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最后,那语气仿佛她对着的就是她的女儿,终究失了分寸,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也察觉她自己的失态,擦了把眼角溢出来的泪,同顾湄道:
“湄姐儿,我担了了你母亲的名分,却也从没好好照顾过你,你要记恨我,我也没什么可怨的,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地还你,但是你大姐,她是个性子直的,没什么心眼儿,你捎了这一段话给她,也算是全了这场情谊。”
王氏最后,竟隔着木栏朝顾湄跪了下来,深深地磕了一个头,顾湄侧身避过,她无论如何也受不起嫡母的礼:“好,我答应您。”
她看着她嫡母,端着架子一辈子,终究还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朝她一个庶女下了跪,眼眶里突然起了潮意,房里好像也闷热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回想她苟延残喘的二十年,焦姨娘的声音仿佛还断断续续地在耳后越来越远,她已听不清她在骂什么、说什么了。
她一直往里走着,想找到顾知义,可是牢里昏暗,形形色色的人,她怎么都找不到,想着要不就这样算了吧,还找什么呢?心里还期待着一丝什么……
可好像心里就是不平,想找到他,见她爹的最后一面,直到把这条甬道走到尽头,她都没有找到顾知义的身影。
可也不愿意去问邓知遥,他站在那里,焦姨娘和王氏的话肯定都听到了,他现在一定在笑话她,一定觉得很解恨,她才不要去找他。
她撑着墙壁直起了身子,准备再回头去找一圈儿,一个踉跄,忽然往地上栽去,手腕突然被人扣住,抬起头,是邓知遥压着怒火的眉眼:“回去,你父亲,等改日再见。”
顾湄却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一把便将他的手甩开,扶着木栅栏便要一间一间地找,邓知遥见她执拗,没了脾气,拉过她的手,抬指往其中一间牢房一指:“一炷香的时间,我在外头等你。”
他说完这句话便走了,不一会儿,狱卒过来,将那牢门开了,顾湄推开门走了进去。
顾知义的牢房里,只有他一人,比起方才顾府女眷的那一间,要空荡干净不少,她走进去的时候,顾知义正靠着墙壁,阖着眼,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这三年的光景,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人也干瘦了下来,此刻看着,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下了田,种完了庄稼,便找了棵遮荫的树,在树下打着瞌睡。
顾湄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否清楚他的女人此时都因为他的过错而苟且活着,乱作一团,甚至比他这里的境况还要差些。又或许假使他知道了这些,会在意吗?
从来,他的这位父亲精力都放在朝堂上,内宅他很少照管,除非是和朝堂有了牵扯。
她走过去,大约是光线太暗了,走得近了才发现他衣上有那么多的血迹,想来是受了刑。心里忽然就发了些堵,她嘴唇颤了颤,轻声唤他:
“父亲。”
顾知义缓缓睁开了眼,像是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他冲女儿勉强一笑,撑在草席上想要站起来,却半晌撑不起身子。
他有些狼狈地冲她一笑:“老了,不中用了。湄姐儿,坐。”
顾湄上前扶住他,又将他按坐了回去:
“父亲这儿可有伤药若没有,我想办法同他们讨些。”
顾知义朝她摆了摆手,往东墙角一指:
“那儿有些。我再怎么落魄,想要点儿伤药还是有的。”
顾湄走到东墙角那儿,果然有些伤药和纱布。取了走回来,替顾知义将原来缠着的纱布拆下,小心翼翼地给他重新换点药。
顾知义重新坐回草席上,仿佛方才的动作真的耗费了许多心神,他仍有些细微的喘,转头看着女儿清瘦的脸庞,目光便有些悠远,像一个老人,在回忆着过去的时光。
“你方才一来叫我父亲,我便知来的是你。小的时候,你大姐、四姐她们见我来,便往我身旁凑,扯着衣袖摇着衣摆叫爹爹。就你,每次站在她们后面,隔的老远,声音也小,只叫我父亲,我们湄姐儿打小就是个招人疼的。”
他说着话,见顾湄碎发在垂头间落下来,伸了手,想要替她别的耳后。只是伸到一半儿却反应过来,往身上擦了擦,才又替她捋顺了头发,目光里有慈爱,有悔恨,也有不舍:
“你说你出生的时候,那么小小的一团儿,转眼就这么大了,你们都长大了,我也老了。”
他收回了手,往眼角揩了揩,却不小心将灰尘落进了眼里,仔细眨了眨,却还是痒着。
于是声音便有些低,有些哑:
“湄姐儿,是爹这些年对不住你。我知道这些年你吃了很多的苦头,你这些年在邓知遥身边也不好过吧。我听说前些年你逃到西北去,如今又被他找了回来,他有没有为难你?”
他说完,不等她回答,又自嘲地笑笑:
“也是我没用,老啦,不中用啦,即便知道了,也没办法去给你撑个腰。”
“没有。”
顾湄的声音有些哽:“他没有为难我。”
顾知义有些傻呵呵的笑:
“没有就好,但愿你是个有福气的。这些年,总是听那戏词里唱,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楼塌了。可千回白转的,总也没听进耳里去。原来人心就是这样,总是高了还想再高。这些年是爹糊涂了,总往上看,如今跌下来,也是咎由自取。你不要为爹难过,我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本也就没几年好活了……”
“从前我总是一心扑在朝事上,对你们这些儿子女儿总是这失了照顾。这些天我在牢里却想的总都是你们,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府里开宴,你盯着我桌上的那盘核桃酥,怎么都舍不得移开眼,我便拿在手里招你过来。你说你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就那么多规矩,你那时先看了眼你姨娘,又看了一眼你母亲,最后才跑了几步跑到我跟前儿。偏生看着那核桃酥流口水,又不敢去拿。后来你长大了,嫁了人出了府,府里有的时候摆上一碟子核桃酥。盯着核桃酥的模样,想着我们湄姐儿那么乖的一个孩子,想着我们湄姐儿吃了那么那么多的苦,是爹对不住你。”
他叉着手按在脸上搓了搓,无奈又懊悔。
“爹知道你一直怪着爹,落到这副田地,你能来看我,爹已经很知足了。爹的案子翻不了个儿,你不必插手,惹了那邓知遥不快,他看着温文尔雅的,却不是好性儿的,早不比当年了。那时候啊,他还是个愣头小子,每日来咱们府里,眼巴巴的往你那儿望。可我啊,每次都想揍他,我养出来的女儿,他倒那么早就惦记上了……”
“湄姐儿,今日找你来,是想舔着这张老脸,求你拉一把你弟弟。无论是哪一个,挑顺眼着点儿的,你拉他一把,让他从顾家这个火坑里跳出来,给顾家留个后。往后你们姐弟或者兄妹两个相依为命,左右相互有个帮衬,好不好啊湄姐儿?”
顾湄替他包扎的手一顿,只是将他的袖子放下来了。原本要倾涌而出的那些泪水,仿佛在一瞬间干涸了,顾湄突然很庆幸她没有哭。
她走过去将伤药和纱布重新摆回墙角,站起了身,她一抬手,将粘在顾知义头上的干草摘下来。
她只是冲着顾知义笑,她说:
“父亲,女儿走了。我只是来送你最后一程,父亲的忙我帮不上。”
她转身要走,顾知义却有些踉跄地站起了身子,声音有些粗哑:
“湄姐儿……”
顾湄转过头来冲他一笑,恍惚间顾知义仿佛看见有泪花在她眼眶里闪动:
“父亲,喜欢吃核桃酥的一直都是大姐,你记错了。我一碰这东西,就要出疹子。父亲,下辈子做个清白正直的人吧。”
她说完,再也不回头了,挺直了脊背,一步步从牢房里走出来。
走了几步,刚拐了过来,一抬头,邓知遥正立在那儿看着她,唇紧紧地抿着。顾湄见了,便扬起脸,给他扯了个笑:
“我这便回去,多谢大人陪我走这一趟。”
邓知遥原本一直隐忍着,可在看到她那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的时候,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翻滚了起来,原本垒住的那一堵高高的心墙冲垮而下。
看着她那么伶仃瘦弱的一个人走过来,他以为她会哭的,然而她偏偏冲他扯出一抹笑来。她怎么那么傻,那么坚强,谁会心疼她呢?
见她就要同自己擦肩而过,邓邓知遥伸出手扯住了她的腕子,将人抱入怀里,紧紧地搂住:
“想哭便哭,你逞个什么强?阿湄,这辈子你根本就是来克我的,你赢了。”
明明打定了主意,要对她冷淡;明明打定了主意再不让她窥见自己半分心意,明明打定了主意,再也不会为她心软。
可在她朝自己笑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做不到。
他只想把她搂进怀里,无论她曾做过什么,无论她往后会做什么,他都想一生一世地珍之爱之。
把她从前吃过的苦,遭过的罪都一一抹掉,把她没有尝过的那些甜都一一地捧给她。
作者有话说:
唉,好了,要甜了!下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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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两相知
他的衣衫柔软, 气息温厚,被拥入怀的时候,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顾湄也不知怎的, 方才辛苦忍下的泪水,在这一刻怎么都收不住, 泪水夺眶而出。
她埋在他的胸膛里, 洇湿了他一大片的衣衫。她想将眼泪收住, 可不知怎的, 像决了堤的河流,哭得越来越凶, 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隐忍、委屈、心酸、苦楚全都倾泻个干净。
她想同他说句什么,可是一张口, 所有的声响都被哽咽堵住,索性第一次彻底放任了自己的情绪,任它肆虐, 任它冲垮理智。
邓知遥慢慢感受到怀中人的抽泣战栗,还有牙齿间那种龃龉声。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她搂的更紧了些。
他知道她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 而是发泄。
他忽地就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她站在倾盆的暴雨中,被雨水吹打的狼狈。
那时,她仰着满是雨水的脸庞看着他, 眼神是那时的他从未见过的冷:
“你看到这棵树了吗!它想要光,想要雨露,想要活下去, 就就只能扭曲自己, 就只能丑态毕露!你是男子, 要挣个前程, 可上沙场搏命,亦可科举入仕。而我一个歌妓之女,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我这一辈子就暗透了,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那声音仿佛穿越了这似水的流年,压过了那漫天的雨幕声,来到这里,震得他心口发疼。
他突然就觉得,如果她不曾经历这些,如果她不曾生在顾家,那么或许她也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正直清白,光明磊落。
也就是那一刻,邓知遥突然明白,她为何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真心,为何总将自己的真情弃若敝屣,为何总是那般患得患失,又为何会不顾一切的去争那名和利。
那是因为她失去了去相信的能力。如果这世上血脉相连的亲缘都靠不住,那么什么还值得依靠呢。
他抬手抚上了她滑凉乌黑的发,一下又一下。
他说:“阿湄,对不起。”对不起,明明说好了要救你,差点就在半路上松了你的手。
油灯晃了又晃,渐渐微弱下来,怀中人的哭声也渐渐的小了许多。
顾湄慢慢的从他怀抱中抽离出来,自己悄悄地抹了把泪,看着他胸前自己哭湿的一片,有些怔然。
自己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哭呢……
她垂了眼睫,眼睛红红的,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邓知遥却低下了头,替她将滑到颊边的眼泪擦了,用指腹抹去:“回家吧,阿湄。”
见她低着头,也不说话,乖巧巧的,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猫儿,邓知遥扯过她的手,握进掌心里,拉着她往慢慢地往夹道里走。
走出了大牢,外头刺眼的阳光一射,暖融融的日头一照,柔风一吹拂,让人有种重回人间的错觉。
顾湄低下头,那只手仍被他牢牢地抓着,不曾放开过。
抬眼间,绯红的袍角在风里鼓动,他的脊背很直,肩腰宽阔,走在前面,替她挡了迎面而入的风。
此时远远的进了个差役来禀报。顾湄有些羞窘,本能地想将手抽出来,但却被他握得更紧。
那差役乖觉地低着头,不敢多看,只朝邓知遥回禀道:
“大人,郭御史家的夫人,说想求见妹妹一面。她把车在刑部大门前,停了一上午,就是不肯离开。她是官夫人,小的们不好强硬拉扯。只好前来秉了大人,拿个主意。”
顾湄眼睫颤了颤,郭御史的夫人正是她的大姐顾滟。她看向邓知遥,邓知遥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头。
顾湄一出了刑部大门,便见一旁停了辆秋香色的马车。
一个打扮雅致的贵妇人正由丫鬟扶着,站在马车旁,焦急地往里望。见着她来,扶着丫鬟的手,疾步朝这边走来。
顾湄认了出来,正是她的大姐顾滟。其实也许多年未见了。大姐出嫁的最早,又是府上唯一的嫡女,自来关系不深。印象里,待字闺中的时侯,给二夫人王氏请安的时候,那时候几乎日日都能见。大姐向来是被众星捧月的那个,她也曾试着讨好她,但后来不了了之了。
再往后,她出了嫁。不过是几次回门,府里有宴会的时候,远远看一眼,打个照面,也仅仅如此罢了。
记忆里,她永远姿态娴雅,举止雍容,与她的嫡母,远远看着无论是长相上或气质上几乎是如出一辙。
这大约因着自家宠爱加身,她自有几分高傲或金贵在骨子里。
如今看她从风里远远走过来,形态消瘦,面有焦急忧色,没了往日那副端庄从容。
顾滟性子向来是直一些的,她好不容易等到了顾湄出来,走过来,搂住了她的手,便急问道:
“九妹,你可见到父亲母亲了?他们可好?里头情形如何?”
顾湄被她扯着,一时想起的是牢狱中那种脏污不堪的境地,耳边一时又是嫡母王氏叮嘱她要转述给大姐的话,一时不知该说是好还是不好。
正犹豫着,顾滟却已等不及了,只拉过她的手,眼中的焦急之色难掩:
“九妹,我也知道里头的日子怎么会是个好……自从顾家下了狱,我便没有安眠的时候,平日里相熟的关系都走了个遍,可人走茶凉……我夫君不过是个谏官,帮不上什么忙……我后来又听说你回了邓府,便想起去找你,只几次都被拦在了府外。今日得了消息,你来了这刑部,我便找来了。九妹,你得了顾大人的宠爱,是个在他身边能说的上话的人,你不会见死不救的是不是?至少能帮一把是一把……若是……”她说到此处,有些说不下去了,神情痛苦而颓败,“若是父亲实在救不了,好歹拉一把其他的人。九妹,你就眼睁睁的看着顾家满族覆灭吗?九妹,你要帮顾家一把,那里面也有你的亲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