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靖听完,滞在原地,心口刹那缩拢,宛如刀剐般的痛楚袭来。
崔大状一口气说完后,又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窗外的寒风灌进屋内,丝丝凉意渗入,陆靖接过那封和离书,双眸阴戾迭现,飓风四起,脑海中不断浮起梦中的场景。
他颤着手打开,信上那隽秀遒劲的字十分刺眼,最底下的指印、签字更是一概齐全。
什么二心不同,各归本道,往后山水不逢……
这些字他半个也看不进去。
崔大状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不禁担忧地唤了一声:“陆兄……”
陆靖捂着心口,浑身无力地退了半步,猛然从喉间急呛出了一口血。
他双眸发散,喉间涩紧:“她在哪?”
今世种种,前尘旧梦,一幕幕朝他接踵而来,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崔大状从未见过陆靖这副模样,吓得一时间忘了回话。
陆靖周身森然,攥拳将信碾作一团,一字一句道:“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崔大状心中揣揣,忙道:“陆夫人母家是在拢州,想来应当是随她阿姐回去了。”
拢州,陆靖哼笑一声,上辈子便是这障眼法让他寻了整整两年,都找不到她。
这回,他哪里还能中计。
他眼眸凛紧,默然夺门而出,崔大状稍顿了片刻后连忙跟上,“陆郎君这是往哪去?”
第二十九章 失踪
阿照一行人上了岸,又走回了官道,马车一路疾行,快接近一小镇时,苏羡方才下令慢行。
车轱辘滚过石子路,驱马的车夫骤然拉紧缰绳,轿内的人身子不由往前斜倾。
苏羡眉心微拧:“怎么回事。”
车夫满头大汗:“主子,前头有一批流民正朝我们这处过来了。”
阿照掀开车幔,外头乌泱泱的一片流民,衣衫褴褛,手持破碗。
还等马车停稳,一众流民围堵而上,杜玄为首的护卫立马上前,将流民与马车阻挡开。
——“姑娘行行好,我们一家子就快要饿死了。”
——“贵人,可怜可怜我们,赏给一口饭吃吧。”
阿照头一回见民生多艰,面带担忧,“阿姐,能否帮帮他们。”
前方的杜玄双眸微眯,审视着一众流民,攥着剑柄的手越发收紧,藏匿于流民中的几人脸上抹了黑,可双手、脖子上各处却干净得很,目光还时不时地往轿子中探向,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苏羡听着外头的吵闹声,抬手揉了揉眉心,此处往南刚发大水,庄稼被淹,不少百姓皆往北逃难。
她低唤一声:“杜玄。”
杜玄调转马头,靠近轿沿后压低声音:“主子,这些人当中有可疑的。”
苏羡心头一紧,低声吩咐:“不能给银子,你把车上所有的干粮都卸下,绑到马上,再让几个人往左行跑五十米派粮食,其余的人随我们先入城。”
杜玄会意答道:“是。”
大批的流民被引走,马车火速入了城,临进城门口,苏羡将目光探向车外,总觉得有人窥探这处,她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
————
陆靖没回邕州,更没往拢州而去,他一路快马加鞭北上而去,整整跑了两日两夜。
紧跟在他后头的崔大状一脸懵然,不是说他夫人去了拢州吗?陆靖一路往北是追哪门子的妻。
他实在含混不解,又随陆靖马不停歇地入了一小镇,累得够呛:“陆郎君,我们现下去哪。”
他凝眉一思,开口道:“去这镇上的庄宅行。”
苏羡为了掩人耳目,定不会去住客栈,反倒有可能伪装成行商之人,商人若到一处做生意,所耗的时间长,大多选择置办产业落脚,或是租赁宅院。
夜色渐起,镇上一处宅院内,烛火煌煌摇坠,阿照环顾屋内雅致的摆设疑窦丛生,苏羡先前与她解释往北而行,是因家中亲人此刻都去了州北省亲。
可是稍作停歇,为何还需租赁宅子,阿姐言语间究竟在隐瞒什么,她心下怀疑自己的身份恐不止是刺史之女那般简单。
她发了一会呆,忽觉困意来袭,灭了灯刚上塌,觉得眼皮宛如千斤重,浑浑噩噩间,视线内她隐约看见屋内窗牖被烫破了一个洞,一筒细长竹管戳破窗纱而入。
空中暗香浮动,几缕白烟冉冉而升,阿照刚察觉不对劲,身上已绵软无力。
她整张脸凝紧,伸出手想去拽眼前青色的床幔,刚抓住,一阵眩晕感重重袭来,纤白的手攥过幔帐缓缓垂落。
外头夜深似潭,一轮清月高悬墨空,宅子后门外两人两马,崔大状哈欠连天,已经没法思考陆靖究竟是如何得知这陆家娘子躲在这里。
他拍了拍陆靖的肩膀,“陆兄,我是真熬不住了。”甭管陆靖能不能追不追得到人,他现在只想回个客栈倒头睡大觉。
陆靖披着一身的月色,面上沉寂,“你先走吧。”
得了陆靖的话,崔大状泄了一口气,驱着马,打着哈欠往客栈的方向去。
陆靖盯着那道门,幽深的双目晦暗不明,这一路上追来,他总算是体会到了何为胆颤心惊。
且不说这宅院守卫森严,饶是他现在真的见到了人,他也不知该如何说,该如何才能哄得小姑娘回心转意,从前他的所作所为,以卑鄙无耻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梦境中小姑娘那避之若浼的模样跃于眼前,他无力地自嘲一笑,生平头一回尝到在红尘风月里头折腰的滋味。
倏忽,一道身影从那道门内闪出,黑衣人背上抗着个布袋子上了马车。
冷风拂动,那布袋缝合处有一布料摆动,可可上去像似姑娘的裙摆,在银辉月色下反衬着莹润的光。
陆靖凝神看得仔细,矍然脸色陡变,他记得那带珠光的鹭鸶绣纹是她最喜欢的。
那马车迅速起行,眨眼间已融入漆黑的夜色,陆靖什么都顾不得,马鞭一挥,急急忙忙追上。
———
屋内,苏羡正端详着舆图,琢磨着接下来的路径。
正在院子守着的杜玄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通报,他方才出去巡视时,竟有人守在宅子附近,他定睛一看,这人竟是陆靖。
主子向来爱妹如命,这人冒犯了云阳公主,主子没拿刀砍他已称得上念恩,他竟然还敢一路追来,实在不知他是勇气可嘉,还是胆大包天。
他在院子里踱步踱了片刻,屋内的苏羡耳朵微耸,喊道:“进来。”
杜玄战战兢兢地进屋,低道:“主子。”
苏羡问道:“怎么了?在外头站着。”
杜玄掌心朝外直冒冷汗,回道:“陆家那位郎君,追……追过来了。”
苏羡放下舆图,讶然:“怎么可能?”为了怕撞见一同去胜京科考的陆靖,她特地命人先走了水路,兜了好大一圈,更何况她使了障眼法,陆靖就算要追,也该往拢州去才是,怎会知道他们这里。
杜玄又道:“那人就守在门外,不近不退的,属下实在看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苏羡冷笑一声,怒道:“好大的胆子!由着他去,我倒想看看他能做什么,宓儿的院子再派些人守着。”
这个陆靖她是半分也不喜欢,每回提起他,宓儿多多少少都有几分伤情,要不是看在他对宓儿有救命的恩情,她定要寻人将这畜生暴打一顿。
杜玄刚应下出去,苏羡眼皮突突直跳,自打进了这镇上她便一直心神不宁,唯恐有事发生,她又吩咐竹秋亲自去瞧一趟才安心。
戌时四刻,她正想上塌休息,屋外传来竹秋急促的脚步声和焦急喊声:“主子不好了,姑娘不见了!”
苏羡眼眸一紧,“什么!”
她来不及思考夺门而出,竹秋急得眼角蕴红,“我方才进屋去瞧,姑娘压根不在屋里,这院子前前后后我也都找了一圈,就是没着见人影。”
苏羡声音颤巍:“快……都让人出去找!”
杜玄赶来,神色敛紧道:“主子,我去瞧过了,那屋内燃了软骨散的香!”
苏羡背脊一寒,想起先头遇见的流民,除了昔日李宫令的党羽,便是蠢蠢欲动的显王,这些人冲着宓儿来的,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第三十章 别怕
天际微微泛白,四周马蹄声紧凑急促,苏羡一夜未阖眼,带着人马一路搜寻,幸好她先前多留了个心眼,在阿照香囊内多放了一味特殊香料。
杜玄在前头牵着狼犬辨别方向,双眸微凛道:“主子,方向直指州北。”
苏羡握着缰绳的手勒紧,倘若她没记错,这州北的地方官是方净亨,当年方净亨可是显王外祖父提拔起来的门生,怪不得能在她的眼皮底下将人带走,只怕他们一行人一踏进了镇上,就被人盯上了。
若是显王,那她断不会要宓儿的命,他要的是先帝最宠爱的云阳公主,在天下人面前指出当今圣上不是父皇钦定的大统人选。
可宓儿患了失忆症,别说那遗诏真假,只怕她连自己是金枝玉叶都不知情。
她面色渐沉:“都给我找仔细了,半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漏过。”
————
陆靖驱马紧跟着那辆马车,直到进了州北境地,那辆马车也没停下,而是径直入一处清冷偏僻的外庄上。
外庄里里外外守卫森严,入夜,屋内昏暗,只燃了一盏微黄的烛灯,阿照躺在床榻上,脑袋无比沉重,隐约听见外头有男子的议论声。
方净亨讨好道:“照您吩咐,已经将人劫来了,只是下官不明白,王爷好端端劫个女郎做什么?”
李霖抬高下巴:“王爷的事,你少打听,你只需记得若有朝一日成事了,少不了一家子的好处。”
方净亨点头哈腰,又问:“王爷让征召的兵队就快齐了,只是这银钱上我实在有些为难……”
李霖摆了摆手,眼底轻蔑:“知道了,我这次前来也是为这事,早就备好了,你随人下去领。”
方净亨闻言,满脸堆笑,“多谢大人。”话落,连忙拱手退下。
李霖又朝侍女吩咐:“去弄些吃的来。”
过了盏茶时分,屋内的人纤睫轻栗,强撑着睁开眼皮,阿照抬眼环顾四周,一片陌生,一颗心顿时戚了几息。
李霖端着一碗羹粥进屋,见她无力半撑起身子,他笑道:“公主中了软骨散,不必白费力气了。”
公主?阿照有点听不明白,她带着探究的意味看向他,怯生生道:“你是何人……为何要绑我?”
李霖放下瓷碗,侧眸对上小姑娘的视线时,有几分微愣,眼前的小姑娘肌肤细腻白皙,一双清眸流转间柔媚如波,叫人不由惊艳。
云阳长公主貌美的名声京中人人皆知,他也见过画像,可现下看来,倒真是传闻不如一见。
他定了定神,淡淡道:“公主这是明知故问。”
阿照真是一脸懵然,她转了转眼眸,又想从此人身上套些话出来,含糊道:“我离家已久,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离家?李霖听着她的话,骤然失笑:“公主既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我也不介意替公主解解惑。”
他提步靠近,缓缓道:“公主携先帝诏出宫,受人谋害,流落民间,不知所踪,而昔日德行不端的太子殿下,却以一份不知真假的诏书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