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王是这样,云阳亭主也是这样。她总能淡淡无情,甚至委婉动听地呈述自己是如何构陷亲友的,一双美目流光溢彩,捕捉不到丝毫的阴毒和冷漠。
王峙不禁回想起小时候,那时他没有看穿云阳亭主的内心,还是很喜欢这个玩伴的。
那时云阳亭主,对他也是十分好的。
有一回,云阳亭主送他的一套酒具,无论是是壶盏本身,还是盒子内饰,全都仔细按着他的喜好。
王峙很感动,误以为亭主对他有情。
而云阳亭主肯定了他的猜测。她对王峙直言:“愿与魔奴朝朝暮暮。”
这么大的事,王峙不敢隐瞒,回去同王道柔说了。
王道柔笑他,五六岁时想娶云阳亭主,十二三岁还是这么想。
王峙笑了笑,心中却略有犹疑,不知感动是否等同于动心。他与亭主相处,是很快乐,却不到王近和碧姬那般。
王峙想不明白,本想请教父亲,可那阵子桓超随御驾祈福去了,王峙无奈,求其次找到好友庾深,询问请教。
庾深听完,沉默不语。
而后,莫名其妙的,整整一个月,庾深都没有同王峙说话。
同门授业,王峙主动找庾深攀谈,庾深却避着他走,而且表情僵硬,甚至带着丝丝恶劣。
一个月后,庾深可能自己想明白了,主动登门,向王峙道出实情。
云阳亭主,同样送了庾深一套酒具。
与送王峙前后差不到一个月,先送庾深,后送王峙。
彼时庾深随叔父在庐江郡,云阳亭主不辞辛劳,从建康乘舟换马,赶到庐江,亲手将酒具送给庾深,同样是玉壶酒盏,檀盒锦布,皆按庾深喜好打造。
庾深以为亭主对自己有情。
与王峙的感动不同,庾深是激动,激动自己的单相思得到了回应。
他以为是两情相悦,从庐江回来,云阳亭主向王峙表露心迹的那场宴会,庾深后半场赶来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亭主还让庾深护送她回去。
庾深真送了。
王峙与庾深,两位挚友,互对日子和亭主言行,陷入良久的沉默。
他们没有揭穿云阳亭主,而是默默观察,之后,云阳亭主继续今天对王峙好,明日又对庾深好。而且两人发现,她后日还对别的郎君好。
酒具不止两套。
王峙便看清了。
云阳亭主对他上心,对庾深夜上心。对千千万万个郎君都上心。
但她没有情的。
最终,倾心于谁,选择了谁,只不过是选择了最合适的阶梯。
最让王峙叹为观止之处,是云阳亭主纵然选择了最优人选,却仍不会对其他郎君恶语相向,仍温柔款款,藕断丝连。
她给自己留着退路呢!
王峙看清了云阳亭主为人,便不再主动与她往来。亭主找他,也是能避则避。
渐渐的,她找他也少了,只是总给他寄信,没有回信仍寄。
而庾深已经动了情,陷了心,纵然知道云阳亭主的一切,却仍然没有王峙,与云阳亭主断绝往来。
她求他,他还是会答应。
她冷淡他,他朝思暮想。
庾深成了云阳亭主的风筝,她勾勾手指头,他就被收回来。
到后来,遍体鳞伤。
在王峙的帮助下,庾深终于不再欺骗自己,对云阳亭主冷却热肠。
因为情伤,庾深那几年流连过两三位花魁,建康城里落下风流名。
王峙想到这,对待云阳亭主愈发冷面冷声:“嗯,事情本官已经知道了。亭主还请尽快归家,免叫王爷忧心。”
话音未落,就已果决起身。
“唉!”云阳亭主抬手,欲扯住王峙的袍子,却扑了个空。
她垂眸委屈道:“我们才见面,你就要赶我走?”
王峙头也不回,深吸一口:“亭主,本官是有家室的人,还请亭主自重,不要误本官清誉。”
云阳亭主一怔,而后重笑开去:“不该是我的清誉更重要么?”她又问他,“你说,要是父王和丞相知道我们独处一室,会怎样?”
王峙缓缓转过身来,面对云阳亭主,再掩不住厌恶,“我不知道落花是真有意还是假有意,但只知道,流水无情。”
云阳亭主笑了笑,轻道:“你家娘子现无所出,而人生,如此漫长!”
续弦、平妻,改妻为妾,这世上很多事都有可能发生。王家又不是没出过合离再尚公主的事。
王峙也可尚王女。
这一句彻底激怒了王峙,他想砸东西或者拔剑了,但修养不断提醒他,不可对女流之辈动粗。
王峙思忖片刻,道:“当年你对庾兄的所作所为,我全都知道。我俩一直是通气的。”
云阳亭主瞬间僵住,动人的脸蛋渐渐失了血色。她是有负庾深,但以为所有一切,都是分线知情,每一位郎君,都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
云阳亭主心里有些慌,而王峙则趁着她失神的机会,快步离开。
云阳亭主回过神来,再见不到王峙。
知道以后见狼君愈发难了,她对着无人处,目光露出凶狠。
亭主这回回来,其实是带了仆从的。堂堂王女,迢迢奔赴,岂会孤身一人?
这个王峙也能猜到,但他懒得去揭穿,与亭主愈少纠葛愈好。
云阳亭主,在只身赴朱府时,安排了仆从去郡守府传话。
传什么呢?
谎报王峙抓捕凶犯受到重伤,奄奄一息。弥留之际执念要见夫人一面。
然后引裴爱来衙门,目睹亭主和王峙独处厢房。
这个算计,本来是很好的,可惜王峙大敞房门,亮堂无比。
而郡守府那边,据说门童进去报了,裴夫人却久唤不醒——云阳亭主不知道原委。裴爱一开始是等王峙的,熬到丑时,上下眼皮打架,用手撑都撑不住,身旁又找不到木棍儿,控制不住,昏沉睡去。
她睡觉都睡很死,仆从在房外敲门,哪听得到。
因此错过,令云阳亭主浪费了一场戏。
云阳亭主听仆从禀报,越听牙越痒,王峙选择别人就算了,怎么一个小户贪睡女郎,都要比过她?
云阳亭主理了理情绪,同那梯己的仆从道:“算了,王郎不成,我们退求其次。”
云阳亭主离开广陵。
而王峙这边,回到郡守府,大白天的不好大动作,莽莽撞撞快速在裴爱脸颊上啄了一口。
而后专心整理朱大户案,再次呈禀皇帝。
这案关系甚大,皇帝亲判,命押解朱大户上京,途中有劫囚者,按死罪处。
据传,朱嫔跪在皇帝寝殿门口,痛哭了三天三晚,皇帝没有心软,反命人将她拖走,品阶也降了一级。
东平王府颇会自保,流言传来传去,却无牵扯东平王和亭主的,这一家子仿佛在高楼上瞰江中翻船。据说,朱氏侧室,后来不受宠了。
再过三日,冲天从建康赶回来,王峙问他:“事情办得怎样?”
“一切顺利。”
王峙抖擞衣袍:“朱大户案已经结了,你回来得正好,与我一起再回建康。”
“府君回去做什么?”
王峙一楞,参加叔叔的葬礼啊?
冲天双眸垂下:“府君,他已经葬下了。”
王峙惊讶:“头七不是明日?”
冲天只好告知实情,王近活着的时候,不仅没有入仕,而且名声恶劣,死法荒唐。他算是族中污点,被刻意掩下声势,仓促下葬。
王峙犹豫道:“可葬在……”
不等王峙问完,冲天便回道:“回府君,葬在族墓里,入了祠堂。”冲天告诉王峙,王近葬礼低调匆匆,许多人都来不及到场,丞相也是最后来望了望。但大将军却连夜从前线赶回来,甚至跑死了两匹马。
大将军王巍逆着辈分,在儿子墓前长跪不起。
王峙默然,目光渐渐盯着地上,不知在想什么。
“府君?府君?”冲天唤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冲天抱拳低头:“还有两位客人来访,与奴同了半路,现就候在门口。”
王峙闻言,探首往外望,看不见。他懒得问冲天是哪两位,径直踏出门去迎接,发现是好友庾深,与裴爱的妹妹裴怜。
这两人怎么凑到一起去了?
裴怜尚未出嫁,多有顾忌,王峙脑中浮想联系,不由得心一沉。
第28章
庾深发现友人脸色变了,赶紧解释:“我可是路上碰到你这位妻妹,又救她一次。”
王峙闻言,看向裴怜,是这样吗?
裴怜是有些怵姐夫的眼神的,咬唇点了点头。
事实的确是她遇到了山匪,被赶路的庾深救下。
王峙侧首,给冲天下命令:“去通知夫人。”
又问裴怜:“你怎么一个人从家跑出来了?”
裴怜道:“阿父允我出来。”
王峙不信:“哪有未出阁的女郎一个人跑的?”
“哪都有!反正我说的真话,你爱信不信!”
王峙追问:“那岳母也知道你出来了?”
他这么一问,裴怜就不答话了,装聋作哑。庾深则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笑起来。
王峙横庾深一眼:“还有你,最近闲得很,辞官了?”
庾深哼一声,拍拍胸脯,强调:“我,朝廷命官。”
王峙负手:“朝廷命官每日东游西逛,一会在建康街上,一会又在广陵郊路?”
庾深听了,面无愧色,反倒得意洋洋:“呵,我奉公来往建康巴东,路见不平,匡正义,显英雄本色!将女郎平安送抵姻亲处。”
王峙还没接话呢,裴怜已经受不了庾深那副知天知地的样子,不禁噘嘴。她本是无声,哪晓得噘得用力过猛,竟发出一声声响:“噗——”
还带风的,把前额碎发吹得飘一飘。
裴爱在这时赶来了。
见着裴怜,姐姐眸光焦急,径直走到裴怜面前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阿娘可知道你出来?”
“估计岳母不知晓。”王峙替裴怜答话,他刚才试探过了。
裴爱却偏过头去,不与王峙对视,也不接他的话。
裴爱质问妹妹。
而裴怜却左右环顾,低声道:“不方便说。”
这房中正中案几,右上一张屏风,前面摆着两个花瓶,一瓶空着,一瓶斜出一枝,未发新芽。
房门口有柜,有灯,天亮未点。
房内四人,王峙打量庾深,做了个摆手的姿势:“你出去。”
庾深旋即后仰上身:“凭什么?”
王峙想了想,道:“你是外人。”
庾深心苦,好友说话总是这样耿直且伤人。
他说:“好、好。”点头去外头候着了,临最后关门,还不忘往里头瞄一眼。
庾深走了。
房内瓶还是那两瓶,灯还是那个灯,裴怜却仍一脸难色。
她给裴爱使眼色,接着目眺王峙。
裴爱明白裴怜意思,过去王峙那边,飞快道:“你也先出去。”
语若连珠,王峙一开始没听清,等听清楚,整张脸比窗外的乌云更黑。
屋外檐下,庾深两只手藏在袖子里,心想站定赏雨吧。刚站定,门吱呀一声开了。
庾深好奇投去目光。
先见一只腿跨出来,继而见王峙。
庾深乐不可支:“哎哟,又出来一个外人!”
王峙脸上的乌云愈多,继续往前迈,庾深喊住他:“唉、唉,再往前可就要淋雨了!”
王峙只能止步、转身,过来和庾深站到一起。
雨声滴滴,顺檐而下,今日起雾,近眼成烟。
庾深开口道:“陛下命我借着去巴东郡的名义,将沿线沿江,都走一遭。”
王峙漾笑:“所以我这是第一城?”
“是,下一郡淮南。”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暂时不用。让你的人都只当我在广陵走走逛逛。”
王峙便不说话了,低头看府邸里的青石板:“如有需要,来这里找我。若不在,便去衙门。”
“喏。”
雨下得大起来,两人都往后退半步,身子快贴到墙上,这才发现,广陵潮湿,墙上生了青苔。
王峙突然问庾深:“你该不是看上我妻妹了吧?”
庾深诧异:“你怎么会这样想?”他自己都没想到。
王峙道:“若是无意,为何屡次英雄救美?”
“你想太多,两次都是机缘巧合。”庾深想起上回救人,反被揍得鼻青脸肿,不知不觉摸了下自己的腮帮子:“我又不是天生欠揍。”
欠揍的才会看上裴怜。
“倒是你——”庾深问道,“我给你寄的膏药够用吗?”
王峙呵呵:“从来不用。”
“哦,是吗?我看你今日还在同新妇吵架啊!”
王峙满脑子都是疑惑,问何来这么一说?
庾深便道出方才观察,王峙搭话裴爱,裴爱不仅不应声,而且偏过头去。
庾深道:“如不是吵架,便是她单方面气你。”
“胡说八道。”王峙不以为然,一点点小细节就能天马行空,庾深只怕是得了癔症。
庾深却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信不信?像你家新妇那样,肯定是气着你呢。”
信吧,不信你会后悔的。
广陵的雨一阵一阵的,渐渐由大转小,继而停了。
但天仍阴着,看不到放晴的迹象。
王峙沉声问庾深:“那她为什么生我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