,对顾湄的搜捕从未停歇过,仿佛他是认定了,她一定是逃走了,藏在了哪里。
甚至渐渐的,搜捕的士兵还被派出城,沿着那夜曾出了城门的行人,都一一查探。
然而与此相悖,邓知遥却将那日河边的尸首命人带了回来,以冰棺存之。
此时他正在跪坐在堂内,给那具已明显有腐烂迹象的尸体整理着装束。
他给她穿上了她最爱的那身雪青色裙衫。
他看着那模糊的面容,就忽的眼前模糊了起来。
想起她往日的音容相貌,她抿着唇的时候,她惊惧的时候,她委屈的时候,她浅浅笑着的时候,甚至是,她在他身下承欢的模样,仿佛依旧历历在目。
他抚着她仍旧滑凉的发,拿着桃木梳,像以往每次那样,替她梳拢着发。
“你怎么这么傻?我只是生了你的气,又没有真的要恨你什么,你怎么不知道来哄一哄我。你多哄几句,我哪一次不是就原谅了你。你明明都知道,可是为什么连哄一句都不愿意?”
“你就是仗着……仗着我爱惨了你。”
秦王朱峋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一向温和从容的那个人,神色憔悴,发也没有梳。
只是那般呆呆的、神情呆滞的,同躺在身体面前的那具尸体说话。
他气的走了过去,揪了他的衣领:
“邓子瞻!你还想沉沦到什么时候!朝也不上,政事也不理!就一个女人,便能把你折磨成这副鬼样子!”
邓知遥闻言却不为所动,只是将衣襟从他手里抽出,声音淡淡的:
“莫吵了她。”
秦王被他气的一噎,想起近日来的正事,只得压着脾气道:
“子瞻,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便没有想过,那宁王既然能安排人将那个顾湄带出来,便不会在事后,安排一具女尸糊弄你吗?”
他将怀中的那个珠子掏到他面前。
邓知遥目光一扫过,却顿时瞳孔一缩,将那珠子捏到掌心里,反复看了几遍才确定正是那颗系在红绳上的珠子。
他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秦王朱珣。
朱珣叹了口气:
“我按着你给的线索,今日才查到,派了好些人,沿着那日码头船只取向,着重查了些当铺银号。这颗珠子,就是在扬州的一家当铺里寻到的。”
作者有话说:
大家放心,虽然同时开了两篇文,但另一篇有存稿,这篇完结前那篇都不用写,所以放心啦!
第32章 、南辕北辙
秦王见它长眉蹙起, 终于恢复了些往日里的沉稳模样,这才缓缓同他叙道:“底下的人报来说,典当这珠子的正是个戴着帷帽的年轻女子, 一身简单的青色袄裙,身形也大体相像。只是他们再往下查, 线索便断在一家客栈里。我已给那边的人传信, 让他们尽快去查, 你尽可放心。至于宁王那边, 也并非我妄加揣测,今日宁王上书要就藩去了。”
“就藩?”
邓知遥闻言抬眸, 眸中渐渐清明了几分。
“是我埋在宁王府里的线人,他每日将宁王府的动向报与我。你闯秦王府的当夜, 宁王府便往外传过密信。这样的事基本每日都有,我本也不觉得什么。后来听说了你在河边发现尸首的事,这才命了那眼线不惜一切代价去查, 查出几分端倪。宁王选在此时就藩,只怕是早有此意。而选在此时,怕也是知晓你早早晚晚都能反应过来, 这才早先做了一步打算。”
邓知遥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神色在秦王的话语中变得愈发冰冷。
***
很快,一批一批的侍卫从府派出, 前往扬州城里查看,就连当地的官府也被惊动。
扬州城里紧锣密鼓地搜查着有关顾湄的一切消息,每日都有信差自扬州城与京城往返, 将最新查到的消息报往邓府。
然而依旧查无所获, 所有的线索都断在那间客栈里。那个以帷帽遮面的青衣女子, 自出了客栈后便也没有行人遇见过。
线索断了。
于是原本的搜查便成了一张张下发的海捕文书, 自扬州城向外辐射,周边的城郊、村子……附近的苏州、南京……严密的搜查,几乎持续了大半年之久。
然而便如泥牛入海,竟怎么也寻不见一丝踪迹。
转眼又是一年初冬,雪要下不下的,天儿却冷得快。院中的桂树叶子早都掉光了,枯瘦的枝干尾端发着蔫。邓知遥抬手将最后一片蜷曲的叶从挂着的枝丫上摘下来,扔进花圃的泥土里。
他抬步拿了院角的扫帚,俯了身扫着院里的积尘和落叶,这些大概是今冬里最后一茬落叶了。他抬头一望,灰蒙蒙的天气下枝干都光秃的差不多了。
有麻雀扑棱着翅膀,越过低矮的屋檐,落在院中的砖石上,叽叽喳喳的转了一圈又飞走了。
天色暗沉下来的时候,小院儿已被邓知遥收拾的差不多了。自从顾湄走后,这个小院便被彻底封存了下来,也只有他每隔个两三日便入这小院里扫一扫灰尘,理理花圃。
小院儿扫完了,这里并没有人服侍他,他自顾自的走到小院的西北角,用木桶汲了一些水上来,就着有些发凉的井水净了净手。
推开门,进了空寂的屋里,手中的火折子一吹,将烛灯点上,屋里亮堂了几分。
盒里的朱砂有些冻住了,他取了些出来放在砚台里,端着在烛灯上慢慢的烤。
待化了一些,便提笔蘸了蘸,往墙上挂着的那幅九九消寒图上又填了一瓣梅花。
“骗子。”
“说好了要同我一起填的,如今人却跑的没影。你再不回来,我是真的要生气了。”
***
比起京城,延绥镇的冬天便要来的早了许多。此时已下了几场雪,积雪很深,踩一脚便要陷进去。
好在小院里积雪已被清扫至两旁,留出了宽宽的路来供行人奔走。
此时漆黑的天幕压下,月亮惨白着,映着满地的雪光。
丫鬟手中的血水一盆又一盆的端出来,看的在院中等候的杨明怡一阵心焦。
她也坐不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左转右转。身旁的李嬷嬷给她递手炉,也被她一把推开。
“哎,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行不行,我得进去看看,这都生了多久了!”
她本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顾湄与她又算是过命的交情。眼下见她自晨光熹微便发动,到了现在天都黑透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她如何能不急?
李嬷嬷一把拉住了她:“三姑娘,三姑娘使不得……这没出嫁的姑娘可不能进那产房里!”
杨明怡不想听她唠叨,正准备寻了空子便往里头闯,李嬷嬷又拉她了一把:“姑娘,您现在进去可不是添乱吗里头产婆郎中都在,您进去了反倒不好。”
两人在说话间,屋里忽的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呜哇哇”的听着便中气十足。杨明怡听的心中一喜。
此时有丫鬟欢欢喜喜的跑出来:“三姑娘!三姑娘!生了!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呢!”
待屋里头一收拾干净,杨明怡便迫不及待的闯了进去,一进去便是一股燥热围拢来。
里头烧了好几个火盆,顾湄躺在火炕上,此时鬓发有些散乱,发丝被汗水粘在苍白的脸颊旁,人显出几分脆弱狼狈。
原本她正低眉看着襁褓中的孩童,眉眼温柔,此时听到门口的动静,抬眼一看便见杨明怡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顾姐姐,你可吓死我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快给我看看小囡囡!顾姐姐你的孩子肯定好看!”
她说话间几步便已跑到了顾湄床边,顾湄那惨白的脸色倒是吓了一跳,人愣了一下。
此时李嬷嬷忙拦着她:“姑娘您刚从外头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这刚生产完的夫人见不得凉,刚出生的婴孩儿更是。您先靠着火盆暖一暖,别着急,别着急……哎哟姑娘您这性子……”
杨明怡好不容易在身上烤暖和了,忙一把将囡囡小小的一团捧在怀里,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她那么软和,有些手足无措地,嬷嬷嬷嬷地叫着。
李嬷嬷忙接过手来,襁褓中的小孩却不怕生,并没有哭喊什么,只是眼睛半眯着,似睡非睡的模样。
倒是杨明怡有些失望,有些嫌弃的道:“怎么这么丑啊……”
她话说完又觉得不好,忙去看顾湄的脸色。
顾湄此时只是笑着,那笑容仿佛很满足,又仿佛很柔和。
杨明怡觉得这和她以往的笑容总些有却不一样,但她说不出不一样在哪里。
“刚出生的孩子都不好看,养个几天便就好了。要老奴说,以顾姑娘的品貌,这孩子定然差不了!”李嬷嬷忙在旁解释着。
杨明怡听了,面上仍有几分嫌弃,却忍不住逗弄那孩子。一边逗她,一边喊着个不停:“顾姐姐,你说给她取什么名字好呀!我瞧着她软软白白的一团,像个馒头似的,不若给她取个小名,就叫团团,好不好听?听我娘说,我生出来可小可瘦了,我爹怕养不活我,就特意给我取了个贱名……我爹那个人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她说到这里,声音忽的止住了,似想到了什么,也察觉到自己的莽撞,忙去看顾湄的脸色。
顾湄眼睫微垂了垂,似是想到了什么,只是抬眸安慰似的笑了笑,是与不是她并不在意。
这时有奶娘抱过来要给孩子喂奶,却被顾湄拦住了。她将小家伙护在怀里:“我来吧。”
她解下衣襟,微偏了偏身子,团团软趴趴的小嘴便含了上去。有些痒痒的,略有些胀。
***
耳边仿佛有一个孩子的啼哭声,邓知遥的眼睫动了动,眉蹙了起来,似乎挣扎着想起来,却好像这个梦怎么都醒不过来。
梦境与现实交缠着,他冲着被褥起身的时候,脑中仍是昏昏沉沉的。待人清醒了过来,他坐在床上怔了好一会儿,而后也不睡了,将栓全叫了过来:“行李可都清点好了?通知底下的人,今夜亥时三刻便起身。”
栓全忙领命退下,他知道自家公子之所以领了这一趟南边的差事,就是想亲自去扬州城里再找一遭。这些年对顾姑娘的寻找,一直就没有停过。
外人看着仿佛他是好了,可他在身边伺候着,又怎会看不清这一年间,他家公子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一年的光景里,他似乎变得更沉郁了,虽不似起初那时候的疯狂,可无论什么时候坐在那儿,周身总是拢着一团乌云,让人有些不敢靠近,又或是时常坐在那儿愣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便抬头问他一句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的时候,这趟去往江南的车队准时出发。一路轻车简行,又很少耽搁,不过半月间便抵了扬州城。
邓知遥在扬州城里待了三个月,除了处理公事,其余的时间基本上都耗在寻找顾湄这一事上。
直到开了春,扬州城里的柳絮都飘了满城,终于在抽丝剥茧中他得到了那么一点信息。
他盯着手中的册子看了许久,忽的便笑了。
那笑容十分凄凉,像穷途末路之人的嘲解。
竟然被她骗了这么久。
他合上了手中的册子,下令道:“立即返京。先派一对人马,一路往北去寻,着重查探边城一带,辽东、蓟州、陕甘一带。沿着册子上有来往的珠宝商人,一一查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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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知晓
转眼已是承和四年, 春深日暖。
北地的春很短,延绥镇地靠北疆,春日来的晚, 现下已是三月末。
顾湄小院里种的桃花树,才刚刚有了初绽的模样, 一簇簇的挤在一起, 半开不开的, 粉粉白白连成一片, 一阵春风裹着桃花香吹进来,惹的人鼻尖有些发痒。
顾湄将手边的镇纸挪开, 端了纸张仔仔细细的看了两回,方觉满意, 这才将笔搁下了。
此时恰好门口传来敲门声,伴随着少女银铃般清脆甜美的叫喊:
“顾姐姐!顾姐姐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