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也备了。
小郎君原叫王岫,他的动作言语再次僵住,愣愣注视王峙,半晌一字一句发问:“魔奴哥哥,你几时也在这儿?”
下一秒,飞奔过来,将王峙的糖也塞入口内:“魔奴哥哥的糖最好吃!”
含含糊糊,要很努力才能分辨他的吐字。
裴爱在旁瞧着一切,既楞且懵,插不上手。王岫却突然注意到她,发出一声尖叫:“哎呀,她是谁?”裴爱来不及解释,王岫已经埋头扑入王近怀里,喊道:“不认识,怕、怕!”
裴爱要近前,却见这位族弟后背弓着,瑟瑟发抖,一时止步。
王峙迅速过来,牵住裴爱,接着朝王近点头,示意道:叔叔,我们先走了。
王近怀抱王岫,不停捋着儿子的后背,远远朝王峙点头,算是回应回应:速去速去!
王峙便赶紧拉着裴爱,和自在冲天一起离开了。
自在步伐飞快,将三人引至仓库,裴爱有点跟不上,到了后一直喘气。
自在将锁打开,而后朝王峙鞠躬:“奴担心小郎君,先告辞了。这里头的物品,郎君任选,选完后将锁带上即可。”
王峙点头:“你快去吧。”
自在迅速再行一礼,飞步离去。
王峙、裴爱、冲天,缓缓进屋。
仓库里三、四十排货架,什么都有,囊括吃穿用度。既有珍宝,亦有寻常物。
甚至连银子都随意堆着,十来箱,溢满了掉出来也没人管。
裴爱同王峙走了一圈,隐隐觉着,这位从叔,是把历年所得所发,包括赏赐都放起来了。
他没碰更没有用。
裴爱便说出猜测,问王峙是不是这样。
王峙道:“嗯。”猜得九成对吧。因为还有不少所得,王近都拿去当了,统统换成五石散。
又问裴爱:“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或者喜欢的?”
这里面许多物品,是裴爱喜欢的,但却并不是必需。
她虽眼底喜爱,但晓得这时候不该贪多,便摇头道:“并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们就随便挑一件吧。”
王峙道:“拿两件吧。”
不拿算失礼,但拿一件也是失礼。
好事成双,裴爱不懂,他不怪她。
王峙便告诉裴爱要取双数的规矩,做主捡了两件寻常物,命冲天收着。
三人退出库外,王峙亲自锁了门。
三人离开王近住处,裴爱回头一望,仍见纱幔随风飘起交错,妖娆似烟,勾动她心中疑惑,痒痒的。
裴爱忍不住问了关于王岫的问题。
王峙还未答,冲天抢先一声:“哎!”
王峙起手,敲了冲天一个栗子。
他边走边说,用复杂了语气讲述王近这一脉的旧事。
之前提过,王巍同何女郎生过三子,其中王近是最小也是最聪明的,凭实力绝对官职三品,却自毁前程,效仿王达,沉溺于五石散和美姬。
说是效仿,其实一样也不一样。
何女郎离开王家时,王近最小,只三、四岁,可以说是打记事起,便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
二房未续主母,王巍又常年在军中,便只有哥哥管弟弟,王达虽被过继,但到底在同一个宅子里,照顾两个弟弟的担子便落到他身上。
长兄如父如母。
后来,王达尝过五石散,又不自控,一朝沉溺。这时候二弟王递已经成人,懂得分辨好歹,便没有受影响。
但王近那时才十一二岁,哪晓得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尊敬大哥,因此效仿大哥,同样染上了五石散瘾。
这一晃都二十年了,愈发戒不掉了。
王达宠爱美姬,在外蓄了数十名,其中一名歌女出生的燕姬,留下他的血脉——王峤。
却因为五石散遗留下的毒性,天生瘸腿。
王近也一样,宠美姬,畜美姬,养做外室。
王峙讲到这里,道:“三叔叔虽然宠溺外室,却是不一样的。”
裴爱仰头看王峙,见他昂首挺胸,目光投注到梧桐如盖的翠叶上,那叶与叶间正好有一束光射来,炫人双目。
王峙脸上,竟渐渐浮起尊敬之色。
第17章
王峙道:“三叔只宠一人。”
王近似乎只相中一名叫碧姬的琵琶女,与她合奏同歌,夜夜宿在她那里,似归家一般。
当时王近不过二十,王达已死,王递入仕外放,王巍对着唯一在家的,样貌与才学都是一流的儿子寄于了极大的期望。眼瞅着下月就要中正评议了,他却依旧不归家?
这还得了?
王巍回来,寻人不见,无奈去碧姬处堵人。
堵住了王近,他却咬牙不松口,就是不回来。
王巍气得拔了宝剑要砍,王近却叫嚷道:“你打呀!之前打疯了阿娘,现在要打疯我!”
他这么一喊,王巍举剑的手无力垂下。
王巍改了口气,劝,甚至求王近回家。
王近却道,父亲如果准许他娶碧姬为妻,他就回去。
他竟要娶琵琶女为妻?不是妾是妻?
王巍震怒,他原本已为儿子安排好了顺畅道路,入仕为官,再与庾家结亲,此时怒火浇心头,弃剑抽鞭,一鞭朝王近抽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在门后偷听的碧姬冲出来,替王近扛下一鞭。
王近抱住碧姬,霎时流泪。
王巍瞧着,胸脯都被气得一鼓一鼓:疯了完了!儿子竟然会为一个姬女痛哭流涕!
王巍恨铁不成钢,转身离去。
王近则留下来照顾碧姬。
后来碧姬伤好了,他仍眷恋不回,生生错过评议。且五石散也食得比平时更凶猛了,一日要服三回。
犹如开弓没有回头路,更何况他不愿回头。
许是五石散服得太多,王近衣服越穿越宽大,行事也越来越荒诞——王巍不允碧姬过门,娶不成妻,他就纳妾。
明明是外室,却给予贵妾的名份。
到了纳妾当日,竟以妻礼迎之。
王巍当日正好在家,起先得知王近纳妾,觉一场闹剧,老脸蒙羞,躲在家里不见不听。后来听说竟荒唐行妻礼,王巍一个戎马沙场的将军,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栽倒在地。
“尊卑不分,孝义不守,廉耻不顾!老夫没这个不孝子!”王巍说。
他这么说了,却只是断了王近的月钱,并未把王近从家谱上除名。
可王近却彻底不回了,堂堂高门嫡子,竟与琵琶女一同开起酒肆,当垆卖酒,自立门户。
建康城的百姓们,明日难得一见王家子弟,就算见着,也是骑在高头大马上,不得一瞥俯视。
神仙般的人物,如今竟只要付了钱,就可以得他打酒,甚至能呼唤差使他!
一时间买酒的人蜂拥而至,甚至一些外郡的百姓都赶来都城,只为享受王近的服务。
王近来者不拒,你付钱,我卖酒,王巍却在家中气得暴跳如雷,出门又被同僚嘲笑。到后来,干脆回自己军中,躲开令他难堪的目光。
碧姬原先做琵琶女,是服过绝子汤的,跟王近后,身子养好了许多。两人均未抱希望,却无意怀子,欣喜若狂。
十月怀胎,诞下麟儿。
却同王达孩子的命运一样,五十散有胎毒。王峤是瘸子,王岫则是天生痴傻,个子一天天长大,智力却始终如三、四岁孩童。
有时候三、四岁孩童都比他机灵。
碧姬终究是在做琵琶女时伤了身子,加上生产损耗,虽有调养,仍未活过三十岁。
去世时王岫仅十岁,由王近一手抚养。
王巍虽然当年说了狠话,但如今见儿子惨状,于心不忍,允他回来。
半年后,王近带着王岫,重新归家。
父子也不知道算不算彻底和解,反正王近住在家里,只要不胡来,王巍便不大管他。
王近也的确未胡乱,他从前宠爱碧姬,碧姬死后,竟改了宠美姬的性子,不再亲近女色,在家钻研音律,混混度日。
说是混混,却无论缶筑笛箫,皆奏清音。
再不碰琵琶。
王峙将往事讲述到这,闭了双唇,要告诉裴爱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裴爱心中没由来的一阵难过,明明王近现在的生活,甚至王岫的吃穿用度,都好过建康城里大部分百姓,却莫名觉着父子俩可怜。
还有王近,他好食五石散,裴爱出嫁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说那高门子弟许多好五石散的,算作风潮,但她千万不要跟风,也不要与那些人走近。因为五石散迷人心智,服食多了,不仅身体溃烂,连性子也变得疑神疑鬼,狂浪轻浮,甚至满嘴谎话。
裴夫人说,她有个堂哥,原先性子纯良,后来染上五石散戒不掉,就变成了谋财的骗子,为了继承裴家家产,甚至妄图谋害她这个妹妹。
父亲裴一收徒讲学,其中有条规矩,就是门人断不可碰五十散,一旦发现,逐出师门。
这么看来,贪服五十散的,定不是什么好人了。
可是王近却不像坏人?
也许……好与坏,并不似黑与白那样分明。
裴爱这边胡思乱想,王峙那边,也自个发愣。他给裴爱讲了许多关于王近的旧事,但就像一本厚书,不可能全都诵读出来,到底是挑着跳着讲的。
有些小细节和印象深刻的记忆,默然浮现在王峙脑海里。
多年前,王峙才只七、八岁。
那时的王近与别的叔叔不同,他不以长辈自居,且熟悉孩童间的言语,王峙没有兄弟,却恍惚觉着王近就是自己的哥哥。
所以王峙总爱偷跑出去,找王近玩。
那时还开着酒肆,有一次王峙过去,店门关着,上面挂着个牌子:今日欢喜,钱足,不开业。
往常遇着这个情况,王峙肯定是独昂哐哐叩门,唤王近出来。但这天不晓得是中了什么邪,他竟一个翻墙,悄悄潜入。
正好一屁股跌坐在后院,夏日高长的草丛掩盖了他的身躯,他在草后偷看,见碧姬站在秋千上,王近一手荡起绳索,一手在后护着她。
秋千高高扬起,碧姬欢笑,重落下时,她回头一望,探起脖子,吻上王近的唇。而王近着揽腰回吻她。
那时王岫已经出生,旁人都觉着这是王近和碧姬的晴天霹雳,应日日愁苦。但王峙每次去酒肆,却都见着欢声笑语,王岫虽然傻,但碧姬和王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和不耐烦,王近甚至去学习孩童的流行,不管王岫的智力有没有好转,一夫一妾都觉着开心。
王近同王峙说,他从未指望儿子智力超群,只要王岫身子康健,能好好活着,他就已知足。
那时候王峙年幼,有一问一,问王近为何执意与琵琶女在一起,在一起后,又为何待她如此隆重?以至于全家都嫌弃他。
王近笑答,碧姬没有什么好,可只有她入了自己的眼。至于琵琶女,只不过刚刚好是她附属的身份。她可以是琵琶女,也可以是公主,但这些都与入不入得了眼无关。
这答案听进王峙心里去。
再到后来,他年纪大了,所学所做,身边的事物渐渐多起来,无瑕抽身,便与王近来往少了。再往后王近回家,王峙隔了三天,才抽得一空闲的夜晚去探望。流水凉亭,见王近立于亭中,孤身吹奏,那声音高亢振奋,听在耳中却恍觉呜呜咽咽,冷月清箫。
王近察觉来人,转过身子,注视王峙淡淡而笑。
两人生疏太久,已是两个世间的人。情还在,礼节还在,却无共话可聊。
王峙想到这,心中忽然敲钟般自问:裴爱入了他的眼吗?
意难平究竟是什么?
他侧首去俯视裴爱,见她眼神悠悠,似乎已经走神了。
王峙喉头滑动了下,道:“走了。还剩一房,今日应能拜访完了。”
“喏。”
夫妻俩要拜访的第三家,其实已算不得正规王家人——是王家嫁出去的嫡小姐,王瑰儿。
王瑰儿是王崇、王巍同父同母的幺妹妹,生得晚,比王崇小了整整十五岁。
及笄宴上闹了笑话,难觅高门,最后下嫁祖家。
她的夫婿,是王崇同门师兄,年纪比王崇还长四岁。
因此王瑰儿出嫁时,两个哥哥甚是痛心,尤其是王崇还流了眼泪,心觉委屈了妹妹。
王瑰儿嫁到祖家,一不读书,二不擅女红,能做什么?
只能生孩子。
四年生了三个孩子。
等她到二十几岁,夫婿上战场,一枪被北人戳死了。
王瑰儿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祖家条件不好,她想带着一儿两女回家居住。
一开始没被允许,王瑰儿哭着喊着要跳湖。王崇急着去拦,而王巍因为是那场战役的主帅,心中有愧,更是直接跳入湖水,将她捞起。
两个哥哥都同意了,加上还有亲母萧老夫人在,谁敢反对?
王瑰儿回了娘家,一住二十来年。
她花钱甚是大手,自己的吃穿用度,子女的吃穿用度,甚至儿子祖朗娶妻……全都是王家花的钱。
家业庞大,还养得起。
王瑰儿住得较远,王峙一路走,一路简单向裴爱讲述。
听到这里,裴爱羡慕道:“单论兄妹情,幺婆真有两个好哥哥,恩惠绵泽。”
王峙冷笑出声。
他是不喜欢王瑰儿的,明明算是客,受着主人恩惠,却总错觉自己是主人。她回家后,先是排挤谢英,结果斗不过,便转而排挤何女郎,王巍对妹妹有愧疚心,信了谎话,打了何女郎。
可惜二房的家财还是没到王瑰儿手上,王巍尚了公主,家中又来了个厉害的。
如今一房二房的主母,王瑰儿都动不得。
谢英和王道柔都叮嘱过王峙:幺婆有谋家贪意,且不可动真情,不可交心。
至王瑰儿院落前,王峙将话转述裴爱,叮嘱她无论王瑰儿待会如何表现,且只泛泛,依礼便可,不可当真。
裴爱应喏,抬起头来看王瑰儿所住院落,巍峨参天,高楼不仅环宇,且楼与楼之间还有云桥连接,比王家正堂都要恢弘。
应是宅中最金碧辉煌,也是耗资最多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