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靖听到消息后坐立不安,明知公主府守卫森严,入夜后,他还是不管不顾地潜入了公主府。
到底是头回做这种擅闯闺阁的事,也因不知小姑娘的院落在何处,男人足足在墙角处躲了一刻钟,才瞧见夏诗从一屋子内走出来。
趁着四下无人,他一个飞跃从窗外跳进屋,微风徐来,满室馨香。
眼前的素青色的罗帷飞扬,一窈窕曼妙的身段映入眼帘。
他心头发颤,缓步朝香塌走近,许是怕阿照半夜醒来,婢女们在屋内燃了盏微弱的油灯。
陆靖稍稍抬高眉眼,揭开了罗帷,小姑娘一身藕荷色轻薄寝衣,娴静地躺在白玉髹漆的架子床上,呼吸清浅,双颊薄红,纤细的烛芯摇曳照在小姑娘的白嫩剔透脸上。
男人素来清峻冷如霜的眼眸,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他望着小姑娘,有几分怔怔晃神,须臾后,身姿伟岸的男人,终是没忍住折下腰,抚了抚她微微拢起的眉心。
你究竟哪里不安,为何在梦中也蹙着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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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高柳音一回京,便急忙往公主府里赶,一月前,她在岭东收到苏羡的来信,得知云阳长公主已安然回京,便迫不及待要入京相见。
苏羡听底下的人来报,连忙疾步去迎接,越过曲廊照壁,便远见一位身着暗红柿蒂纹衣裙,长相端正清丽的娘子朝这处而来。
高柳音看见她后,正欲行礼,刚要屈膝,便被苏羡扶了起来,“姨母快快不必多礼。”
高柳音与苏羡母后慧敏皇后乃是闺中挚友,当年慧敏皇后入宫,而高柳音也随她入宫做了女官。
后来慧敏皇后溘然长逝,临终前拉着高柳音的手嘱托她帮自己照顾两位公主。
这一照顾便是十五年的光阴,后来苏羡出嫁,她才辞官荣归故里。
高柳音急切道:“殿下,我这一踏进京,便听说前几日的事。”
“这谢家简直是无法无天,纵着个下三滥的女子,竟敢欺负到公主头上,明日我定要父兄上书弹劾!”她满脸义愤填膺,但话也不假,高家近两年在朝中是说得上话的。
苏羡看高柳音气得直喘气,连忙宽慰道:“姨母快别气坏了身子,太医说已经无大碍了,许这两日便能醒来。”
高柳音看着已是桃李年华的苏羡,想起自己不在京中她所遭的那些罪,眸光含泪,“殿下当真的长大了。”
苏羡也跟着红了眼睛,忙道:“姨母别说这些了,我随姨母去霁玉堂看看宓儿。”
高柳音点了点头,两人往阿照的院子而去。
这边,陆靖耳朵耸动,听见院子外传来脚步声。
他抬手替小姑娘掖了掖被角,正想离开之际,躺在榻上的小姑娘,双眸紧闭,骤然喊了一声:“父皇……”
陆靖眼眸微变,还想靠近再看小姑娘一眼,门外传来苏羡的声音:“姨母,您慢些走。”
他神色一紧,只好咬咬牙从窗户跳出去。
屋内阿照满额密汗,唇角蠕动,“父皇……”
苏羡一推开门,便听见她的呓语声,脚下都快了两步。
“来人,快传太医。”她急忙朝外喊。
小姑娘澄澈的杏眸缓缓睁开,眼角处的豆大泪滴顺着脸颊滑落。
苏羡面带忧色,轻轻握着她的肩膀,低问:“宓儿,你是不是着了梦魇。”
阿照杏眸红润,攥着衣襟喘了一口气,梦中的一切犹在眼前。
魏皇病重,皇宫围困,她以侍疾为名,方入了寝殿。
父皇面色憔悴半倚在榻上,将一个明黄色布袋递给她,“显王心术不正,不堪重任,太子虽平庸无能,难承重责,可太子长子,皇长孙苏彻,卓然不群,有济世之才,如若一朝太子登基,皇长孙宗室首嗣,应立皇太子,入主东宫。”
他咳了两声,气若游丝道:“这些,云阳,你都记住了吗?”
阿照双手接过,泪眸滂沱地点头,“云阳谨记。”
宫中四下严守,红柳宫墙内她遥见一群身段妖娆的女子从东宫鱼贯而出,太子因收受扬州瘦马,纵情声色,这才被贬至拢州,这些歌姬也被父皇下令逐出宫去。
她转了转眸子,与侍女伪装成东宫歌姬,躲过了搜查,从皇宫密室逃了出去。
马蹄声急促不断,她们足足跑了四日四夜的马。
马儿前蹄一扬,阿照整个人从马上栽了下去,吟冬惶然下马:“公主,您没事吧。”
寒风泠泠,吹起她鬓边散乱的碎发,眼下这紧要关头,她越发后悔自己没学好骑术。
身后马蹄声骤然扬起,阿照美眸发紧,将藏于怀中之物尽数塞到她手上:“来不及了,吟冬,我将他们引开,你拿着,务必送进拢州刺史府。”
吟冬哭着摇头:“公主。”
阿照推了推身子,拔高音量:“去啊!”
一队人马朝此处奔疾而来,她咬牙起身,提起裙摆奔逃。
山色空濛,大雾四起,小姑娘被一步步逼到了陡峭崖边。
过往的记忆铺天盖地般回拢而来,她坐在榻上反应了好一会后,抬手揽住了苏羡的肩,声带哽咽:“皇姐,我想起来了……”
第四十一章 高中
“——我通通都想起来了。”
苏羡愣了愣, 双手回抱住她,眼眶不自觉也跟着红了,“想起来就好……想起来就好……”
小姑娘趴在她肩上无声的落泪, 怕她哭狠了伤身子, 苏羡忙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哭了,你刚醒,对身子不好,快瞧瞧, 是谁来了。”
阿照抬起指尾抹了抹泪, 颔首看见一旁正双手掩唇而泣的高柳音。
小姑娘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姨母。”
高柳音热切地应了一声,“殿下受苦了,快些躺下,身子要紧。”
太医进屋把过脉后,回道:“殿下吉人天相,身子已无大碍,只是此趟遭罪不轻, 往后更要保重身子,切忌吹风受寒。”
阿照收回手腕, 不禁问道:“多谢太医,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我曾磕伤过脑袋,忘记了一些事,寻医也不见好, 可现下生了这场病, 反倒是都记起来了。”
太医忖缀了片刻后, 捋了捋白胡须:“这失忆症实在难说得很, 古籍医书上有记载药物刺激也能使人恢复记忆,殿下昏了多日,服用了不少补药,又曾有头疼之症,想来应与这个有关。”
苏羡闻言,原本悬着的心,总算是安然着了地。
太医说罢,又叮嘱了些事宜方退下。待这一通下来,外头的夜色已深不见底,苏羡盯着阿照把药喝完。
阿照身子乏得很,可想起自己昏倒一事,疑窦丛生,还是涩着嗓子问了苏羡。
苏羡面上颇有几分难以言喻,温声道:“你刚醒不久,别累着了,这些事,阿姐过几日再与你说,成吗?”
阿照点了点头,见苏羡要走,又想起一事,握住苏羡的手臂。
她眼底一片清明道:“阿姐,我记起来的事,暂别让宫中知道。”
从前的事她一应都想起来,大抵对宫中局势也有了几分猜想,如今朝中不平,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多生一分事端,都能引起轩然大波,
苏羡闻言,想起在州北一事,见阿照眼底笼罩浓郁忧色,她点点头:“我知道的,你先养好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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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霁玉堂内,阿照半倚靠在塌几,手上的缠枝团花纹已绣得七七八八。
夏诗和几个丫鬟端着不少的东西进屋,高柳音随后也跟着进了屋。
阿照放下手中的针线,笑道:“姨母来了。”又抬眸,瞧了眼丫鬟们端进来的物件,疑惑道:“这些都是什么……”
高柳音见她精神好了不少,笑吟吟道:“都是你生病这些天,各府送上来的礼品,你瞧瞧中意的就留下,要是实在不想沾上关系,我便寻个由头打发回去。”
阿照看着屋里堆山积海,眼底懒怠:“姨母做主就好了。”这些人一逮着个机会便要借机送礼,为的是什么,几乎昭然若揭。
高柳音递了盏梨花蜜给她,苦口婆心道:“我方才来时已将礼单看了一圈了,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殿下收礼万得注意分寸些才好。”
甜润清香的蜜水掠过喉间,阿照点了点头,便打起几分精神听。
高柳音拿起礼单缓缓念出:“郑家送了一套鎏金嵌玉茶盏,周大人送了尊白衣观音坐像,那千年灵芝、白玉如意、燕窝阿胶都沈家六郎送来的,还不止这些,昨个又送了四脚的金兽香炉,说是给殿下安枕。”
听到这处,阿照拧了拧眉,“沈六郎?”若她没记错,这沈家六郎便是皇后侄子。
见她面色凝重,高柳音停下,暗叹一息:“皇后打的什么主意,殿下可清楚?”
沈皇后并非魏元帝的原配,昔日魏元帝还是皇子之时,先帝指了江氏为其妻,江氏乃国公府嫡长女,其母乃崔家旁系所出,聪慧贵重,极受先帝宠爱。
魏元帝得了岳家势力,短短两年便入主东宫。
可江氏诞下龙嗣后,身体亏损过重,没几日便香消玉殒了,好在皇长孙深得先帝宠爱,可当今圣上继位不尊先帝遗诏,空悬太子位,后宫自然有不少人起了谋划之心。
这沈六郎因何献殷勤,大抵为的是她母族一脉的权势,这礼她要是收下了,只怕沈家便会继续送,日子一长,饶是没什么,也得传出点什么来。
阿照默然思了思,“过几日后便是上元佳节,宫中也早早遣人送来了帖子,届时我与皇姐定要入宫赴宴,沈六郎送的这些礼,姨母替我借花献佛,送进皇后宫中,至于其他人送的,让人到库房挑些差不多,一应回礼便是。”
高柳音听罢,点头赞许道:“殿下现如今能自己拿主意,这样便很好。”
阿照捧着杯盏啜了一口,梨花蜜一点点腻进胃中,身上也跟着暖洋洋的,她娇软着嗓音:“是姨母教得好。”
高柳音不禁笑了笑,面上流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又道:“殿下贯会哄我开心,且不说这些了,殿下如今也到适婚的年纪,这官中可有瞧得上眼的。”
阿照流落民间时已嫁过人的事,京中除了苏羡,并无旁人知晓。
阿照握着杯盏一紧,还没来得开口,便听高柳音续道:“这周家四郎早前与殿下也是说得上话,这两年入了仕,如今在翰林院为官,前途大好,我瞧着很不错,殿下何不考虑考虑?”
自打出了苏羡和离一事,高柳音便暗自决定,公主择夫婿,不必挑权势煊赫的世家,最要紧的是家中清正,人品贵重,断不能再出一个谢元亨之流。
屋里头正说着话,外头骤然传来一阵锣鼓喧阗的声音,阿照听着鼓声,讷讷问了一句:“外头是什么声音。”
夏诗正端着个竹雕描金攒盒进屋,回道:“露园今日开办武举,想来是哪位郎君高中武状元了。”
高柳音皱眉:“武举不是定在城外林苑吗?怎会在露园开办?”
露园与公主府相邻,与阿照所住的霁玉堂更是相近,仅一墙之隔。