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许摆手让连辛树退下,对庆宁帝颔首,“父皇。”
庆宁帝一袭灰蓝衣裳,与傅承许的面容有几分相似。
同样的薄唇凤眸,然一人唇瓣含笑,儒雅风流;一人唇线锋锐,疏离冷淡,几分相似便所剩无几。
“与我下盘棋,可好?”庆宁帝道。
隔着方方正正的棋盘,黑白分明的暖玉棋子,却是父子之间多年少见的亲近距离。
早慧之人,爱憎欢喜,似乎总容易淡些。
庆宁帝见多了傅承许出色地完成课业、处理国策、平衡朝局,乃至带兵习武,做任何事都有条不紊,从不留意外,后来便是庆宁帝也逐渐看不懂傅承许了。
庆宁帝如今的温和模样并不是一蹴而就,他也曾杀伐果断,将帝王之术运用得淋漓尽致,牵扯朝堂,知君臣,而不知父子。年过不惑,方心绪渐平,牵挂冷暖。
庆宁帝两指捻着棋子,缓声开口:“择后的事情我与你母后都很牵挂,昨日你皇姐进宫,告诉我们你似乎已有打算。”
“嗯。”傅承许淡声应了,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他长睫垂落,除了眼睫投落的阴影,眼底也有一层仿佛许久未眠的青黑。
庆宁帝敛目:“瞧你面色不好,近来又犯头疾了?”
傅承许不甚在意,“无碍。”
庆宁帝叮嘱:“该让安太医好好为你瞧瞧。”
此番来是主要有一事,庆宁帝便斟酌下言语,道:“岁雅,择后是关乎陈国的大事,我与你母后不可置之不顾,我们想知道你的打算。”
傅承许抬目,直言:“父皇不是已经明了。皇姐没有告诉你们,荷花宴那日,皇儿出宫了吗?”
“所以。”庆宁帝略顿,“你的打算,确实是那位让你夺了你皇姐的花去相赠的柳家女儿。”
傅承许平静地反问:“夺?”
“这天下,皆皇儿所有,何为夺。”
庆宁帝无奈,一时也判断不了傅承许此言到底有没有其他深意,只能道明他的看法:“岁雅,柳家是我大陈的肱股之臣,柳家的女儿要是愿意入宫,我与你母后半句多语都不会有。但是,柳家的女儿愿意吗?便是对我,你也不敢肯定地道你要的是谁吗?”
傅承许凤眸敛去百般情绪,遂才道:“皇儿要柳双瑜。”
庆宁帝未料到轻轻一激,傅承许竟会直接道出来,意外之余,很快问道:“为何?”
傅承许沉默未语,就在庆宁帝以为只能问到这了的时候,傅承许开口道:“皇儿此前见过她两面,京中再无比她更好的贵女。”
傅承许的话真真假假,庆宁帝亦难全知。可庆宁帝是有些相信的,因他见过双瑜,柳家的女儿确实很好。
庆宁帝思索片刻,道:“既如此,我去同你母后说,让她召瑜瑜入宫陪伴些许时日。再多的,能不能让瑜瑜以后也留在宫中,你自己处置。”
第16章 月光.16
……
太后口谕传入柳府的时候,双瑜正从鸾磬楼归家。
双瑜饮了些酒,双颊浅粉,眼尾藕色胭脂柔软的晕开,闲坐榻上,重新染了海棠红的玉指撑在颊侧,眉眼间俱是潋滟的春色。
初初见到,传口谕的公公甚至愣了愣,遂后始终垂眼,不敢见那春色。
双瑜行礼接旨,以红绳系在雪腕上的红玉铃铛随着双瑜的一举一动发出清灵的声响。
公公传完口谕,温声道:“太后娘娘特让奴婢告知,久不见柳先生与柳夫人,昨夜梦见,甚是挂念,让柳小姐宽心,且入宫与娘娘讲讲趣事,小住几日。”
“也请明夫人放心,娘娘道她会照顾好柳小姐,过几日便将柳小姐还给您。”
“娘娘说笑了。”明菡笑道。
柳君钰与柳君青都去上职了,明菡让身边的大丫鬟送公公去饮茶暂歇。
随后,明菡与双瑜一起回无暇居收拾些要带入宫中的东西,文素墨也同行了一道。
“算起来父亲、母亲近三年没有归京,娘娘难免思念。”文素墨叹道。
明菡颔首,叮嘱双瑜:“宫中不比他处,有许多规矩,瑜瑜便陪着你三姑姑,不要胡乱走动,也莫饮酒了。”
文素墨笑:“嫂嫂莫担心,现宫中陛下未立后纳妃,宫中拢共便陛下与娘娘两位主子,娘娘才不会让人欺负了瑜瑜。”
这趟入宫着实意外,双瑜也有许多话要叮嘱明菡,“母亲,我不在府中的几日你要听府医的话。近来已渐感暑热,您不能贪凉,且也要适当走动。”
“我知晓,我知晓。”明菡忙应了。
回到无暇居,泽若已收拾好衣裳,双瑜目视过,自己再择了几身,然后吩咐泽若将她书案上的书册与花笺也收拾上。
离开前,双瑜经过已搬到院门口的玫瑰,略停下步子。
双瑜伸出一根手指,俯身拨了拨玫瑰的花瓣,然后轻轻碰了碰玫瑰茎杆上的刺。
然后,极轻极轻的“哼”了一声。
“再长多点,就摘了给蔻丹换个色。”
泽若不能随双瑜入宫,半个时辰后,双瑜与传口谕的公公坐上去宫中的马车,入宫中。
……
这是双瑜第二次到长鹤宫,却是第一次见到白日里的长鹤宫。
一墙之隔隔开幽静的深宫与热闹的烟火。长鹤宫院内,阳光正好,洁白的砖石上铺了几条绒毯,练练坐在绒毯上,试探将木偶的手手塞进嘴巴里。
不远处,一张桌案旁,柳君玥蹙着眉,在与庆宁帝说什么。
述春姑姑带双瑜跨过门槛,双瑜就见,柳君玥眉心都皱起来,抬手在庆宁帝手上用力拍了一下。
双瑜:“……”
双瑜神情平静地不安,她不会一入宫,便遇上太后与太上皇不睦,一地鸡毛吧。
却见述春姑姑仿若未见地步过去,只是控制着目光不落在庆宁帝身上。
述春姑姑行礼道:“娘娘,柳小姐来了。”
柳君玥眉心立刻舒展,朝双瑜露出欢喜的笑,“瑜瑜来了,我正要做软炸荷花,你先和练练玩一会儿,很快就能吃了。”
双瑜这才看见,柳君玥与庆宁帝身旁的桌案不是寻常的桌案,而是中间挖空做了个简易的灶台。桌案旁余的空隙,则置着洗净的新鲜荷花瓣、鲜肉团与满满飘出甜味的豆沙。
庆宁帝身前绕过宽大的白布,与那飽房中飽厨系在身上的隐有相似。不同的地方,大概是庆宁帝身上的白布格外像那苏州府贡品素纱。
练练听到自己的名字,已从毯上爬起来,哒哒跑到双瑜身旁。
他似还认得双瑜,抬起手握住双瑜的手指,“……瑜,瑜。”
双瑜牵着练练在绒毯上小步走,听到身后柳君玥与庆宁帝的对话。
“行了,你不要给我添乱了。”
“放下你的手!不要动荷花!”
“……”
柳君玥的声音从嫌弃到暴躁,最后又仿佛被安抚,归于饱含笑意的无奈。
“你做的你自己吃。”
双瑜不知道何时弯起了些唇,一点点嫌弃地拿出绢帕,擦去手上被练练沾到的口水,也擦了擦练练的软乎乎的小手。
软炸荷花做好的时候正式用午膳的时辰,便直接在院中布膳,与御膳房送来的其他膳食一道。
柳君玥另留了两小碟两种口味的软炸荷花装入食盒中。
用完午膳,庆宁帝不经意道:“不知岁雅可用了午膳,让练练和瑜瑜一同把软炸荷花送去给岁雅尝尝吧。”
双瑜心里轻轻咯噔了一声。
庆宁帝笑着逗练练:“瑜瑜不认路,练练要带瑜瑜去认认宫中的路。”
一岁半的练练不太明白,但也笑着抱住庆宁帝,庆宁帝温笑。
双瑜手指扣住袖侧,感受着平稳跳动的心跳,心底的古怪感短暂浮现,快得来不及捕捉。
双瑜带着食盒与练练一同去了紫宸殿。
双瑜的身影绕过长鹤宫的宫墙,没于宫墙后。
柳君玥似笑非笑唤了声庆宁帝。
庆宁帝收回目光,温雅地看过去。
柳君玥直言:“我让瑜瑜进宫,就不允你们欺负,你不能偏疼岁雅。”
庆宁帝无脾气地含笑颔首,“好。”
……
紫宸殿距长鹤宫稍远,途经僻静的宫道与锦簇的繁花。
练练年纪小,走至半道便没力气,由嬷嬷抱在怀中,述春姑姑同行。
至紫宸殿,殿门紧闭,在廊下踱步的公公,可不就是连辛树。
“可裕,你再进去瞧瞧陛下用膳否,那道羊肉汤都热几回了。”连辛树对站在左侧的小太监道。
可裕不太有那个胆子。他们的陛下虽不凶狠,少有动怒,然仅是不动声色地一抬眼,亦让他们在陛下面前,脚步都不敢迈得不一致。
可裕眼尖地望见宫道上走来的人,忙提醒连辛树,“连公公,述春姑姑来了。”
连辛树回身,微眯眼,面上慢慢浮满无害的笑,小声斥可裕:“还不去通禀陛下,太后娘娘遣人送膳食来了。”
“诶。”可裕边轻声往紫宸殿内走,边奇怪,往日见到长鹤宫的人,并不见连公公笑得如此……狗腿。
可裕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裕很快出来,对连辛树点头。连辛树笑迎到走近的双瑜面前,“柳姑娘。”
双瑜识得连辛树,接过述春姑姑手中的食盒,就要递给连辛树。
交给连辛树,便是送到了。
连辛树忙道:“陛下让送进去的,柳姑娘,请吧。”
连辛树让出路来。
述春姑姑步到前面推开门,回首看向步子未动的双瑜。
双瑜的酒意几乎全消,思绪明晰,想来要明白那株玫瑰的用意,此刻不失为一个合适的机会。
“练练,过来。”双瑜朝练练伸出手。
练练趴在嬷嬷肩上有些犯困,但仍是乖顺地扑到双瑜身上。
双瑜抱紧了练练。
有些重。
可能就是保护伞的重量吧。
……
紫宸殿内,响起几声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因紫宸殿内过于安静,便显得时轻时重的脚步声格外明显。
傅承许坐在书案后看折子,微拧眉,未等到脚步声靠近垂帘隔开的内间,便道:“放案上,孤稍后用。”
傅承许未抬首。
脚步声停下,片刻,却未如如傅承许预料的远去消失,反而越来越近,且伴着一道清灵的铃声。
最后,“噔——”一声,食盒落在傅承许面前的书案上,清脆的铃铛声不甘示弱,交叠地响了几声。
傅承许落在折子上的目光彻底冷下去,手中的折子放到案上,激起空中不可见的浮沉。
“拉出去,重新学规矩。”傅承许抬首,沉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