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也晕了?
裴爱连忙扶住他。然而王峙已经吐了,她看地上,竟不是呕物污秽,而是一大口暗红淤血。
裴爱大惊,视线模糊,忙问道:“你没事吧?”就要喊停车,找大夫。王峙却按住她的手,接着两厢凝视,王峙轻轻摇头。
他没事的,不过是郁结攻心。
王峙反而问裴爱:“你没事吧?”
裴爱摇头:“没事,车行太快有些晕了。”
王峙一笑,身手摸向腰间的壶囊,却想起来壶里是酒,手上停住,道:“待会到家了,你喝点热茶。”
“嗯。”
等两人抵达王家,见得正门前已挂了幡布白花,灵堂设起。
王峙让裴爱先去喝茶,自己则缓步走向灵堂。
裴爱见状,不放开牵着的手,小声道:“我已经没事了,和你一起去。”
王峙目光直视前方,并未去看裴爱,但牵着的手却立刻用力,攥得紧紧的。
两人来到灵堂上,王道柔和谢英都在里面,当中王道柔已哭成泪人,谢英反而眼中无泪,一身孝裙坐在一边,背脖皆直,极是端正。王峙和裴爱进来时,王巍已经拜过王崇灵柩,正走到边上宽慰谢英。王峙听阿婆作答,仍是干净利落做派,再看她眸光清明,未痴未傻,甚至看不出一丁点的悲伤。
王峙怔忪,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阿翁与王婆的感情是极深的。
王峙不便言语,与裴爱恭敬拜过,而后,嘱咐裴爱去帮谢英主持丧事,自己则偷偷将王道柔拉到一边。
这拉还不好拉,王道柔一直没领会儿子的意思,始终跪在灵柩前不愿离开。
好不容易将她拉去偏堂,只母子二人,静听无隔墙的耳朵,王峙却仍不好开口——因为王道柔悲痛抽泣,根本无法听人言语,亦无法应声。
王峙劝了会,又等阿娘平静了,低声轻问,王崇是否如通告一般,是心病猝死。
王道柔哽咽点头:“你阿翁本就心脏不好,那日回来,见你阿婆和我,突地就倒地,我们赶忙去瞧,已经嘴唇发青。救了一会,救不回来……”说到这,情不自禁再次痛苦。
王峙却在哭声中问:“阿娘,你确定是心病?”
王道柔毫不怀疑,道:“是。你阿婆验证过。”
“那你去看了吗?”
“看了呀,我当时在场。”
王峙听母亲如此说,不再纠结。
少顷,他又问王道柔:“阿父不在家么?”自从进家门起,就不见桓超身影。
出乎意料的,王道柔却夸赞了桓超一番。
说王崇倒地,是桓超帮忙抱起。宫里的御医,亦是他策马狂奔带回来。这几日桓超都忙前忙后,不曾闭眼,他的一班挚友,例如庾慎,这几天都在王家帮忙。
桓超此刻是去送客去了。
王道柔道:“从前你阿翁阿婆,都不大喜欢桓郎,但这次桓郎所作,你阿婆都看在眼里,于我说,养婿胜儿。”
王道柔说到这,不知为何,又想起从前王崇的一些教导,禁不住眼泪朦胧。她知道不能在儿子面前再哭,想极力忍住,但忍不住,不得不偏头仰头,背向王峙。
王峙心中酸楚,渐渐红了眼眶。
他也怕在阿娘面前落泪,急忙告退出来。更不敢在灵堂上失仪,未找裴爱,就匆匆绕到后面。
他一路往后走,越幽静处越躲避,从湖上走廊桥度过,九曲弯绕,心思也兜兜转转,心想自己口口声声,说是就事论事,断案对事不对人。可王近与他说了五石散的事,他便嫌隙上了王崇,未查明真相,反倒一直躲避。
就事论事,其实他也没做过。
王峙脚下仿佛被牵了无形的绳子,经过湖心亭,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停留的意思。
渐渐往前,竟鬼使神差靠近书房。
冬日冷清,叶落枝枯,独那几只翠竹,郁郁犹青。
王峙想起近来十年,他每回离家归来,十之有九见的第一位亲人便是王崇。十年百面,其中大半都是在这书房。
每每他在外头候着,朗声禀明“阿翁,孙儿峙叩见”,王崇慈爱的声音便会从里头传来外面。
阿翁总说:“魔奴,进来吧。”
然后他进去,阿翁就坐在屏前案后,含笑注视着他。
王峙想到这,竟情不自禁双膝曲折,慢慢跪下,如从前一般:“阿翁,孙儿峙叩见。”
门庭如昔,甚至连帘子都一如往常半卷着,干干净净,也没积灰,一切都好像那帘后房内的人仍在。
王峙跪倒在地,再也克制不住,泣不成声。
他哭了一阵,却不知方才走过来时,被裴爱睹见身影。她放下手头的事,过来寻他。
裴爱在远处,并不知王峙在哭泣,只看他跪在地上,背佝偻着。裴爱不知书房原委,只觉眼前的王峙,是她看过的最柔弱的王峙。
她加快步伐走过去,近了,才发现他在哭,裴爱连忙近前蹲下,要牵他的手,王峙却把她的手推开。
他侧身,偏头,躲着与裴爱对视,甚至躲着不让她瞧见他的脸。
裴爱再次去扣他的手,已经抓住了,纤指从指缝间穿过,王峙却生生抠开,出手。
他不说话,喉头滑动,目光已从半帘内室光景,转向外面那半池枯荷成苇。
鹅倒是耐寒,只要湖面不冻住,就成一列不紧不慢划过,形成如影的涟漪,湖面很快恢复平静。
裴爱猜测,王峙应是想自己静一静,便蹲在旁边,不在动作。
她在他身边,却仿佛不在,贴切的说,应是他身边的一缕气息,不影响,但常伴。
半晌,王峙突然转过来,眼眶红红,喊道:“阿爱!”
接着扑到裴爱怀里,嚎嚎大哭。
裴爱默默无语,抚摸他的后脑勺,又抚他的背,同样紧紧回抱住他。
裴一教她老庄里的名篇《至乐》,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非徒无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生死如一。
裴爱的阿翁去得早,那时她只七、八岁,记得裴一真如周庄一般,鼓盆而歌。那时裴家办的最后一桩丧事,全家无一人哭泣,除了裴夫人脸色有些郁郁,其他人全被台上裴一亲自演的滑稽戏逗笑。
她不能强求所有人家,都如裴家般通透。裴爱努力使自己代入王峙的位置,努力去感受,竟渐渐也觉出了伤心,落下泪来。
她懂了。
不言不语,却肢体上愈发温柔和体贴。
良久,王峙从她怀中挣脱出来,裴爱给他递帕子,王峙接过擦了,脸上渐渐浮起愠恼之色。
倒不是愠恼裴爱,而是愠恼自己。
王峙望着裴爱:“方才的事情,你以后要把它忘了。”
这算是他头一遭轰轰烈烈的哭鼻子,太丢面子了。
裴爱心想,怎么忘得了。口中却笑道:“好、好,都忘了。”
王峙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回去帮忙吧。”
两人重回灵堂帮忙,不一会桓超归来。王峙观察,竟真如王道柔所说,他忙里忙外。
王峙裴爱从建康回来的晚,之后不过两日,就到了头七出殡。
建康的讲究,是要丑时发丧。眼下是冬天,灵柩从王宅抬出来时,外头黑都未亮,甚至能看见淡黑色天空上还未隐去的一两颗星星。
王峙随在灵柩后头,抱着王崇牌位,刚踏出宅府大门,门外的景象就令他大吃一惊。
外头全是灯笼,一盏盏一队队,整理列在长街两边。
每一盏灯笼就是一个人提着,满朝文武都来了,还有许多已经辞官的、告老的旧臣——几乎所有与王崇共事过的人,都自觉来送他最后一程。
其中有好些人王峙都只在小时候见过,如今已经耄耋,身佝人矮,老态龙钟,却仍不顾严寒,拄拐早早过来等待。寒风吹过,这些人愈发显得颤颤巍巍。
当然,也有许多百姓,王峙抱着牌位走过,听不少百姓言语,才晓得王崇竟也都帮过他们。
建康城就在这时飘起了雪花。
茫茫白雪,却并不阻路。在王峙眼里,这条道路反倒愈发清晰无惧。
一切都进行得恢弘且顺利,天子亦来悼念,但等天子走过,王崇下葬之时,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第48章
这事细说起来,其实算两桩。
第一桩,送殡队伍里混进来一个与王崇有旧仇的。
此人年轻时逢中正评议,王崇一言定论,令他失了官职,怀恨至今——但这些都是后来查明的,送葬时无人知道。
风起轻寒,雪花飘飘。天子后,这人便出了手。
他穿过人群,而后纵身一跳,落在王崇的灵柩上。他点燃手中的火折子,要一把火连带着棺木烧了,叫王崇灰飞烟灭。
说时迟那时快,桓超王峙两父子,双双跃起,在空中翻圈,桓超直接手去抢火折子,众人在远处看着,仿佛桓超的手燃在火焰中一般。他将火折子掷在地上,地上已经积了雪,火很快就化了。
而王峙这边,已经单腿压住凶犯双腿,反剪住凶犯双手,他看了看灵柩,还好,只烧着极小一块,少量烟灰。
王峙心中松了口气。
而桓超却在这时抽出腰间短刀,手起刀落,砍下凶犯头颅。整个动作干净利落,茫茫大雪已落得遍处都是,连灵柩上都几覆一层。一色皓白中热血飞溅,洒得到处都是,犹如雪上梅花。
风刮雪片在王峙脸上,留满脸错愕。
这场闹剧很快以人们对桓超父子,尤其是桓超的夸赞结束。仆人们收拾了现场,葬礼继续进行。
在灵柩将要缓缓下降到坟里时,谢英突然喊停。
这第二桩变故便发生了。
王道柔问出众人疑惑,问阿娘怎么了?
谢英声音冷静,道是想再多看结发夫妻一眼。
理由无可厚非,现场无人有疑。
哪知开棺那一霎,谢英却不知从哪掏出匕首,先是刺腹,而后纵身跃入棺中。
白雪飘落,一身素服的她坠下,犹如雪花一般。
谢英身形高大,在旁人眼里,素来像个男人,此时却觉得迟暮的女子娇弱,薄如纸片。
她追随王崇而去,王道柔扑向棺木,哭至失声。
谢英尚有力气,反倒劝慰女儿,说这事喜事。
王道柔哭泣情急,也顾不得其它了,直道:“阿娘,你不是说要与阿婆斗一辈子,不眼睁睁看着她死,你绝不先断气么?”如今萧老夫人还未死去。
谢英却轻轻一笑:“没意思了。”王崇都不在了,争那些有什么意思。
谢英徐徐言说,她与王崇成亲之日,便约定好生死相随。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但岂可食言践诺?
又道,昔日得罪了太多人,若今日不主动同葬,怕是以后死的,大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
王道柔哭得快晕过去:“阿娘你在说什么胡话!”
王峙桓超,一左一右扶着拉着她。
谢英缓缓看向桓超,又看回王道柔,最后一句话竟是桓超做得好,她已放心。
谢英再一抬手,竟是指导众人,该盖棺了。
而后爬至王崇身边,与他共枕平躺,如四十多个夜一般。
谢英闭眼,安详气绝。
这事闹出来后,满城皆知,都晓得前任丞相夫人,谢家曾经的幺小姐去世了。
谢英虽已下葬,但体面的丧事还是要再办的,尤其是道场,该有多少场,需要做足。
但来拜祭的人,却明显比来拜祭王崇的少了许多。
别人还好说,可能是丞相的同僚、朋友,不熟便不来了。可那谢家一班子弟里,竟也有好几个不来的,还托人带话,说祭拜丞相已经来过一趟,这次就不来了。
这托带的话是晚膳点传进来的,彼时桓超、王道柔、王峙、裴爱皆在场。
王峙一听,放下筷箸就往外头。
他动作快,步伐又大,等裴爱和王道柔反应过来,已经追不上了。
眼看王峙就要跨出门槛,桓超执着筷子喊:“站住!”
王峙肩膀一抖,留一个背影杵在那儿。
桓超沉声拖长:“你要到哪里去啊?”
王峙不答。
桓超又问:“难不成你要去谢家大闹一场?”
王峙转过身来:“我——”
桓超笑笑:“我什么?”
“我、我气不过!”王峙抖袖子。说这几日的气已经受够了,不仅是谢家人,好些个在王崇葬礼上殷勤忙碌,从头哭到尾的人,如今到了谢英,全都不见踪影。
王峙甚至昨日撞见他们在城里喝酒,寻欢。
他们和王崇关系那么好,还有远亲血缘,按理应是戴孝身,怎能如此?
王峙因此很心头内伤,皆带一股憋闷。
桓超听儿子说出原委,却哈哈大笑。
他极为豪放,笑声响亮向上,仿佛要冲破了屋顶。
王峙不解:“阿父?”
怎么连父亲也破守孝的规矩来?
王道柔亦是低低喊了桓超一声,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