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竟是苏泽捧着一盘碎了的茶碗进来了,
臣伺候不周,请陛下和娘娘恕罪
苏泽虽然看着镇定,但是她眼里分明有些慌乱。
我瞧着皇帝似乎因被人打断了话头有些恼怒,我便开口道,这事怎么是你来做呢,外头的宫人哪去了,罢了,你去瞧瞧阿烁的诗作的怎么样了。
苏泽听了我的话才退出去了。
这厢皇帝还是有些生气
你也太纵着这女官了,一个小小的女官却总是一副清高淡然的样子,谁也不放在眼里。你竟然还让她教导儿女,她一个女子,能有多大的学问呢。
我只默默地听着,并不说话。
皇帝说完了才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妥,又笑着道,自然了,若是像你这样的女子,自然是有才能的。
我笑了笑,皇上谬赞。
皇帝又道,其实啊,素白也是很会作诗的,待往后啊,我领着他来给你见见,好让他指点一下阿烁,说不定也能大有进益呢。
那便多谢陛下了我笑道
又说了一会子话,晚膳前皇帝才径自回去了,只因他说晚上要与方素白一起下棋。
我也十分理解皇帝的爱才之心。
也理解他好不容易得一知己的开心和激动,只是我觉得他今日不该说苏泽的坏话。
你有你的好朋友,我也有我的好朋友,为何要彼此贬损呢?
皇帝走了以后我也开始吩咐着摆膳了,用了一半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苏泽不在。
我问旁边侍立的宫人,你们苏大人今日怎么不在?
苏大人说适才有些不适,在自己屋里歇着呢,娘娘若是要见,奴婢这便将她唤来。宫人小心道。
我叹了口气,罢了,让她歇着吧。
我想了想,转头又问阿烁,你苏师傅下午可去教你作诗了?
不曾啊,苏师傅下午不曾来过阿烁茫然道。
用过了晚膳,又将那两个孩子打发的回去睡了,我才坐在榻上思索着,苏泽今日是怎么了呢?
皇帝来前不是还好好的。怎的这会子也不见人影了。
难不成,是听见皇帝讲究她了?
也不该啊,她也不是在乎这个的。
想了许久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赶忙对一旁侍立的宫人道,你去,将你们苏大人找来,便说我这里有急事。
我在内殿的桌子旁安静地坐着。
不多会儿,苏泽便挑帘子进来了。
都下去吧我吩咐一旁的宫人,霜降,你去门口守着,任何人不许进来。
我的声音有些沉重。
坐吧。我看着她。
她抬腿坐在了我的面前,却并不说话。
神色坦然,有些疲惫。
你认识方素白吧。虽然问她,但是我很肯定。
她不说话,我只好诈她,你同我说起过的,你忘了吗?
她依旧不说话,但是神色有些慌乱了。
他是你什么人?我接着问道。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他是我父亲的门生,同我有过婚约。
我叹了口气,原来是苏大学士的门生。
苏泽接着道,我们家败了以后,他便不知所踪了。
我父亲待他甚好,后来我去找他,他却让我不要误了他的前程。她笑了,有些嘲讽。
我沉默着,倾听她的难过。
我父亲待他如亲生子啊,我家出了事,他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便走了。她泪流满面地回忆着。
唉,这世间多的是痴情女儿负心郎啊。
我看她这样伤心,上前搂过她将她抱在怀里。
轻轻拍着她的背哄道,如今都好了,以后有我护着你,他们再不敢瞧不起你了。
苏泽在我怀里哭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我道,若真是这样负心的人,本宫不会饶了他,做下这样忘恩负义的勾当,还想做皇帝的宠臣。简直是做梦。
我又伸手替苏泽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接着道,只是,若他当年真是为着功名利禄,怎么到如今竟还是一介布衣呢。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苏泽听我这样说还是抽抽噎噎的。
我只好道,好了,不哭了。他这两日就在皇帝的廉政斋呢。我们明日不妨去会会他,看看他如今是个怎样的人物。
我与苏泽虽然都姓苏,但是却不同宗。
我家出自河内苏氏,她们家出自扶风苏氏。
当年,大学士府钟名鼎赫的时候,我爹不过是翰林院的一个编修而已。
只是树大招风,那样显赫的苏氏,却不愿意在夺嫡的时候站队,妄想着保持中立就可以延续苏府的言情书网。
却不知,正因为苏府新旧两党皆不掺和,两派皆视其为死敌。
先帝夺嫡最激烈的时候,两派一番操作,苏学士便在为先帝检阅奏章的时候,票拟出了错误。
由此,苏府为先帝所厌弃。
没了先帝庇佑的苏府,立刻便有那有心人来为苏府罗织各种罪名,包括徇私枉法呀,滥用职权呀,裁定失职呀什么的。
只有你没做过的,没有他们编不出来的。
我爹这几年最后悔的事便是他年轻的时候参与了朝廷的党派之争。
这几年我却在想,若不是我爹当年押对了宝,我们家,恐不能像如今一般苟延残喘了。
翌日中午用过午膳,不等皇帝来找我,我便提了吃的带着苏泽去廉政斋找皇帝了。
还未到门口,远远的便见着皇帝的内侍挂了个大笑脸过来道,娘娘安康,陛下适才且说要往您那里去呢。咱们正备着,您便来了,可见咱们陛下与娘娘心有灵犀呢。
我温和地笑了笑,总管辛苦了,本宫今日好不容易得了个好精神头,也来串一串皇上的门儿,如今方先生还在里头吗?
在呢,方先生一大早便来了,跟皇上下棋来着,又陪着皇上用了午膳,这会子在里头说着话呢。内侍道。
我听了只好道,如此,那总管便去禀报一声我再进去吧。
娘娘稍后。内侍答应着去了。
我转头看了看苏泽,你听着了,方素白如今在里头呢,你愿意见他吗。若是不愿意,这会子便回去吧。
即是来了,自然要见一见,臣不是懦弱的人。苏泽云淡风轻。
好,不愧是本宫一手调教的人。眼见着内侍小跑着过来,躬身道,陛下听闻娘娘来了,甚是欢喜呢,这便请娘娘进去吧。
有劳总管了。我笑道。
我这厢挑帘子进了内殿,只见皇帝与一人坐在南炕上笑着说话。
见我来了,皇帝忙起身上来握住我的手,这会子怎么来了,外头不热吗,你如今才大好了的。
今日难得的精神好,出门走一走罢了。我笑着说。
皇帝又道,原本是要去晏春堂看你的,只是又恐你正睡着呢,这才叫了素白来说话,想着申时再去看你。
皇帝看着肃立一旁的素衣儒生道,你看,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方先生了。
我抬眼打量着他,只见他虽然眉眼温润,表情却是一副刚烈的样子,一身素色儒袍看着是个十分干净的年轻人。
听了皇帝这样说,才跪下来对着我行了个极其标准的礼,草民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安康。
我笑了笑温声道,方先生不必如此多礼,既是陛下看重的人,本宫也是一样看重的,起身吧。
这厢,我和皇帝一起坐在上首,方素白在一旁垂首侍立着。
我道,如今这外头着实是热了。臣妾今日精神好,做了白豆蔻送来给皇上尝一尝。说着又朝外头道,苏泽,将食盒送进来。
我这边亲自打开食盒,给皇帝盛了一碗。
皇帝喝了一口道,不错,甚是解暑。
皇帝回味了一会儿又吩咐苏泽道,你去,给方先生也盛一碗。
苏泽应声道是,一边从食盒里拿出一个青瓷白玉盅,一边舀了白豆蔻汤来。
双手捧到方素白手边的小几上。
双目清明,嘴角含笑,素手一伸道,方先生请。
只见那方素白已然惊的说不出话来了,只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苏泽,一时甚至忘了谢恩。
我冷眼瞧着方素白的呆样子,心下了然。
看来呀,我是留不住她了!
两边都是有情儿的,我还掺和什么呢?
唉,一时心下有些庆幸,却又很难受。
我心下有些复杂便兀自握着茶杯不说话。
皇帝见我脸色不悦,仿佛有些责怪方素白的失态了,低声咳了咳提醒他。
方素白这才站起来道,臣一时恍惚,请陛下和娘娘责罚。
皇帝道,无妨,你精神不好,便早些回去歇着吧。
眼看着方素白跪安要出去了,我才出声对下首站着的苏泽道,苏泽,你去替皇上与本宫送一送方先生吧,行宫里道儿多,别走岔了才是。
苏泽应声,这才挑了帘子,领着方素白出去了。
看着俩人出去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皇帝以为,是因为方素白的失态我才沉默的,便又跟我说起了方素白是个怎样怎样有才华的人呐,又是个多有想法的人呐什么的。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在宫里这些年,经手了这样多的事,赐过的婚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桩了,不得不说,见微知著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苏泽昨日的反应分明是忘不了方素白。
而方素白呢,自打适才见了苏泽,那三魂六魄便都丢了。
适才我下令让苏泽去送她的时候,那个惊喜的样儿,瞒得了皇帝却瞒不了我。
思及此,我抬头对皇帝笑了笑道,既然皇上这样看重他,我如今倒没有不信他的理了。这厢还请皇上开一开恩典,什么时候得空了带着方先生去晏春堂指点一下那两个泼猴罢。
灿儿还好,阿烁这两日作诗真是头疼坏了,可见苏泽不能教她了,换一位先生也是好的。且她这两日闹腾着要办什么诗会,真是把臣妾愁煞了。
皇帝道,让素白指点阿烁作诗倒也无妨,只是办个诗会又如何呢?
陛下是阿烁的父皇,难道不知她的斤两么,她能做什么诗,不过是前两日失了面子,此次要找补回来罢了。我无奈道。
皇帝听了却道,我前两日瞧着她是颇有进益的,你也不必忧心。上回如何就失了面子呢,可是谁笑她了。
也不曾,她自己作不出来,心里别扭罢了,能有谁笑她。我有些无奈。
……
这厢,苏泽领着方素白出了廉政斋。
直到过了假山旁的小路,方素白突然拽着苏泽的胳膊,将她拽到了旁边的竹林里。
方先生做什么呢,这般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苏泽一把推开了方素白,只见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女官服饰,才吊起一边嘴角上下打量了方素白一遭,带着她一贯的不屑。
小泽,真的是你吗,二十多年了,你在宫里过得好吗?方素白的声音都颤抖了,眼里带着惊喜和兴奋。
呵!苏泽嗤笑,你没瞧见吗,如今我是当今皇后娘娘的殿前女官,身居正二品,便是朝廷的尚书大人见了我都是要行礼的,自然过得好了。
她负手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他,笑着道,倒是你啊,得了你想要的了吗?当年一心贪图功名利禄,怎么这么多年,你竟还是个白身呢,真是枉我父亲教导了你许多年。
方素白听她这样说一颗心像被戳碎了一般。
他嘴唇动了动,良久才道,小泽,不要这样说行吗?
苏泽笑了笑,倒也是,你如今可是得了陛下的欢心,这高官厚禄的也就是一时半会的事。倒是跟我们不同。
你非要这样说我心里才开心吗,当年学士府败了我比你更绝望,你知道我是怎样九死一生才才能来到京师,才见到你吗?方素白眼含热泪,心痛至极。
他接着道,我也想带你走的,可是我护不住你啊,还有师父交给我的任务,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走投无路了啊……师父他……
住嘴,不要提我爹。苏泽打断他,倒是该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哪里有如今这样风光的好日子呢,方素白,你且等着吧,我倒要看一看,你能混出个什么样儿。
苏泽咬牙切齿地说完便径自出了竹林。
全然不顾身后面如死灰,流泪不语的方素白。
苏泽自己出了竹林,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招呼亭子旁打扫的一个小内侍道,你且放下手里的活儿,去竹林里将那方先生送出行宫。
内侍应声去了,苏泽这才叹了口气,回头便往廉政斋去了。
……
这厢,我与皇帝闲话了半晌见苏泽送完了方素白,便也与皇帝告辞回去了。
皇帝又絮絮叨叨地嘱咐我说,如今天气燥热了,万万不要再这样跑来了,才大好的身子,热出病了可怎么好。
我听着心里一片心虚愧疚,匆匆告退便出了廉政斋。
哪怕我心思再多,如今都不得不承认,自从太后去世,皇帝对我的确很好。
是惺惺相惜的感情,是丈夫对妻子的那种好。
我快四十岁了,平日里要操劳许多不说,如今身子也不好。
扶持我的太后走了,我的一双儿女长大了,灿儿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阿烁不着四六的也从不心疼我,眼看着,陪了我二十多年的苏泽也要嫁人了。
外头还有不知什么人等着我病死了给皇帝立新后。
你看呐,我活了这大半辈子,活的是什么呢?
年轻的时候我自诩贤名在外,受人敬仰。
可是如今我年龄大了,身子不好了。
万万不想,竟然是皇帝,愿意一日三回地关心我的身体好不好、精神好不好。
哈,多讽刺啊!
病起见秋扇,风前悟感伤。念予当咽绝,得尔致清凉。
沙鹭如摇影,汀莲似绽香。不同婕妤咏,托意怨君王。
第七章 相见欢
夜里临睡前,我平心静气地坐下榻上借着琉璃灯盏打络子。
细密顺滑的红色丝线在我的手指间来回穿梭。
思索了许久,我告诉苏泽不论她是什么样的意思我都会成全,毕竟宫里的日子太浮躁也太无聊了。
如果是我,年轻的时候有这样好的人等着我,我愿意抛下一切跟着他。
不论顺遂与否。
苏泽拨着算盘没有说话。
不知不觉竟然已进了七月上秋,这一年的大半时日又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