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掠过一丝紧张,匆忙往外走:“我让人请个大夫来。”
过了盏茶时分,云落领着大夫入屋,来的大夫正是先前替他瞧过嗓子的刘大夫。
刘大夫看了看她额头上的伤,叹气:“这摔得可不轻,近来都小心些,别沾水。”
云落应下,担忧道:“会留疤吗?”
刘大夫拿出了瓶药,“等伤处不再疼了,便抹这瓶祛疤的,只要处理得当便不会。”
云落笑着接过道:“夫人别担心,刘大夫是出了名的医术好。”
阿照半倚在软椅上,听到这话,突然想起什么,伸出手去,“劳大夫再替我把脉,看看我这失忆症何时能好。”
陆靖刚走到门口,听见屋里的谈话声,脚步滞住。
刘大夫探过她脉息,又问了几句话,须臾后,他抚须道:“难说得很,你这症状我也在古书中见过,却不曾真正的医治过,你若信我,我照着书上开几副药,你先喝着,应当能有些微弱的效果。”
他说完,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方才说平日里看一些东西觉得熟悉,那便多看一会,指不定也能记起一些,这病来得快,去的也快,要是能想起,就能全想起了。”
阿照听完,面上总算有了笑意:“多谢大夫。”
刘大夫摆摆手,径直走到一旁的桌案前写方子。
云落眨了眨眼,不解问道:“现下的日子不好吗?夫人为什么非要受罪,喝那些苦药。”
她只知阿照同她们一样,也是陆靖花银子买来的,买来时便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这乡下地方卖女儿的,无非是家中穷得揭不开锅,或是为了个儿子讨媳妇。她母亲死得早,被酒鬼父亲卖了,换钱吃酒嫖赌,心里头巴不得没那个父亲。
阿照闻言,怔了怔道: “也算不得开心…”
云落没听明白,讷讷地盯着她。
阿照转念想起钟娘子的话,轻道:“云落,你如今在府中做工有吃有喝,可平日里为何还总攒着月银,什么物件也不舍得添。”
云落立刻答道:“自然是为了往后的日子了。”
阿照莞尔,温声道:“将来你若出府,嫁人亦或另谋活计,都免不了要银钱傍身,这就是后路。”
她眸光微垂,“人总归是要留后路的。”
她想记起从前的一切,想知道自己到底是生于何处,故里又在何处,饶是将来离开这里,还能有个想去的去处。
陆靖伫立在门边,周身温度骤降,犹如雾凇般渗着寒意。
呵,合着他陆靖就是她溺水时随手抓住的浮木,一旦靠岸了,便可弃之敝履。
苏儿走进院子,见陆靖沉着脸站在门边。
她开口喊了一声:“郎君来了,怎么不进去。”
话音一落地,屋内交谈的主仆两人身子一顿。
阿照下意识往门口看去,却只望见男人玄云纹理的襕衫一角。
苏儿跨过门槛,朝云落道:“郎君怎的气冲冲走了?”
云落一脸忧色地看向阿照,那不知所措的眼神似在说:他定是听见了。
阿照抿了抿唇,低道:“没事的,你先送大夫出去。”
云落点点头,跟大夫一起出了屋子。
苏儿走到阿照面前道:“前厅来了王娘子,说是拿这些天账簿来给夫人看,薛婆婆正留着她喝茶,夫人要不要去见。”
她有好些日子不曾去过铺子了,也不知近来生意如何,总不能叫钟娘子赔了钱,想到这又瞥了自己的脚踝一眼,想起方才大夫才叮嘱她,近来要少走动。
她喟了一声:“我这样怕是走不了几步,你去麻烦王嫂来我屋中一趟。”
苏儿颔首应下,转身刚走了没几步,袖口中藏着的手炉掉了出来。
云落送大夫出了院子,刚回屋,就见手炉在毛毯上滚了几圈,正好停在云落脚下。
云落皱眉,弯腰将手炉捡了起来。苏儿一脸急色,快步上前从她手中将那手炉抢了回来。
云落盯着她惶急的神色,“说说,你这是哪来?”那铜手炉做工精致,上头还刻着花草鱼虫,绝不是苏儿能买得起的。
苏儿斜眼睨了阿照一眼,见她也看向这处,她扮作一脸娇羞状,嘟囔道:“郎君知我平日里手冷,赏我暖手用的。”
云落一脸不信,“你别胡说,郎君哪会知道你手冷。”她说完,又意识到什么,不安地看向屋内的阿照。
苏儿将手炉藏回了袖中,“我哪就是胡说了,郎君不过是体贴我。”
云落听了,越发生气,苏儿平日里便不安分,现下连这样的手段都敢在主子面前使出来。
“我才不信,你最好老实交代,是不是打哪偷来的。”
苏儿立刻红了眼圈,泣声道:“夫人您评评理,她就是见不得我半分好,偏要污蔑我。”
阿照听她们吵得脑袋嗡嗡叫,“好了,别吵了,王嫂还等着呢。”
苏儿抹着眼角出了屋子,云落着急道:“夫人可千万别信她,她就是没安好心。”
她提了提唇,笑意却不达眼底,淡道:“一个手炉而已,不要紧。”
王嫂一进屋,便将账簿递给她,絮叨地说着近来的生意。阿照一边听着,一边翻动着账簿。
王嫂忽然记起什么,笑吟吟道:“对了娘子,最近有位姑娘时不时地便去铺子,付了一大笔定金,非要买你绣的帕子,看上去挺着急的,大抵是要与你谈笔大生意,我瞧那姑娘出手阔绰,这回一定能大赚一笔。”
阿照闻言,稍抬起眼:“她可有说是什么?”
王嫂呷了一口茶,摇摇头,“想来是怕我不能拿主意,那姑娘指名说要见你,又说是要越快越好。”
阿照暗暗泄了一口气,“可方才大夫交代了,我这脚伤一两日内不宜走动。”总不能耽误了别人的要紧事。
王嫂思了思,“那姑娘看上去好说话得很,待我再与她说说,想来多等两日也是无妨,实在再不成便请她上门来见。”
阿照笑了笑,低头应了一声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阿照见日头起,留下王嫂用午饭,待送走了王嫂,已是日跌。
阿照不能四下走动,索性半躺在榻上,看些话本子打发时间。
云落蓦然急急忙忙地跑进屋内,“夫人,不好了!”
阿照翻了一页,“怎么了,急匆匆的,也不怕摔着。”
云落将手中的端盘掷到了桌上,气呼呼道:“方才有人上府,说是来给郎君送礼的,没成想,竟是送了……”
她一脸有口难言,阿照几分纳闷:“送了什么?”
云落跺了跺脚,“送了个不干不净的青楼女子,那女子还说请夫人去前厅一见,要给夫人敬妾室茶!”
阿照手上僵了一瞬,缓缓阖上书道:“郎君可回府了?”
云落轻点头,“午间回来的,现下想必在书房。”
她心绪平缓,早该想到有这一日的时候。“你去同他说一声。”
云落忍不住出声劝:“夫人可千万不能让那女子入门,我从前在家中时,听村里人说了,那些个地方出来的女子手段厉害,贯会狐媚人。”
她眼神微动:“我素来做不了他的主,既是来给他送人的,自然得看他的意思,你去吧。”
云落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又不想去传话,索性让苏儿去了。
过了片刻,苏儿竟红着眼睛跑回了院子里,那模样活像被浪子辜负了一般。
第二十一章 在意
云落面上难看,提声道:“好端端你哭什么?”
就算是郎君纳妾,夫人没说什么,她一个丫鬟,哭成这样,叫旁人怎么想。
苏儿绞着手上的帕子:“郎君说那女子是城南张老爷的面子,不能驳了去,还让人将那偏院收拾出来。”
苏儿本来以为,她再熬些日子,定能住进那偏院,谁曾想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从哪种地方出来的女子,那手段,加之那妖娆的身段,她没有半分胜算,如何能争得过。
阿照有片刻怔愣,回过神后,“那他可还有嘱咐别的吗?”
话音刚甫落,一面化盈盈楚妆的女子,扭着细腰,迈步入了院子。
“夫人是住这个院子吧。”外头传来女子细嗲的嗓音。
云落听见脚步声,一脸警惕之色。
现下已是冬日,那女子身上的衣裳却薄如蝉翼,尽显轻浮之色。
等阿照抬眼时,那女子已跨步进了屋子,“听说夫人病得下不得床,我便特地来拜见夫人。”
阿照冷面瞧她,过了几息,才堪堪露出一个笑:“我身子确实不便,也招待不了你,郎君既留下你,我自是没话说,你随人下去安歇罢。”
云落立刻上前一步,伸出手掌做了请的姿势:“我家夫人要休息了,姨娘请。”
那女子上下打量着榻上的人,登时面露尴尬,眼前这位夫人肌白赛雪,双颊胭红。
她着实没想到,这陆郎君的夫人这般的好姿色,怪不那日,无论她这媚眼如何抛,那陆靖都跟瞎了似的,全然看不见。
好姿色又如何,这夫人一瞧,便是良家女,定做不来讨郎君欢心的事,她自小在风月里行走,男人嘛,大多都不喜那不识床第功夫的木头美人的,论手段怎是她的对手。
她定了定神,慢悠悠道:“那怎么能行,我还未给夫人敬茶呢?夫人还不知,我先前是花楼里唱小曲的,早前张老爷请陆郎君到画舫谈生意,便邀了我在旁相伴,许是瞧我得陆郎君意,张员外才特地将我送来。”
话里话外皆得意傲然,阿照攥着书册的手发紧,嘴上翕动,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云落气极,拔高声音:“我家夫人要休息,姨娘还听不明白吗?”
还没等她再开口,云落上手扯着她的手臂,将人带了出去。
那女子被硬拉出门,面色极其难看,站在外头朝里面喊:“没成想,这夫人竟是个小里小气的,我不叨扰就是了。”话罢,她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这才离开。
屋内的小姑娘紧咬下唇,胸口一阵沉闷。
———
薛嬷嬷知陆靖收了个莺莺燕燕,气道:“公子从前在侯府中吃过的亏还不够吗?若是旁的良家妾也就罢了,这风月场里出来的人,浑身上下的心眼堪比池塘中的莲藕还要密。”
陆靖漫不经心道:“嬷嬷不必多想,逢场作戏罢了。”
薛嬷嬷气短,仍想说些什么,外头丫鬟来回话:“赵姨娘方才去了夫人院子,现下已经安置在偏院了。”
薛嬷嬷一听,越发气恼:“你瞧瞧,那女子就不是个安分的主,这世上哪有妇人是不拈酸的,你快些去哄哄那丫头,她病还未好,公子行行好,就消停些,少折腾她。”
陆靖扬起眉梢,想起先头小姑娘的话,定是自己近来对她太好了,还着留后路,也不想想,离了这府中,她还能去哪?
不给她上点眼色,她是越发不知天高地厚,竟生出了想离开的念头。
薛嬷嬷见他不动,又念叨了两句,陆靖咳了两声,放下手中狼毫,这才出了书房,往小姑娘的院子去。
屋内已燃灯,阿照白日睡多了,这会睡不着,又在绣些花样,一旁的云落陪着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