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湄听出了是杨明怡的声音,不禁笑了笑, 快步朝门口走着,扬声喊了句来了。
门一打开,便见杨明怡一张笑靥如花的脸挤进来。冲她摇了摇手里的虎头鞋, 很有几分得意:
“顾姐姐,我来给团团过生辰!”
“快进来。”
顾湄忙笑着将人引进来,见李嬷嬷手里还提了两个包袱, 忙要接过来却被李嬷嬷避开了。
结果一抬眼,顾梅却瞧见了原来身后还跟了一个男人。
待看清面容后,她认了出来忙蹲身行礼:
“四公子。”
杨明建见她柔顺恭敬的朝自己行礼, 举手抬足间柔顺温婉, 像吸进人鼻腔里的柳絮, 挠地心里痒痒痒的。
待反应过来, 他顿时一张脸红透了,结结巴巴的道:
“顾姑娘不不必多礼。”
“顾、顾姑娘莫怪我唐突,我也是同小妹前来,给小团团过生辰的。”
顾湄眼角余光里见杨明怡冲她俏皮的眨了眨眼,有些心领神会,忙让出路请他进来:
“杨公子言重了,快请进来,只是鄙舍粗陋,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不……不嫌弃……”
杨明建忙摆着手。
杨明怡在一旁见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后来竟似再也忍不住一般,捂着肚子笑岔气:
“四哥哥,你怎么每次见了我顾姐姐,就变成结巴了!”
杨明建有些羞恼地瞪着她一眼,转头见顾湄还站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
待将二人请进了屋,顾湄忙去厨房洗手煮茶。
忽听得门口有动静,她一偏头,便见杨明怡探头探脑的进来,半个身子探进门里,半个身子留在门外,脸上的笑容饶有意味:
“顾姐姐,你觉得我四哥哥怎么样?”
顾湄与她熟稔,倒也不不拘着,便嗔了她一眼,也只得无奈道:“阿怡,你可别乱点鸳鸯谱。日后你的四嫂嫂可要怪你。”
说她手上的动作不停,小炉里的炭火被点上。
杨明怡听了一半,便推开门进了来,又将门掩上,替自己哥哥说句好话:
“顾姐姐,我四哥哥那个人,是有些憨直,不过,我觉得,他性子单纯,往后娶妻了定会疼人。真的,我们虽不是一母所出,他待我却好。那天,我将你带回来,便瞧见他待你很有些不同。你不知道,平日里他从不曾对哪家姑娘上心过。这些年,他总是想方设法的叫我带着他来,带来了就束手束脚的,在你面前羞的话都说不了一句,我瞧着他待你很有几分真心在。日后你嫁到我家来,便是我嫂嫂。我这四哥哥的性子我知道,他保准不欺负你,就算他哪次真惹了你,你便来找我,我定给你出气!顾姐姐你旁的不用管,你就说喜不喜欢我哥哥嘛!”
顾湄并摇摇头:“阿怡,我对他并未曾有过那样的心思,你四哥哥很好,却也正因为很好,他值得更好的姑娘,而不是我。”
顾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杨明怡听了有些泄气。
知道只怕自己哥哥要空欢喜一场了,却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只颇有些老成的叹了口气,也拿过杯盏来替她清洗着:
“顾姐姐,你是不是还念着京里的那个呀?”
顾湄洗着茶盏的手一顿,垂下眼来。
“虽然顾姐姐你从来都不说过去发生过什么,可我总觉得你还念着他,可你既然念着他,为何又这般远远的躲着他呀?顾姐姐自从你当初将我从那几个人贩子手里救出来,我便心里边当你是亲姐姐了,可我这些年总见你闲下来的时候便爱发怔,瞧着仍有心事,我总也不敢问你,怕戳着你的伤心事。可见你这些年一直没有成家的意思,我瞧着心里也着急,只怕你从往事里走不出来。我听说你们京城的人最重名节,你可是因为被人贩子拐了去?觉得自己即便回去也名声有损,这才不敢回去。顾姐姐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两个人在一起心意最重要了,他若真的喜欢你,又怎会在意这些?况且那些人贩子分明并没有对你做什么……”
顾湄听她越说越离谱,不由得无奈失笑,伸了湿漉漉的手指往她额头戳了一下:
“你都想哪去了?并不是这样。你明年就要出嫁了,怎么心思还这样多?”
杨明怡揉了揉额头,嘟嘴道:
“那到底是怎么样嘛?顾姐姐你知道我这人脑子笨,复杂的事想不来,可我再笨这些年也琢磨出了一些,你当初想方设法的让我将那珠子运到扬州去贩卖,又让我悄悄抹去痕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人在北边,珠子在南边,你就是想混淆视听,让他找不到你。而且我听那掌柜子说那珠子成色极好,非是王公贵胄不可得,我便也能猜出,他定是京中的权贵。我还听说那一年扬州城被翻了个底朝天,就是为了找一个女子,他愿意找你,必然是心里念着你,而顾姐姐你又放不下过去,那你为什么要躲着他呢除了是贞洁名声的事,我倒是想不到其他了……”
“对了,顾姐姐!”
杨明怡一拍手,“我倒是差点忘了,今日有京城的邸报发往各州府,半月前陛下便立了秦王殿下为太子,前些年跟秦王殿下争储的宁王殿下,他前年便去了封地。如今陛下身体欠安,这皇位我听百姓议论说,如今都是太子在监国。从前宁王的党羽,如今都被打压的厉害。顾姐姐此事你可知晓?你从前的夫君,应也是京中权贵,只怕这种事情多少也会牵连到,不知他从前是秦王一派还是宁王一派?顾姐姐你真的不在意他了吗?你听到这些消息,一点都不会想到他吗不会为他忧心吗?”
顾湄盯着沸腾的茶水出了神,直到杨明怡又唤了她一声,她才急忙回了神,将炉里的火苗吹熄了。
她隔着布将茶壶端起来,沿着杯壁冲泡着茶叶:
“阿怡,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等或许等你长大一些便会明白,不一定彼此念想着便要留在一处,情爱只是人一辈子里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我很珍惜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你不必再劝我……再深的痕迹,风吹日磨的,总会淡掉的。”
顾湄端着茶盘,两人说话间已出了厨房,入了堂屋。
杨明建原本正低头逗弄着床上胖乎乎的团团,见两人走过来了,有些紧张的站起了身,第一眼自然是落在顾湄身上,一离开便往杨明怡那儿看。
杨明怡悄悄的给他摇了摇头,杨明建低下了头,心底一阵失落,但还是逗弄了一会儿团团。
团团已然两岁了,咿咿呀呀的说着话,他对杨明怡兄妹都很熟悉,见了面便咧着嘴笑,咿咿的叫着。
杨明怡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转头便撇见案头那张画纸,眼中闪过惊艳,扯过顾湄道:
“顾姐姐,这又是你新画的花样子?这让绣楼赶出来必卖的好,这是什么花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颜色也红艳,我瞧着绣在新娘子的嫁衣上最是不错。”
“是凤凰花,多生于南方,北方很难见到的,我也是以前在京中,瞧见过几幅画,实物却是没见过的。”
她说完又打趣她,“你若是觉得好,等你出嫁时候便往你嫁衣上绣。”
杨明怡这次倒是难得有些娇羞,她今年刚订的亲是自小青梅竹马的表哥,要嫁的是心仪的儿郎,自然会欢喜。
青梅竹马啊,真好,彼此自知根知底的,待嫁过去便是恩爱白首,两不相弃。
她看着杨明怡羞红的脸,有些恍然。
说起来她和杨明怡也算有缘,当年她从邓府中逃出来,哪知却在码头被人贩子拐到了船上。
她醒后,路上仔细观察着,待弄清了形势,发现船一路自京杭大运河南下,虽心生焦急,却也有些庆幸,因着这些人贩子的缘故顺利出了京城。
后来,她寻着机会,将瓷碗打碎,割裂了手上缚手的绳子,趁后来那些人贩子失了警惕,只剩两人看守时,与船上的杨明怡合作,割了那两人的脖子,逃了出来,倒是因此杨明怡结了很深的交情。
那时她身无分文,身上有着的,只有腕上那颗珠子。
只是她也不敢典当,生怕邓知遥寻着踪迹追来,好在有杨明怡,带着她来了这延绥镇。
杨家是这镇上数一数二的首富,布庄绸缎、珠宝香料,一应生意都有。
她借着杨家的庇护,在此处安稳度日,生下了团团。
后来她也觉得一直这般赖着吃白饭难为情,便依着从前的记忆,给他家的绸缎画花样子。
好在她画的花样子的样式是本地少见,倒是被当地人颇为追捧,也成了一项生计,日子便这样安顿了下来。
***
午间顾湄简单做了几样小菜,留了两人吃午饭。
其间,杨明怡为了活泛气氛,话便一直没有断过,反倒是杨明建因着心事落空,一顿饭吃的有些沉闷,头也低低的埋着,像要埋进碗里似的。
顾湄看在眼中,也并不多说什么。
少年人的心思,像一张白纸,什么都写在脸上。等他再多经历一些,便会明白,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但她没料到的是,她将两人送走后,杨明建竟然回转来,当面同她表露了心意:
“顾姑娘,从我第一面见你的时候,就对你上了心。那个时候你站在我妹妹身边,脸色苍白,下巴尖尖的。明明那么娇弱的模样,可我听着妹妹讲你一路上救她的事,那时我便想,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厉害?后来他们偶尔也会在背后议论顾姑娘,但姑娘从不理会他们,只活自己的自在,像夜里的风,什么都困不住你。可又见你竟然愿意安静的就待在那么一个小院落里,人都很少出来,就心甘情愿的要画地为牢,把自己锁在这里。
“我不知道姑娘以前经历过什么,但我看得出来,姑娘是大家养出来的人,大家闺秀,我从前也见过一些,她们要么娇横倨傲,要么呆板木讷,和姑娘你都不一样。我说不出来为什么,就觉得姑娘淡淡的,好像又是那种淡淡极致的浓烈。我喜欢你的干静、柔顺、安稳。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姑娘很干净,好像那些污秽的世俗都沾染不了姑娘,可有时又觉得看着姑娘的时候,像隔了一层雾,我也看不分明,但我知道姑娘是好的,很好很好的那种珍宝,应该被人善待,被人珍藏。”
“今日妹妹说姑娘并无意于我,我说这些,并不是想纠缠姑娘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个结果,我究竟哪里不好?是哪里让姑娘觉得不喜欢?其实我也知道,我就是个凡夫俗子,配不上姑娘......“
他越说声音越低,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他同她说了这样多的话,既不打结,也不结巴,有一种那是种只属于少年人莽撞诚挚。
她很珍惜这样的心意。只是配不上的,是她罢了。
顾湄抬起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
她抿了抿唇,看着地面的影子,她一直很讨厌影子。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那是光再亮,都照不明的地方。
“谢谢你啊,杨公子,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干净。“
杨明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你很好,没有不好,是我配不上公子。“
杨明建听了以为他说的是孩子,不禁生了些希望,急忙开口道:
“虽然我不知道姑娘的身世,但是我不介意姑娘从前的夫家或者是团团,我都不介意!团团日后我会待她如自己的亲女,家里人我也会去说,姑娘不必因此妄自菲薄,若是只是因为此事……”
顾湄摇摇头,说道,“我说的不配,是不配公子说的干净二字。”
她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量,轻轻地吐出了口:
“可你才认识我多久呢?才知道我多少呢?就说了喜欢。我这个人啊,自私凉薄,为了权势和利益,会不择手段,良心和尊严都可以被抛弃。管他脚底下踩的是什么情义也好,人命也罢,只要是能让我往上爬的,我都不会犹豫。可有一个傻子,即便知晓了我的自私自利,依旧愿意朝我伸出手。可惜,我辜负了那只手……如今啊,只想着彼此离的远一些,彼此都忘了……”
杨明建立在那儿,久久回不过神来,直到有风吹来一瓣桃花,落在他的肩头上。
他再一抬眼。面前的那位姑娘已经转过了身,只剩一个娉婷的背影,灼灼桃木之中,渐渐的模糊了...
***
京城邓宅内,邓知遥捏紧手中的信纸,薄脆的纸张在他手中发皱,其上的墨字也随着扭曲起来,但仍隐约可见其上写着的一行字:
“人已寻到,陕西延绥镇,首富杨家。不敢妄动。”
他松了手中揉皱的纸:“清点人手,北上。”
栓全忙领命应是。
很快,几乎是一炷香的时间,侍卫便已备好清检过的行囊。
这三年,他们早已习惯于这样,听风而动。一声令下,天南海北地去找寻...
***
听了丫鬟的禀报,杨夫人刘氏气得把手中青花瓷的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上,一掌拍在那紫檀木案桌上,便起了身:
“我就知道那个狐媚的东西,就是来勾引我儿子的!我还真是小看她了!平日里不声不响的窝在那院子里,勾心的手段却这般了的,一声不响的便将我儿子的魂都给勾了去,真是个狐狸精!随着怡姐赶来的时候便有了身子,同我们说是什么夫家早亡,我看定是不知在哪里勾搭了野男人 ,生下了那么个野种!我真是糊涂了,让她给钻了空子!怡姐儿真是好样的!平日里便闹得家宅不安宁,先头是什么什么想到京城去看看热闹,结果被人贩子抓了去,惹得家里人仰马翻的,都得要去找她。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把那个小骚、妇带了回来,瞧着他就是故意与我这个继母对着干,他就是故意把那个狐媚子带回来恶心我的.……”
杨夫人刘氏越说越激动,到最后气得涨红了脸,胸口一阵焖堵。身旁的嬷嬷见了,忙给她顺着气儿。
“大夫人,您稍安勿躁,不就是个没有根基的小妇人吗!咱们杨家在延绥镇是说一不二的人家,要处理他们这么个小狐媚子还不容易!哪那容得她这般猖狂,把咱们哥儿给勾了去!”
“是啊,夫人!”
跪在地上的柳青也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地附和道:
“若夫人您气出个好歹来,便是奴婢的不是了,你千万要保重身子!我就是瞧着形势不对,便紧着来禀了夫人您。四公子还年轻,难免会被那不检点的妇人勾引了去。但日后好生教导着,哥聪慧又能干,日后是有大造化的人物,岂能耽搁在一个不清白的妇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